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杭州的那些天,一肚子的委屈。這里的天空似乎不太歡迎我這個西北土著,像被長工白吃了飯的財主的臉,陰沉沉的拉著。心中不禁起了對江南天堂傳說的不恥之意,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美景也懶得去追尋了。
再過幾日,有同學游西湖歸來,言道:西湖就一破湖。其臉上的失望和鄙視仿佛杭州時髦女孩臉上的脂粉一樣四溢。呵!
終于,我經河坊街走進了西湖。河坊街上的堂皇與喧騰,將我對西湖幻想中的感覺托得迷迷糊糊,竟似不知身在何處。太繁華太堂皇太喧騰并沒有什么不對。
我卻總以為有些繁華即意味著喧囂,堂皇只是展示凋零的前景,喧騰又仿佛是短命的叫喊。我知道此時的西湖太不安寧,她被來自四面八方的眉情目意包裹,不會感覺到我的到來。但我還是抬腳走了進去。
蘇東坡詩云:欲把西湖比西子。看來在他心中,那時候的西湖就是西施,有純出天然不加修飾的美,一種來自基因的美。假使西湖就是西子,那么我對她的評價是化學書上找不到的一種氣體——俗氣。也許這時候已經有人希望我學清宮戲里的太監自己掌自己嘴巴,那你的見著我了再說。何況,我本俗人一個,套用“以君子之眼觀之,世上無人不君子;小人之眼觀之,世上無人不小人”那句話,俗人眼中觀之,無物不俗了。
然而如今的西湖確實俗氣,面子上的俗氣。西施當然是美的,即使粗服亦難掩國色。那么,要是見到一個雙手戴滿鉆戒、濃裝艷抹的西施,君有何感?恐怕難脫俗氣二字之藩籬吧。戴鉆戒未必就是俗,然而連腳趾上都戴鉆戒就未免俗氣了;胭脂擦在臉上是極增嬌艷的,但是深得像“雷塔夕照”一樣,太濃了,就俗了。西施的美在于美得有分寸,所謂“淡妝濃抹總相宜”,作婦人態的西施是無論如何難讓人喜歡的,吳王的標準也絕不會如此之差。
今日之西湖,無論是晴是雨,與“淡妝濃抹總相宜”總還差著太平洋的距離。初見“柳浪聞鶯”,以為可以領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意趣。誰知人類如此善鬧,你愈聽得見喧鬧,愈聽不見聲音,竟沒聽見一聲鳥叫。本來常將一群婦女的說笑聲比作“鶯啼燕語”,以此觀之,那簡直是對柳浪禽類的侮辱了。有時候我聽到的婦女喧鬧,那簡直是進化沒有完全的母猴子臭美時的呼喊亂叫。
然而西湖畢竟是雅的,骨子里雅。那些過分的粉飾,未必是她情愿要的。所有的附加,她是沒有能力拒絕的,就像西施一樣,做自己也許不愿意做的事情。本來,俗氣是知道比不上人,有意做出勝如人的樣子,將拼命妝高來掩飾自己的卑下,把外來附加的有余掩飾自己內在的不足,都是一些太費神費力的舉動。
恰恰相反,西湖是內涵太深了,深到了孤寂;氣質太高,高到了飄渺,所以讓人感到疏遠。現在又加上無數的粉飾,讓人更覺得迷茫。
要怨,就得怨西湖,誰叫她無所不容!
湖光山色總有看厭時,然而那些融匯在湖光山色中的情致蘊意,誰能一眼看到底呢?至于儒釋道各家逸聞,以及宗教政治歷史文化遺跡,再加上艷香奇女落魄書生神鬼妖魔的傳奇,盡在那泓綠水中隨波蕩漾,給你個沒有邊界的宏大,目不勝收的厚重、現實堆砌的抽象,讓你只能遠遠地觀望,卻無暇無力去咀嚼摩挲。
余秋雨《西湖夢》中說——
“西湖給人的疏離感,還有別一原因。她成名過早、遺跡過密、名位過重,山水亭舍與歷史的牽連過多。結果,成了一個象征的物象稠厚的所在,游覽可以,貼上去卻未免吃力。”
確實,她收羅的太多,不分賢愚美丑,無論忠義強弱,只要愿意入她的懷抱,受她的呵護,她就愿意為其留下腳印。張揚忠義的于岳,標榜清逸的林逋,為民排憂的白蘇,以及供人賞論的遺跡景點,才子名談、天下意識、宇宙感悟、才情四溢的美文楹聯,南北文章,東西故事,各得其所相安無事。她柔順的不知挑剔,靜默的讓人佩服。
風雅也罷,俗氣也罷,贊詠也罷,鄙視也罷,常駐也罷,過客也罷,伊自萬古湖山聚靈氣,千年藻苔訴無語。
也許那些碌碌而來碌碌而去的游客才是對的。乘游車吃小吃,登游船拍照片,將臉上的連日奔波的疲憊化作眼中的驚奇,把身體的余力付與口中的贊嘆。身穿龍袍,手執扇子,匆匆上照,卻不知下身露出的牛仔褲腳和耐克鞋同這一切極不搭調。但是他們真是輕松愜意,不必仰慕先賢,不必耳聆忠義,不必目睹奇聯,不必深思內涵,只數張照片,只證明某某到此一游即可。來過了,就不枉慕名奔波;來過了,就有繼續宣揚的資本。
也許,這好過千古文人的浩嘆吁嗟,也好過南腔北調的談論向往,來過了,不論以何種方式,總能把西湖延伸到所有人心中。
這似乎就足夠了,我也覺得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