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fù)。本文參與「海薇閣單月征文」第一期【鄉(xiāng)村】
小時候最盼望的就是過年。臘月里,家家戶戶開始為年做準(zhǔn)備:清掃除塵、做鞋做衣、炸米熬糖等,那些等待過年的日子充滿了年味,也是讓人心醉的。
1.洗刷除塵
過了臘八就是年,家家戶戶就開始準(zhǔn)備,一般第一件事就是除塵、洗刷。
大好的太陽,媽媽在屋場外用板凳和梯子搭了架子,招呼我們把所有床上的被子枕頭墊褥抱到架子上攤開,床草也全弄出來。箱子柜子能夠搬動的也搬出來,在太陽底下打開,把衣服倒騰出來抖開,都是樟腦丸的氣味,屋前的排場像供銷社了。
家里不能搬出來的用塑料皮蒙上。媽媽把笤帚或者一大把竹枝綁在長竹竿子上,扎個頭巾,穿個破衣,往那一站簡直像畫上的門神。
上至屋頂墻角下至門縫旮旯里,里里外外掃個遍。然后擦洗門窗、箱子柜子、家里的壇壇罐罐,差不多把家洗一遍了。
家里是“刷刷”的聲音,灰塵彌漫,地上好多的蛛網(wǎng),我們想溜出去找小伙伴玩。
“咦,別跑,要過年了,把那些酒盅茶杯都刷刷,蓋子要配好,還有碗、盤子?!?br>
平時不用的,積著厚厚的灰。媽媽叫我們先要用草灰沾水使勁擦再清洗,好冷啊,捂一下手。那邊有聲音過來了:“好好洗,哪就凍死你?”
洗好趕緊奔回家,把紅蘿卜樣的手插進(jìn)灶臺上熱水里,哎呦呦,手指好酸痛!左手捧右手,右手捧左手,嘴里嘶嘶呵著,又放嘴里含著。媽媽進(jìn)來了,我們趕緊擦手,插進(jìn)口袋,若無其事地走出去,看她不做聲,我們拔腿就跑出去玩。
再揀個大晴天,媽媽又把所有的被子拆了,帳子下了,大澡盆子溫水泡上。紗帳子很厚,沾水很重,不好洗,先讓我在里面使勁踩,踩出來的水都是烏色的,再換水,差不多了,一起抬著去池塘邊。
村前屋后的池塘邊已經(jīng)擺開了幾個大盆子,有人站在石板上,呼啦一下把被單抖開鋪到了水面上,一下子甩遠(yuǎn)了,立即去夠,有人叫著:“小心!”有人遞過竹竿把被單劃了過來,小池塘掀起了小波浪,水光滟滟,遠(yuǎn)處的冰也咔咔地響。然后響起了此起彼伏的棒槌搗衣聲和說笑聲,洗好后,兩個人各拎被單的一頭,擰起來,總有個先力氣不支,差點(diǎn)連手也擰過去了,又都哈哈大笑起來。她們的聲音很響亮,真?zhèn)€響徹村子,熱鬧非凡;到晌午的時候,屋前的河岸上像貼了一張張大膏藥一樣曬了許多被單被面,白色的紗帳子掛在樹枝上,像仙女的衣服一樣飄飄然,那河岸比春天的時候還生動。
傍晚,屋前支上兩塊門板,訂被子。家家都盡好的被單被面,大紅的鴛鴦戲水的棉布被面,漿洗過的直挺挺的白老布被里,帶著曬過的特有味道,暖暖的,香香的。奶奶也挪著小腳過來了,捻捻被里:“這還是以前我織的呢,這被單也是你們結(jié)婚時我買的,孩子滿地跑了這都還新的?!蹦悄淼牟皇遣?,是時光。
我們?nèi)滩蛔∫矞愡^去摸一摸聞一聞:“給我床上鋪嗎?”有人接著戲謔道:“你要結(jié)婚就是你的?!薄鞍?,你這討人嫌的東西,放手,那個黑手弄臟了還搞皺了,總添亂!”識相地一溜煙跑了。
晚上,新床草,新?lián)Q的被單被里被面,被褥也曬了幾天了,睡在柔軟的床上,被陽光的味道熏著,伸伸胳膊腿兒,特舒服。
要過年了真好啊,收拾好了就要弄吃的了。
2.年味美食
