(一)
老艮死了……
同學打來電話,說是為了搭救落水兒童,讓我回去送老艮最后一程。
老耿的名字叫徐國志,是我初中的同學,我們念的鄉中就在老艮村里,同年不同班,他八班我九班,兩個班中間只隔一堵墻。我跟老艮算是不打不相識,在食堂因為一點小矛盾起了口角,他把飯盒往鄰近的餐桌上一摜,擼著袖子沖我過來,嘴里還吵吵著一句不知道從哪兒學來的普通話,“小樹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你艮赳赳”,結果剛近身就被我修煉了近十年的小洪拳KO在地。當我吃完飯走出食堂的時候,老艮蹲在食堂門口的馬路對面堵我,他歪著腦袋向上看著我說,小樣兒,武功不錯啊,教教我唄?說完咧著嘴沖我傻笑,露出一嘴的黃牙。
從那往后我跟老艮成了鐵哥們,我們吃在一起,玩兒在一起,睡在一起。我教他打拳,解方程,他幫我給女孩子帶情書。除了我倆,還有三五個不錯的同學,我們稱彼此為“自己人”。老艮這個響當當的綽號就是我給起的,當然不是源自他被我KO前的那句flag,而是因為他平時說話做事太艮了,咬不動嚼不爛,咽到肚里還顫三顫,有時候能把人噎死。這個綽號被“自己人”一致認同并廣為流傳。只可惜老艮初二只上了半年就輟學回家了,之后我們只是偶爾打個電話,聽說他輟學后去上了技校,還娶了當地一個大工廠老板的女兒,只是不曾再與他見面。
(二)
因為和同學商量好要給老艮守夜,所以要在葬禮的頭一天到達老艮家,一個離我老家只有幾里地的村子。那天上午有些事耽擱了,當我一口氣以時速160公里的速度連續行駛4個多小時從工作的城市到達目的地時,已經是傍晚時分。我們商量好匯合起來后一起行事,我向當地的一個老鄉打聽清除他家的位置后,便朝靈堂走去。
老家村子里的葬禮一般都會在出殯的前一天搭建一座臨時靈堂,在離事主家比較近的胡同或是大街上。沒幾分鐘我便找到了,把車停好后便朝熙熙攘攘的靈堂走去。靈堂門口掛一副挽聯,上面橫批是“當大事”三個字。靈堂分成前后堂,前堂最里面正中間的桌子上放著老艮的遺像,然后是一張橫放的單人床上有條不紊擺放著各種祭品,再往外的兩邊擺著幾條長凳,前來吊唁的人們和知客坐在長凳上聊天。前后堂用白布隔開,看不清楚后堂的情況,但根據老家的傳統,老艮的棺材會放在后堂。離靈堂不遠的空地上還有一撥人在吹吹打打。靈堂會整夜通明,守夜的人會在這里度過一整夜。
我在靈堂的旁邊跟“自己人”匯合后,一起來到了一個僻靜的小胡同里,我發了一圈煙,各自都點上后,我問道:“詳情的情況是咋回事兒?”
“當時有人看見了被救上來后坐在岸邊大哭的兩個男孩兒,問他們咋在這兒哭,渾身上下咋都濕透了。稍微大一點的男孩哭哭啼啼的說了事情的經過,并且說還有一位叔叔在河里,這個人聽了立馬回村組織人到河里救人,等撈上來的時候老艮已經是一具尸體了”,占學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先說話了。
“老艮救人的事跡很快傳遍了整個鄉里,鄉里還追認老艮為烈士。聽說縣里的領導還送來了花圈,不僅如此,鄉長更是親自到場吊唁”,世斌接上了話茬。
“我看上面的領導多半是看他岳父的面子來的吧”。烏子和老艮在一個廠子上班,說完蹲下來把煙屁熄滅。
“聽說老艮的岳父一開始反對他跟女兒耍對象?”,我問了一句。
“可不是,老艮剛進廠子工作沒多久就認識了他現在的媳婦兒,也不知道老艮下了啥咒兒,人家姑娘死活非老艮不嫁。老艮的岳父堅決反對,姑娘就以死相逼,老頭沒法兒弄,也只好來個默許”,烏子說完站起來從我的煙盒里抽出一根煙,我伸出打火機幫他點火兒,他用肥厚的右手捂著火苗,左手夾著煙放到嘴里,湊近火苗歪頭把煙點著,右手輕輕的拍了一下我的手,我收回打火機,接著聽他說。
