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報說有雪,我就等。
其實我是不情愿下雪的。生在塞北,對雪見得多,不覺雪有甚么稀奇。且下雪路滑,有幾次都在雪中栽了跟頭,想想就覺惱怒,生怯。朋友同事也有吃過雪的虧的,亦不喜好好的天突然來一場風霜雨雪。
但天總是要變的。其實比起春天,銀川的冬已很是恒常了。大多時候都有太陽照著,天空也如秋的一樣高且藍,尤其早晚,河東日出和西山落霞,比在夏天看來還美上幾分。但干,凍。干凍干凍的,叫人總要打哆嗦,就似寒風中一根小枯樹。不過凍也還可受,超厚的棉大衣羽絨服,裹厚實了也能抵住,且北方畢竟是燒暖的,一到屋里就熱哄哄,像在暖春里。獨那干,無奈的很。
因為空氣過于干燥,嗓子就老發炎。身邊十有八九的人,一到這個時候,都會生出咽痛,咽癢,咳嗽的癥狀,打針吃藥也不能立時見好,完全是一種氣候病了。比如嘴唇上不斷破開的白皮,拇指上如何地剪,拔,也不可祛盡的蓐刺,以及時不時就皴裂開來的一些小口子,都是這冬氣極干的明證。
所以,便是不喜這雪下來,這雪也應下來才是。這天氣實在需雪洗洗,潤潤。
可從早晨等到傍晚,雪還是遲遲不肯降下。就似人嗓心一口干燥黏痰,給憋住,不得吐。
雪下得難,急也沒用,就聽著曲閑閑去等。曲是昆腔在唱,聽著詞好,就拿筆抄,一句一句,鋪開在眼前,煙水濛濛的江南就出了來。
大概還是比較喜歡江南。江南的雨遇過,雪卻不曾。雪在江南應是不常下的,陶庵夢憶的湖心亭那一點,讀來甚有驚鴻一瞥的感覺。或因是,愈發地忽視塞北的雪了。
其實近年銀川的雪也下得少了。秋后春前,雪總在這一冬的兩頭上花花來上一場,中間一段子都是干的。小雪不見,大雪也無,空落得這么好聽的兩個節氣,干干寒著,旱著。
有人記起去年的雪,那場下的可大呀。我也約略想起一些,也是不見雪的天,突然到傍晚就紛紛地往下落白。初還帶著雨氣,下得潮濕,不久便北風相挾,粗礪地往下撒,地上跟著就厚住一層,踩上咯渣咯渣地響。當時忘了帶傘,也打不上車,就冒著雪走。雪撲在頭上,臉上,衣服上,霎時就成了一個白頭翁,卻還揣著心思想關于雪的詩,要不枉大雪里走這一場的情懷——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不可,雪已下了,且無約。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也不可,這成都的雪看著還有些許秀色,不同此處,滿眼光禿。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還是不可,湖南的千山萬徑之側其實還有寒江,是清闊。
峰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想來也就這兩句了。大凡說起邊塞的雪,岑參這首《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定是繞不過去的壯辭麗語。
在雪里走,沒有人送別,也沒有人盼歸。沒有峰回,也沒有路轉。就這樣一直,直直地走——愈走愈喜歡這樣走的感覺——