那時候一年到頭難得有美味的東西,盼過年是盼著好吃的,從口袋里的零食到餐桌上的菜,吃的都是平時很少有的。
炒米爆米花都不算什么,不少人家都做山芋角子、切糖、炸粑、炸圓子,還有豆腐必不可少。
山芋角子是小時候過年我們那里最常見的零食。估摸著第二天是晴天,媽媽在晚上會把山芋洗凈刨皮煮上一鍋,快冷卻的時候,撒上黑芝麻,把山芋塊搗成泥,盛在臉盆里,壓結(jié)實、平整,擱櫥柜里放一晚。
第二天太陽出來了,媽媽在外面支起大簸箕,把盆子里山芋泥結(jié)成的塊倒出來,切成一片片的,攤在簸箕里曬。中午翻一下,到傍晚,那山芋泥塊變薄了卷了有了韌性,切成細(xì)條狀或者小三角狀。
然后每天拿出去曬,直到最后硬邦邦的,就是山芋角子。有客人來拿出來炒、炸都可以,脆脆的香香的。炒要和沙子一起炒才好。
我們出去經(jīng)過簸箕邊瞅著沒人抓一點(diǎn)塞口袋里,把周圍的勻一勻,不讓大人發(fā)現(xiàn)。其實不光我們小孩偷,不太硬的時候有山芋的香甜味,貓也偷吃,鳥兒也會來搶。
不僅山芋角子還有米粑,只要在外面曬的能吃的或者燒著能吃的我們都會順手拿一點(diǎn)。沒有干透的山芋角子和米粑嚼著有韌性又香甜。曬干了,還偷拿一點(diǎn),用干凈香脂盒子裝了埋火爐里,也是香香脆脆的。
切糖做起來比較繁瑣,要兩天時間,卻是父親的拿手好活,不少人家請他教著做,可惜我們都不會。
第一天用大鐵鍋煮糯米飯,熟了加干麥芽和水一起攪拌再煮,小火煮很長時間,中間多次攪拌,父親一個人加柴火一個人看著。我們都睡了,他還在那里熬著。
第二天,父親會把鍋里東西撈起來過濾,把糖汁放回干凈鍋里再熬,慢慢地鍋里冒小泡泡了就有了甜蜜蜜的味道,我們就開始圍著鍋臺轉(zhuǎn)了。
媽媽往往嫌棄我們礙手礙腳:“聞到吃的就來了,做事就不見影子,討厭!”
父親笑著用筷子沾一些糖給我們,一點(diǎn)褐色的在筷子上盈盈欲滴,拉著絲,放嘴里,甜甜的。
“甜嗎?”
感覺比買的糖還好吃。
鍋里冒大泡泡了,父親不停地用鏟子鏟著,看糖流下去的樣子。成大片大片的就說好了,馬上加進(jìn)去已經(jīng)炒好的炒米、芝麻、花生,快速攪拌均勻,盛到大木盆里用棒槌敲打壓好,扣在大桌上,熱乎乎地還沒有硬化就拿刀切成片。
他們倆咔咔地切著,我們就開始吃邊角料,也塞一點(diǎn)到他們嘴里,好看的都拿大鐵洋箱子裝起來,正月里裝果盤用。
父親的切糖味道自然是杠杠的,路過的人都聞得見香味,父親招呼人家來嘗嘗,咬起來嘎嘣脆,滿口香甜。
做豆腐也是我喜歡的,一屋子熱氣騰騰的豆香味。我們幫忙推磨燒火,從煮豆?jié){開始就有吃的了,上面一層豆皮、底下有薄薄的一層鍋巴都香,豆?jié){都顧不上喝了。
點(diǎn)鹵之后等一會兒就有豆腐腦了,一邊喝一邊看媽媽壓豆腐。大篩子里鋪著老白布,一碗碗的熱氣騰騰的豆腐腦倒在里面,底下就開始滴水,舀滿了,媽媽把老布四周折來折去,把豆腐腦包在里面,放上大木鍋蓋,壓上磚頭,底下熱熱的豆水就嘩嘩流得歡了。
豆腐壓好了,切成一塊塊浸冷水里,天氣寒冷能管十天半個月,燒爐子鍋就切豆腐進(jìn)去,白白嫩嫩的沾著肉汁真好吃。
什么菜沾著肉都會更好吃,盼過年也是想吃肉吃個夠。
3.年豬年飯
年豬我家不是年年有,人家殺年豬我們?nèi)滩蛔∪チw慕一下,自己家殺年豬,就幸福驕傲得不得了。