“老艮也不賴,為了給媳婦兒在她爸爸面前爭口氣,拼命的工作,努力的學習,事事爭第一,年年拿先進,憑著自己的一股子勁兒,在全市得了個‘技能比武’的冠軍,在30歲之前就當上了車間主任。用老艮的話說就是,你死也要跟著我,我拼了命也讓你過得風光”。烏子話說的很慢,煙卻抽的很快。
我想起了擼起袖子風風火火奔我而來的老艮,鼻子突然一陣發酸。
“不過老艮最近好像有點兒反常,經常一個人待著,話也比以前少了,雖然碰面了還是會像以往一樣斗兩句兒嘴,可卻少了點兒啥”。烏子一邊說,一邊環視著大家的臉龐。
“多長時間了?他這種狀況”,我對此頗感興趣。
“怎么也得有個大半年的時間了吧”。烏子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抬頭望著天空。
“烏子你知道是為啥不?”,我繼續追問。
“不知道,我猜想會不會跟他車間的事故有關系。”,烏子回答我。
工廠的事故我也略有耳聞,聽說死了三個工人,工廠通過大額撫恤金安撫了死者的家屬,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我沒有說話,默默的用腳踢著嵌在土里的一塊石頭。
“說起來,老艮去世那天正好是廠子事故一周年的時候,會不會是巧合”。烏子朝我揮揮手,我把煙盒扔給他,腦子里想著這個巧合,總覺得哪里不太對,但又說不上來。這時另一個同學從胡同口跑了過來。他告訴我們說訂的花圈已經送到了,最大最高的那個就是。不知何時蹲下的占學站起來說,去靈堂看看老艮吧,然后再去送禮金。我把大半截的煙扔到地上,用力的踩滅,說走吧。
(三)
我們幾個從胡同里出來的時候,天徹底黑了下來,靈堂里只剩下一個知客,其他的人都去吃飯,一會兒來接替他,晚上陸陸續續的會有人來吊唁,靈堂里不能斷了人。來到靈堂,我看著老艮的遺像,雖然很久沒見面,但我覺得他還是原來的樣子,笑的那么開心。留在這里的知客認出了一個跟老艮同村的同學,趕緊站起了,熱情的招呼我們。我們吊唁了老艮,同學跟知客說要去上禮金,知客給我們遞了一支煙,跟我們確認了今天晚上要在這里守夜的事情,便送我們出了靈堂,看著我們向老艮家走去。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老艮家,一個普通的四合院,主事的人都在一間東屋里,院子里搭了幾個大菜板,幾個幫忙的師傅在忙著切菜,晚上家族里的人和一些奔喪的親戚都會在這里吃飯,院子里人來人往,一片嘈雜。我們上完禮金,并沒有看到老艮的父母妻小,我們也不打算再去見他們,免得他們傷心。管事的人招呼我們去吃飯,吃完飯我們幾個又來到靈堂,晚上一直有人陸陸續續的來吊唁老艮,一直到夜里11點多。吹吹打打的早已歇了,周圍不知何時安靜了。我們圍著一張小矮桌坐下,從現在到天亮我們會陪老艮度過他在人世間的最后一夜。我幾次想從隔在前后堂中間的布簾的縫隙里看看后堂和我們一起守夜的孝子,但始終未能如愿。剛才的那位知客拿來了兩瓶二鍋頭,幾樣小菜,放在了矮桌上,說天冷,喝點酒驅驅寒,我酒量小,只是偶爾喝一口驅驅寒氣,由于經常在外地,所以也不怎么發言,就聽著他們聊天。一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我站了起來走出靈堂,活動著我僵硬的身體,回頭看著靈堂,暮春黎明薄霧中的靈堂莊嚴肅穆,我的心里又想起老艮,想起他的傻笑。