雪路兩側掛著燈籠,紅彤彤通向黃河金岸。很想看雪中的黃河,又沒勇氣走去。這一段路途并不漫長,父親的家就在前方候著,可我卻走得很是緩笨。腳在雪上踏著,絆著,拔著,靴底里一片冰涼。過來過往的人——或者根本就沒有,反正我被雪隔著,已不能清視四周。
夜晚,雪厚如海。父親剁了一屋子紅辣椒,案板,窗臺,桌子,地磚,四處鋪的紅紅一片,我睡在一片火海辣紅里,卻聞不到多少辣的味道,或是都被雪吸走了。吸了辣的雪在夜里靜靜睡著,這離年還早得很呢。父親總是很早就儲下幾大壇親朋好友大聚涮牛羊的紅辣醬。雪下得這樣新,他的年依然老式。
舊時的年雪要好久才化,被雪封了的日子,我就賴在外婆家住著不回。外婆燉了一老壇紅肉,每日撰上桌來一大砂鍋,我就搶著吃豆腐,吃粉條。
其實前些年,有一年的雪也大。恰是除夕的當口,雪連著下了三天三夜,回鄉的道路全封了。窩在屋子里悶悶地看《牡丹亭》,看《西廂記》,至除夕雪晴,竟是帶著滿肚子小女子春怨走在金沙的雪地里。金沙是外子故鄉,也是王維出塞路過的地方,前方一片漠雪,春怨一時無處擱放,就悄無聲息地也如雪般落去。
落雪,很是江南。我和外子總爭論銀川的雪像什么,我說像沙子,他說像粉筆灰。我們這個比喻,之于謝郎的“撒鹽空中差可擬”,可謂又差得很了。詠絮才那個“柳絮”多美,可柳絮似的雪到塞北無論如何是也飄不住的。太輕,太柔,還帶著零落的煙雨氣,飄一下就沒影兒了。沙子也罷,粉筆灰也好,總之塞北的雪還是挺干的,一種有刺入感的干。干得下起來吃緊,厚雪也愈少,多見薄雪。大漠沙如雪,或人看到沙子,還能想到寒天漠地里的大雪。
大雪,很干的大雪,和白楊最是相宜。塞北多植白楊,至冬,落光葉子的白楊在眾樹里高高直直,更為突兀,挺峭。逢雪——大雪止后,天空是白的,樹桿是白的,樹下也是白的,唯一可見鮮艷是白楊樹腰上一圈紅色保護漆,行行如列陣,一一似紅纓。
最喜照這雪里的白楊。校園門口有一小片柏楊林,至秋葉子開始落,雪薄時樹下看著還黃白雜著花花一片,待大雪覆沒,林照在相里就深遠的很了。今春海桑先生寄來《羊的叫聲》一詩,我就配了一幅雪里白楊圖,且讀且樂。我喜歡這畫,從中或可得高冷,靜默,堅忍;一點邊塞衛士戍守的氣息;亦或溫暖,明亮,也無不可吧。
所以天黑了,我還在等雪。希望大雪。
我們都等雪,希望大雪。
等著,雪就下了。雪下時,天是黑的,可漫空都是白的。沙子,粉筆灰,鹽,柳絮,說之像這個,像那個,不管像什么,總歸像的都是白的嘛。
回家的路兩側依舊全掛著紅燈籠,燈籠紅紅亮著,一路向東至黃河金岸。我在銀白的雪里走著,雪終究是薄了點,可我還是感到喜慶。不知哪年的雪夜,有人約去河邊放燈,燈籠輕飄飄飛上天空,天空便又會多很多星星。不過我不喜歡放燈,就坐在屋里看雪。
想起賀蘭雪。西邊的賀蘭山下曾拍過一部反映西夏歷史的電視劇《賀蘭雪》,片頭陣容很是強大,歷史感也足夠,但我一直沒看過,只記住了這名字——賀蘭雪。賀蘭雪真是個好名字。好名字聽著就叫人想去一趟看看,但雪天終是不能夠上去。晴暖的日子,賀蘭山總似秀色可餐的樣子,元貢泰父有詩曰:
太陰為峰雪為瀑。萬里西來一方玉。
使君坐對蘭山圖,不數江南眾山綠。
不數江南眾山綠,在貢泰父眼里,大概賀蘭山是雪里一方碧玉了。但我所見一直都是山石本來顏色,以及峰際的如云白雪,或是如雪白云。至于歷史,于此地來說,亦或如此地雪一樣的干,寒,下起來又沙沙的如粉,如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