那天我要燒幾大鍋的開水。殺年豬的是兩位壯壯的年輕小伙子,穿著長長的皮革圍裙,把大腰盆放在門口大稻場上,旁邊搭著架子,準(zhǔn)備就緒后和幾個壯勞力捉豬。
豬嚎叫著被抓出去了,我似乎有點(diǎn)不舍,它小時候我給它撓過癢,后來挖菜、清理豬圈。
我在屋里聽著那豬一陣嘶吼之后就變成了哼哼唧唧的,然后沒有了聲音。慢慢地聽見大家輕松說笑。
他們給豬吹氣、捶打,豬脹鼓鼓的,四腳朝天,然后他們就朝我們要開水,把水一桶桶抬出去,熱氣騰騰的倒進(jìn)腰盆里。他們給豬退毛,豬背上的毛他們先揪下來收著,這個可以賣給做刷子的。
退毛的豬肥肥白白的樣子,在后腳上戳個洞,穿上一個鐵鉤,幾個人一搭手“一二三”把豬掛在梯子上,不少人圍著猜豬有多重,夸父親養(yǎng)的豬肥。拿刀砍下半邊,處理好內(nèi)臟、豬板油、豬頭,就可以砍肉了。
這時候有借肉的有買肉的都圍上來,等著看哪一塊合適。父母還特意關(guān)照要砍幾塊兩斤的肉,他們用稻草擰成的細(xì)繩系著掛起來,正月里走親戚,肉是送給長輩的禮物。
我在小伙伴們艷羨的目光里拿著熱乎乎的肉回家,或者抱著柴火,進(jìn)進(jìn)出出很神氣。
有了肉媽媽開始做豬雜湯。碎肉鍋里煸一下出了油,看見我發(fā)亮的眼,媽媽剔出幾塊焦黃的油渣:“別急,燙!”
脆的皮、軟的肉、香的油,人間美味。我把豬忘了。
鍋里加水燒開,然后加碎肉、豬肝、豬腰子,加豆腐青菜小蔥,肉丁豬肝豆腐青菜在鍋里翻滾,香氣四溢,讓我們幾個饞涎欲滴。
還不能吃,媽媽用大碗盛幾大碗,讓我們捧著送鄰居們,誰家什么時候送過我們都在媽媽的心里,一碗碗還回去。
捧著一碗飄著漂亮油花和翠綠小蔥的香湯,不停地吸著鼻子咽著口水,小心翼翼地走去鄰居家。
拿著空碗跑回家,媽媽又在煮第二鍋了,這樣鮮美的肉和湯,吃得我們都油汪汪的,終于吃飽到腰都彎不了。
還有那么多的豬血,那樣大的豬肺,那幾天一張嘴和肚皮在幸福的云端。
過年前,媽媽還要準(zhǔn)備年飯,不是年夜飯,是從初一起要吃的飯。
我們那里有風(fēng)俗正月初不動生米,過年前就蒸好飯大概七八成熟,收起來供正月里吃。
蒸飯要大木甑,不是家家有,那幾天,甑是不得閑的。
米先浸漬洗了瀝水,大木甑放大鍋里,底下加水燒,里面隔層墊上干凈白老布,加一層米蒸一會兒再加一層,這樣一邊加水蒸一邊上米,最后滿滿一甑的米飯。幾個人抬起來倒在簸箕里晾著,一粒粒的很香,忍不住吃了幾口,太干噎得慌。
“這孩子,什么都要吃,這個又沒有熟透!餓鬼投胎來的一樣。”
等到要煮的時候很方便,拿這個米飯下鍋,加水煮,很快水干了飯香了,一粒粒晶瑩飽滿,就著爐子鍋里的豆腐青菜和湯,是最好吃的米飯。
除了米飯,媽媽還準(zhǔn)備一些類似年糕一樣的米粑,有時候有芝麻糖餡,在鍋里焊熟晾了收起來。
正月里煮飯,飯頭上可以蒸這個米粑,煮菜湯加這個米粑,燒爐子鍋也可以加,還有炸圓子也和米粑差不多。
年還沒有到,已經(jīng)吃了好多,還有很多吃的在等著我們了。
4.過大年
盼望著盼望著,大年終于來了。
過年有許多禁忌,不許說不吉利的話,不能打翻凳子打碎東西,過年晚上到初一不能關(guān)燈不能往外扔?xùn)|西或者倒水,尤其在別人家更要小心。
早上一睜眼,外面有稀稀落落的鞭炮聲。今天上山祭祖,爬起來才發(fā)現(xiàn)父親和伯伯大哥們已經(jīng)上山去了。翻山越嶺的,哥哥們不愿意帶我們小屁孩,嫌走得慢還跌跤說不定要背著下山來。