一串腳步聲讓我從思緒中回到現實,一位知客來叫我們去吃早飯,我們幾個和昨天晚上一起守夜的知客到家里吃了面條。上午沒有我們什么事,同村的幾個同學讓我們幾個外村的回他家睡一覺,下午出殯的時候再過來。我告訴他不去了,讓他們去,我回車上打個電話,到起殯的時候來叫我。
我躺在駕駛室似睡非睡時候,同學過來敲玻璃叫我起來,我坐起來看看表,已經11點45分了,我跟同學被管事的招呼先去吃飯。我們來到靈堂時,送葬的隊伍已經來到了大街上,一字排開跪在路中間,棺材把隊伍隔成了兩截,前面是孝男,后面是孝女,吹唱班在最前面吹吹打打,幾個炮工不時的點燃幾根二踢腳。陰陽先生站在孝子的前面,嘴里念念有詞,突然一聲大喝,一瞬間鞭炮齊鳴,嗚嗚的哭聲從送葬的隊伍中傳來,跪在地上的孝子孝女被攙了起來,隨著吹唱班開始移動,鞭炮聲,吹打聲和哭聲混在一起,浩浩蕩蕩的向墳地出發。等送葬的隊伍徹底離開靈堂,我們一起幫忙把靈堂拆除后把車都開到村口離墳地不遠的地方,一字排開,等待著送葬隊伍的到來。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左右,吹吹打打的聲音越來越近了,送葬的隊伍從一個路口拐進了出村的這條路上。到了村口,吹唱班的人們分開兩邊站定,把送葬的隊伍讓了過去后加快了吹打的節奏,送葬的隊伍也加快了腳步走向墳地,我跟同學們同時按響了汽車的喇叭,幾股不同的汽笛聲糾纏在一起,像是一聲聲的悲鳴,響徹天空,只為哀悼逝去的英靈和生命的脆弱。
送葬的隊伍急匆匆的拐進了墳地,吹唱班的師傅們也都扭頭回去了。我們沒有到墳地去看老艮下葬,互相聊了幾句便各自回家了。我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緩緩的將青煙吐出,想要將我內心的悲傷隨著這口煙一起吐出去。滿地的紙錢將這暮春時節渲染的如深秋般的蕭殺,一陣風吹過,我感覺有點涼,深深的吸了一口煙后,把它彈向附近的空地,我拉緊上衣,用力的噴出一口煙,開車絕塵而去。
(四)
老媽對我的突然到訪感到意外,放下手里的活兒去幫我做午飯,我跟她說吃過了,并向他說了參加同學葬禮的事,然后囑咐她說我要睡一覺,晚飯就不用叫我了。我一頭倒在床上便沉沉的睡去。醒來后已經是第二天早上,由于好久沒有回家,所以趁這次的機會在家多呆了幾天,上路往回趕的時候已經是老艮葬禮后的第三天。上午10點多,吃過了早點,把老媽給準備的東西塞進后備箱后,便驅車離開,老媽在我發動車子后就轉身回家去了。我有點兒失落,以為老媽會含淚揮手跟我告別,最起碼也得等我的車子離開視線后才回家吧。默默地嘆了口氣,腳下加大了油門。
當我路過我們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的村子時,被熱熱鬧鬧的一群人攔住了去路。一個胸口帶著夸張的大紅花的中年男人在大家的擁簇下朝村支部大院走去,隊伍最前面有人不間斷的放著鞭炮,還有吹唱班吹著喜慶的樂曲。大人和孩子們把街道圍了個水泄不通,像是小時候看新娘子下轎。我放下玻璃問站在旁邊的大爺是怎么回事,大爺說:“他是我們村見義勇為的英雄,救了兩個落水兒童,鄉里給發了見義勇為證書,并且獎勵了三千塊錢,村里為了表彰這種行為,讓大家,特別是年輕人多多學習這種精神,特地舉辦了表彰大會,在村里進行游行,以表示對英雄的贊美和對這種行為的鼓勵”。
我聽著大爺十足的官腔問:“大爺您是村委會的吧”,大爺會心一笑來個默認。
“怎么最近這么多屁孩子落水啊”?我又問到,反正一時半會兒走不了,便跟這位干部攀談起來。
“你這小伙子咋說話呢,哪里有多少孩子落水,還是前陣子那兩個屁孩兒”,大爺激動的教育著我。
