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昔盤古初開天地時,以土為肉石為骨,水為血脈天為皮。那巨人倒下時,左眼化作太陽,右眼化作月亮,最后一縷呼吸變成了環繞世界的風。昆侖為頭顱,江海為胃腸,嵩岳為背膂,其外四岳為四肢。他的汗毛化作森林,血液化作江河,骨骼化作山巒,而他的意志則化為無形的天道,維系著這初生宇宙的運轉。
我站在不周山頂,看著這新生的世界。作為盤古最后一絲神識的化身,我的使命就是見證這一切。
"郁儀大人,日輪即將西沉。"身后傳來清脆的聲音。我轉身,看見結璘踏著月光而來,銀白色的裙裾掃過剛長出嫩草的山坡。她手中握著一把桂子,隨意撒向人間,那些種子落入大海便化作珍珠,落入山谷便成美玉。
"今日的行程已畢。"我點點頭,腳下火輪漸漸熄滅。三足金烏停在我肩頭,疲憊地梳理著被烤焦的羽毛。我們日復一日地履行著職責——郁儀駕日車巡行天際,結璘乘月舟夜游蒼穹。循環照燭三百六十骨節,八萬四千毛竅,勿使淫邪發泄生瘡痍。
天帝見我們勞苦,曾言:"汝等可暫歇,下界游玩。"但我們從未敢懈怠——直到那天。
那是一個普通的黃昏,金烏剛剛歸巢,玉兔尚未東升。結璘忽然出現在我棲息的扶桑枝頭,眼中閃爍著久違的光芒。
"郁儀,天帝允我們下界三日。"她手中晃動著蓋有天帝印璽的金簡,"說是犒賞我們千年來的辛勞。"
我遲疑了。日月交替乃天地根本,豈可輕離?但結璘已經拉起我的手:"就三日,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有替身傀儡在,不會出亂子。"
就這樣,我們踏入了人間。
結璘乘白豕,從以青羊青兔赤鼠兒,入少微,浴咸池。她身騎青田鶴,采青田芝,引來三十六洞神仙相隨。神蜺清唱毛女和,長煙裊裊飄熊旂。蜚廉吹笙虎擊筑,罔象出舞奔馮夷。好不熱鬧!
而我則乘白狗,走向織女黃姑磯。槌河鼓,褰兩旗,跳下皇初平牧羊群,烹羊食肉口吻流膏脂。卻入天臺山,呼龍喚虎聽指麾。東巖鑿石取金卯,西巖掘土求瓊葳。巖訇洞砉石梁折,驚起五百羅漢半夜撥刺沖天飛。
人間遠比想象的精彩。我們忘記了時間,直到——
"郁儀大人!結璘大人!"寒山子駕云而來,面色驚恐,"大事不好!天上亂了!"
我們這才驚覺,不是三日,已是三十日過去。抬頭望天,日月軌跡紊亂,星辰錯位。忽聞宇宙變差異,六月落雪冰天逵。黿鼉上山作窟穴,蛇頭生角角有歧。鱷魚掉尾斫折巨鰲腳,蓬萊宮倒水沒楣。
"替身傀儡失控了!"結璘臉色煞白。我們匆忙返回天界,卻見攙槍枉矢爭出逞妖怪,或大如甕盎,或長如蜲蛇。光爍爍,形躨々。叫鹿豕,呼熊羆。煽吳回,翔魌魑。
最可怕的是天帝——蚊虻虱蠅蚋蜞,噆膚咂血圖飽肥,擾擾不可揮筋節。他的雙眼蒙翳,不辨妍與媸,癱坐在凌亂的御座上,周圍神官亂作一團。
"我們闖禍了。"我喃喃道。結璘的手緊緊抓住我的衣袖,指甲幾乎嵌入我的血肉。
兩鬼大惕傷,身如受榜苔。我們對視一眼,心意相通——必須補救。
"先去兩眼翳,使識青黃紅白黑。"我提議道。結璘點頭:"便下天潢天一水,洗滌盤古腸胃心腎肝肺脾。"
我們分頭行動。我駕起火輪,直下九幽,取來天一神水。這水乃盤古淚所化,能滌蕩世間一切污濁。結璘則前往不周山腳,取女媧補天時遺落的五色土。
在昆侖之巔,我們開始重塑天地。卻取女媧所摶黃土塊,改換耳目口鼻牙舌眉。我以日精焚燒污穢,她以月華滋潤干枯。然后請軒轅,邀伏羲、風后、力牧、老龍吉、泰山稽。眾神合力,命魯般,詔工倕,使豐隆,役黔羸,礪釜鑿,具爐錘,取金蓐收,伐材尾箕。
天地開始恢復秩序,但還不夠。檄召皇地示,部署岳瀆神,受約天皇墀。我們立下新的法則:生鳥必鳳凰,勿生梟與鴟。生獸必麒麟,勿生豺與貍。生鱗必龍鯉,勿生蛇與蜲。生甲必龜貝,勿生蝓與蜞。
人間漸漸安定,但天帝的怒火才剛剛燃起。
"大膽!"天穹裂開一道縫隙,傳來震耳欲聾的吼聲,"眇眇末兩鬼,何敢越分生思惟!"
飛天神王率五百夜叉降臨,個個口吐火,搜天括地走不疲。吹風放火烈山谷,不問杉柏樗櫟蘭艾蒿芷蘅茅茨,燔焱熨灼無余遺。
"快走!"我推了結璘一把,但她紋絲不動。
"我們本為盤古雙眼所化,何須畏懼?"她昂首而立,月光在周身流轉。
夜叉們最終在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仞幽谷底捉住了我們。養在銀絲鐵柵內,衣以文采食以麋。莫教突出籠絡外,踏折地軸傾天維。
鐵籠中,結璘忽然笑了:"至少人間得救了。"
我也笑了:"而且我們終于可以休息了。"
兩鬼亦自相顧笑,但得不寒不餒長樂無憂悲。我們知道,終有一天天帝會明白——秩序需要維護,但偶爾的混亂也許能讓這世界變得更加豐富多彩。
自可等待天帝息怒解猜惑,依舊天上作伴同游戲。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