大年重頭戲是年夜飯,夠媽媽忙一天。年夜飯很豐盛,家里有的都上桌了,好像攢了一年的都為這一餐。那時候媽媽一定要煮一條美美的、完整的魚放桌上,看我們盯著它,叮囑我們不要動它,然后放櫥柜里好幾天。
別的都吃了,或者偷吃了,魚還沒有吃。天天開櫥柜就看見那條魚躺著一個漂亮的弧度,看著咽口水沒敢動。
那條魚,媽媽叫它聽話魚,應(yīng)該是年年有余、有頭有尾的意思。后來條件好些,媽媽把魚夾成了幾大塊給我們吃,說:“吃吧,人都不聽話,還指望魚聽話。”
其實已經(jīng)無所謂了,因為買魚的時候已經(jīng)多買,吃過了。
我們吃到后來就有點(diǎn)心不在焉,有人來串門拜年了。外面鞭炮聲、嬉笑聲一陣陣的,扒完了飯就去換新衣新鞋,要壓歲錢。
新衣服常常是棉襖的罩衣,大大的口袋就為了裝吃的,這是做衣服的時候,自己特意跟裁縫叔叔說的。鞋子常常是單鞋,剛穿不合腳,鞋底硬邦邦的,還是堅持穿著。
父親給兩毛或者五毛的壓歲錢,新的紙票子很平整,有香味。撫摸良久,舍不得花,又跟父親磨得兩毛錢去買鞭炮。
一掛一百個的那種小鞭炮,舍不得一次放,拆成一個個的,放口袋里雄赳赳氣昂昂地出去了。
不少小伙伴拿著燈籠在外面逛,里面的蠟燭一閃一閃的。燈籠我也有過,村子里都轉(zhuǎn)不了一圈就燒了。
燈籠光就是一個圓圓的光暈,照著小伙伴快樂的臉,點(diǎn)個小鞭扔過去,“啪”一聲,誰的手一抖,蠟燭倒了,燈籠就嚯地?zé)饋砹?,有人笑有人叫,都淹沒在一陣陣急雨般的鞭炮聲里。
我們家家串,看人家玩牌看人家放炮仗,也收獲了滿滿一口袋的花生玉米花,夜深了,單鞋里的腳趾頭木木的有點(diǎn)疼,舍不得換下新鞋。
臨近子夜回到家里,父母親還在廚房里忙著炒瓜子蠶豆,炸糯米圓子,又忍不住吃一點(diǎn)。
新年鐘聲敲響了,村子里開始放開門迎新的鞭炮,我們把長長的鞭炮掛在了長竹竿上,挑著在稻場上空,點(diǎn)著了,整個村莊都噼噼啪啪,砰砰砰,震耳欲聾,空氣里一股硫磺的味道。
鞭炮聲或遠(yuǎn)或近此起彼伏,我們幾個人玩牌想撐著守歲,又冷又困終于熬不住鉆進(jìn)了被窩,就是鞭炮在耳邊,也閉上眼睛睡著了。
大年初一我們那里風(fēng)俗是不出門,串門的也少,是最無聊的一天。許多人家守歲開門很遲,村子里突然人煙稀少的感覺。
外面仍然有零星鞭炮聲,地上是一片片厚厚的紅色鞭炮屑,家家門上是大紅的對聯(lián),太陽淡淡的黃色,煥然一新的喜慶又透著些許落寞。
這一天大概是一年一度的媽媽的假日。初一只有兩餐,早上煮面,下午吃年夜飯剩下的就行了,不能動刀不能掃地,連垃圾都視為財氣不能隨便丟棄,動了都視為不吉利。
晚上早早上床,揉著酸痛的腳趾,看著脫下的新衣新鞋,心里有一絲絲隱隱的遺憾:年,就這么過去了。
父母親在那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用勤勞的雙手滿足了我們對年的期望,給了我們難忘的年味和溫馨的回憶。
那些切糖、山芋角子、花生玉米、豆腐,那一鍋香氣撲鼻的豬雜湯,都是父母經(jīng)過一年的勞作然后親手炮制的,那些日子那些東西都是濃濃的年味,我們?nèi)松镎滟F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