“不是河北岸的小伙子救的嗎?為救孩子還犧牲了性命?咋又成你們河南岸人救的了,這事兒鄉里都知道,還能錯了?”,我心里犯嘀咕,接著問大爺。
“小伙子你可不要胡亂嚼上頭的舌根子,這事兒可是我親自找鄉長辦的”。大爺一本正經的跟我說。
“大爺您上來,咱爺倆找個僻靜地兒說話”,我把車鎖打開,示意大爺上車,我看大爺遲疑,趕緊掏出“中華”給大爺遞上一根,大爺看了看煙嘴兒,拉開車門鉆進了汽車后排。隨著人群的移動,向北的一個路口被閃了出來,我趕緊把車拐進路口,在路邊的一個陰涼下停了車。大爺見我停車,打開了車門又鉆了出來,找了塊挨墻根的石頭坐下,我也解了安全帶下車挨著大爺蹲下。
“大爺,您給我說道說道”。我給大爺點上“中華”,等著大爺開口。
“俺們村的趙大年,也就是你剛才看到的漢子,當時正窩在河邊摟草,忽然就聽見有人呼救,直起腰來就看見兩個落水的熊娃,趙大年當時啥也沒想就跳下河去救兩個娃,把兩個娃放到岸上時,想起了自己的草還在南岸,就游了回來背上草拿上鐮刀回家換衣服了,也沒跟誰說起這件事”。大爺左臂抱著兩個膝蓋,右手抽著煙,不緊不慢的說著。我也點上一支煙,屁股順著墻坐到地上,繼續聽大爺講。
“直到第二天晚上,趙大年來家里找到我,跟我說,叔啊,河北岸的村兒出了一個英雄,你知道不啊,我跟他說知道咋,不知道又咋,他支支吾吾半天說,他也救了倆娃,我當時把碗往桌子上一擱,說你這慫樣也想當英雄,這趙大年一聽就急了,吵吵嚷嚷的說,叔,俺可沒瞎說,是真哩。我問他有人見沒有,他說沒有,但是倆娃一定還記得他”。大爺使勁兒的嘬了一口快燒到指甲的煙屁,我趕緊把煙盒遞過去,大爺靦腆的沖我一笑,把整合中華全拿了過去。
“第三天我領著大年去找了那倆孩子,確認了大年救人的事兒,我便讓趙大年回家我自己一個人去找了村支書,我跟村支書商量半天決定把這個榮譽給搶過來,我倆就風風火火的到鄉里去見了領導,把這個事情給領導匯報了一下子,領導啥也沒說,就讓俺們先回來。結果昨天下午鄉長來電話讓我倆再過去一趟,跟我說領導開會后認同了俺們村趙大年見義勇為事跡,還頒發了證書,哼,要不是我,他趙大年能這么風光”。大爺說完,使勁兒的抽了兩口煙。
“那河北岸的小伙子呢?趙大年沒看見”?我滿腹疑惑,問起了老艮。
“我問大年了,說沒看見,他也納悶兒吶。我倒是信得過大年這孩子,沒啥優點,就是老實,都四十好幾了還娶不上媳婦兒。對了,我還問鄉長河北岸小伙子的事了”,大爺回過頭看著我。
“那鄉長咋說”?我眼睛發亮瞪著大爺,希望大爺能從鄉長那里得到結論。
“他讓我少管閑事兒”,大爺看著我發亮的眼睛慢慢低下了頭。
喧鬧的聲音不知何時安靜了下來,大爺站起身來拍拍屁股,從煙盒里抽出兩支煙,一邊耳朵夾一支,把煙盒扔還給我,嘴里嘟囔著還得開會呢,便朝村支部方向走去。我也站了起來伸了伸懶腰,朝北看著波光粼粼的河面和一座石板搭成的橋,我知道,就是眼前這條河奪取了老艮的生命。我也知道,過了這座橋,就是老艮家。我不知道,老艮的妻子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五)
我在老艮家對面的路邊把車停好,看著老艮家半掩的大門不知道該不該進去。我把一路上凌亂的思路重新整理了一遍,事情漸漸清晰起來:落水的孩子看見了水里的老艮,才會對村里人說叔叔還在河里,而趙大年救人時并沒有看見老艮,說明老艮已經沉到了水底,那么就是說,老艮在孩子們落水前就已經在河里了。他在河里做什么?現在下河游泳還為之過早,一個可怕的念頭在我腦海中閃現,我無法接受這個可怕的想法,但這個想法恐怕是事情的真相。
我推開老艮家半掩的大鐵門,走到了院子里喊了聲:“家里有人嗎?”
“你找誰?”一個女人的聲音從堂屋傳來,嗓音略顯沙啞。
隨著聲音我看到一個少婦走出堂屋,個子不高,瘦瘦的,一件灰色的低領長袖T恤搭配一條黑色的緊身七分褲,光腳穿著一雙拖鞋。長發胡亂的盤在腦后,削瘦的臉沒有一點兒血色,一雙布滿了血絲的眼睛驚恐的望著一直盯著她看的我。我猜想她一定是老艮的妻子,連忙開口道:“我是老艮,不,是國志的同學,我有些事想問問你”。她聽說我是老艮的同學,臉上勉強的擠出一絲微笑,“進屋聊吧”,說著自己回身推開堂屋的門,先走了進去。我跟著她進了屋,她隨意的收拾了一下沙發上的東西,歉意的沖我笑笑說,“不好意思,家里太亂了,還沒來得及收拾,請坐吧”。我尷尬的說聲沒關系后,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她側坐在我對面的拐角沙發上,只坐了沙發的前面很少的一部分,雙腿并攏在身前,身體前傾,雙臂支撐在膝蓋上,等著我開口說話。
我突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先表明了身份。老艮的妻子說老艮跟她提起過我,便問我有什么想問她的,我看也沒有必要遮遮掩掩的了,便說道:“我想問問國志的事情,你聽說河南岸的……”
“國志是自殺的”,我話還沒說完,老艮的妻子便打斷了我的話,雖然我已經猜測了出來,但是她親口說出來還是讓我有些意外。
“我在河邊發現了他的衣服,整整齊齊的疊好放在草叢里。”,她繼續說著,眼睛里泛起了淚花。我知道她要表達的意思,一個下水救人的人,根本沒時間處理衣服。
“那見義勇為的事情……”,我試探著問了一句。
“村里人找到了國志的尸體,在那種情況下自然認為他是搭救落水兒童的英雄,村里把這件事當作先進典型上報了,國志被追認為烈士。后來河南岸村支部上報了見義勇為事跡后,我父親通過各種方法“解決”了這個問題,事件二人共同參與,國志任然是烈士。”她說完看了我一眼,我用目光告訴她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就因為老艮岳父幫忙“擺平”,才會有剛才在河南岸的村子里遇到的情景,至于趙大年拿到的獎金占了全部的多少份額我就不得而知了。
“他為什么會尋短見?”我小心翼翼的追問。
“我不知道,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了,就像是意外,前一段時間還說要帶全家去旅游,怎么也想不到他會撇下我們獨自離開?”老艮的妻子起身從茶幾上抽出幾張紙巾,輕輕的拭去眼角落下的淚珠。我感到一陣的內疚,居然跑來揭一塊還沒長好的傷疤,讓它再一次的鮮血淋淋,不過既然傷口已經裂開,我只好狠著心繼續問下去。
“我聽烏子說他在廠子經常一個人發呆,是不是工作中遇到了什么問題?”,我雙手十指交叉的握在一起,手心有些潮濕。
“嫁給他之后我就不再關心廠子里的事情了,他工作能力比我強,我也幫不到他什么,所以也不怎么過問,出事之后我問過爸爸,他也沒有發現國志有什么異常。”老艮的妻子仰起頭,不讓眼淚掉下來。
我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卻不忍心再繼續問下去,我站起身來說:“很抱歉打擾你了,讓你再次傷心,我該走了”。
“沒關系的,這些天來每個人在我面前都避而不談他,怕我傷心,而我的心里,是多么的希望有個人跟我聊聊他,讓我覺得他并沒用離我們而去。”,老艮的妻子盡力忍著,不想在我面前失態,不爭氣的淚珠卻簌簌的往下掉。
“節哀順變!”我說完便扭頭出了堂屋,我怕說多了她會在我面前失控。她把我送到大門口,我拉開車門的一霎那,老艮的妻子說:“在他自殺前的頭一天,大清早的進了一趟山,回來后一整天都躺在被窩里不吃不喝,我以為他病了,哪知道第二天他就不見了,找到的時候就已經……”說到這里她已經泣不成聲,轉身進門后把大鐵門咣當一聲關的嚴嚴實實的,我卻聽到了大鐵門后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六)
我雙手把著方向盤,放任汽車在路上奔跑,我的腦子里全是老艮妻子那張哭泣的臉。突然一個聲音鉆進我的腦海,“在他自殺前的頭一天,大清早的進了一趟山”,進山?進山?我猛地向左一打方向盤,車子在不怎么寬敞的道路上一個甩尾,轟鳴著朝山里駛去,留下后面一串不滿的喇叭聲。
驅車來到入山口,找到一個相對平坦的地方把車停好后,獨自一人進了山。在離山口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山洞,洞口很隱蔽,是我和老艮的根據地,上學時我們兩個經常來這里,學抽煙,學喝酒,學打拳。我不費吹灰之力便找到了那個山洞,進去后發現這里很少有人來,里面全是灰塵,石壁上掛滿了蜘蛛網,還有一堆灰燼,應該是放羊的進來躲雨,生火驅寒。我在厚厚的塵土上發現了一串新腳印,毫無疑問是老艮的,看著地上凌亂的腳步,我放佛看到了在山洞里徘徊的老艮。我順著老艮的腳印在山洞里轉一圈,發現東北角的地面上的石塊有些松動,周圍也是密密麻麻的腳印。我走過去試圖徒手把石塊扒開,想看看是不是老艮埋了東西在下面,石塊毫不費力的便被扒開,我用手把坑里面的碎石塊和碎土往外扒拉,發現下面有一個鐵質的餅干盒子。我知道我猜對了,我慌亂的把盒子打開,因為激動,我的手抖的厲害,盒子里面是一個塑料文件袋,密封的很嚴實。我用顫抖的手拿出文件袋,從里面拿出一本薄薄的工作筆記,是老艮留下的。我一屁股坐在山洞的地上,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輕輕的翻開了筆記本。
2013年3月28日
事故還是發生了,有三個工友去世了,他們還不到30歲。廠子里決定隱瞞這次事故的真相,以突發事故為由進行處理。我聽到這個結果之后心里一下子涼了,我知道不是突發事故,而是廠子為了提高產量,使機器在長時間高負荷下連續運轉,并且跳過三次檢修,但是我不能說,不是因為我怕失去這份工作,我不想傷害我愛的人,我不想讓她為難,她為我付出的已經夠多了。
我看著來領撫恤金的工友家屬,心里就跟刀子割一樣。是廠子害死了他們,更確切的說是我害死了他們,我早就知道,如果這樣一直生產下去,必然會出事的。但是我卻無法阻止,我從來沒有這么為難過。
2013年12月4日
事情已經過去大半年了,我還是無法說服我自己,我不愿意到廠子里來,不愿意看到那些令人惡心的嘴臉。可是我每天都要假裝高高興興的去上班,我不想讓家人們看到我不快樂,更不想她知道我是為了什么不快樂。我強迫自己在家人面前笑逐顏開,讓他們認為我很開心,我很幸福。但是每個夜晚我都睡不著,到了深夜勉強睡著也會從夢中驚醒,夢中總是我死去的工友,我不知道我還能堅持多久,我不能表達我的真實感情,我不能痛苦,我不能軟弱,我不能傾訴,甚至我不敢告訴樹洞,我怕風泄漏我的秘密。我只能笑,笑,去他媽的,我不想笑,我只想哭。
2014年5月17日
我決定了,我堅持不住了,這一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吃飯沒有味道,喝茶沒有味道,抽煙也沒有味道。但我還是一口一口的吃飯,一口一口的喝水,一口一口的抽煙。廠里的工友已經看出了我的變化,常常在背后議論我,這讓我更加的自責,更加的難受,但卻要強顏歡笑,假裝一切都不在乎。我知道我快要暴露了,這樣的鬼日子我一天都過不下去了。再見了,我的愛人,再見了我的孩子。
臨走的時候我會把這個本子放到我曾經讓我快樂的地方,我把我想說的東西都寫在了本子上,把它埋在這里,我不奢望有人能看到它,我只是不想把痛苦帶到另一個世界。
我走了。
我茫然的拿著筆記本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無法體會老艮的痛苦,內心的愧疚和無處發泄的心理壓力使他受盡了折磨,但是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也許放棄才是最容易的。過了很久我才回過神來,慢慢的點燃一根煙,靠在石壁上慢慢的吸著,我并不打算把事情的真相告訴老艮的妻子和父母,她們無法理解老艮,也無法理解老艮的選擇,把這個秘密永遠的保留下去,才是最合適的。
當我走出山洞的時候已經是正午,燦爛的陽光照射著山谷,植物的新葉已經展開,接受這陽光的滋潤,我望著山里墓地的方向,深深的呼出一口氣,轉身離開了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