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四月,甘南才像是春天,湛藍的天,干凈的街道,和煦的風(fēng),暖烘烘的太陽,嘈雜的人群,以及民院門口那些被年輕的軀體包裹著的躁動的靈魂。
?中午十二點,正是吃飯的時候。學(xué)生們魚貫而出,門衛(wèi)大叔們慵懶地曬著太陽,黝黑的手指里夾著燃了半截的煙,聊著什么,不時發(fā)出粗狂的笑聲。紅綠燈不好使,校門口總是堆滿來來往往的車,像擁擠的廚房里年邁的老婦人,小心翼翼地停下、掉頭,生怕碰著什么人。學(xué)生們站在馬路兩面,像即將會師的隊伍一般警惕地看著老遠就鳴笛示意的大卡車,等它一過,便小跑著奔向?qū)γ妗?/p>
?每每這樣的時候,你總要和什么人擦肩而過,或男或女,穿漂亮或邋遢的衣著,頂精致或粗糙的臉,懷著各自的心事,路過別人深不可測的人生。
?像風(fēng)吹過樹葉。
?超市旁邊新開了一家網(wǎng)吧,立著幾門禮炮以示慶祝,鞭炮聲震天。人們避開震耳欲聾的噪音,遠遠走過,并不駐足。
?超市里走出一女生,身材纖細,面色白皙,緊身牛仔褲勾勒出很好看的體型,行色匆匆,像是有什么要緊事,雙腿很好看地交替擺動向前。
?突然,她跳起來,叫了一聲,抬起右腳,從鞋底拔出一個閃亮亮的東西——一個圖釘。臉上滿是痛苦的表情,但很快恢復(fù)正常,走了沒幾步,她又停下,蹲了下來,許久未動,慢慢地,瘦削的肩膀開始顫動,幅度越來越大,幾滴來源不明的液體滴落,落在青色的磚石上,消失不見。太陽很大,女生的影子縮在她身下,變成一團難看的黑影。路人有些好奇地看著眼前這個莫名其妙嚎啕大哭的女生,搖搖頭繼續(xù)走路。
? 那女生從我眼前走過,五秒后,那女生踩在了圖釘上,她似乎叫了一聲,但是鞭炮聲太吵,我聽得不是很真切。然后我就看見她蹲下,開始哭。我并不覺得她很可憐,我覺得她有點矯情,圖釘什么的,我也踩到過,絕不至于疼到嚎啕大哭的程度,就算很疼,我想也不用在大街上哭吧,完全可以回了宿舍,涂點藥,再跟男朋友或者曖昧對象撒嬌來博同情,兩個人一起看個電影,逛會兒街,過個浪漫的下午,然后在甜言蜜語里忘記踩到圖釘這種事。她挺漂亮的,我想喜歡她的男生應(yīng)該不少。不管怎么想,蹲在大街上哭這種事實在不是什么好辦法,扮嬌弱也得找對地方不是。大街上車水馬龍的,誰管你那點破事。
?但這不是我的事,我只是恰巧看到了而已。我要等女朋友一起去吃飯,我的前女友總是看不慣我一天無所事事又誰都看不起的樣子,她總是很努力地做每一件事,認真對待每個人,努力討好每個人。跟她在一起的時候絲毫不用擔(dān)心吵架,就算吵了她也會很快跑來道歉。十天前,她提出分手,說受不了我總是對她視若無睹,沒等她解釋完,我就答應(yīng)了她的分手要求,聽說她最近有點不正常,又哭又鬧。我開始慶幸自己離開得及時。我不想在所謂失戀的陰影那樣的事情上浪費生命,所幸在大學(xué)里找女朋友似乎不是什么難事,前女友提出分手后,我很快便結(jié)識了現(xiàn)在的女友。對方長得很可愛,也很乖巧,不會對我的生活指手畫腳,兩人在不會與對方有長久發(fā)展這一方面達成了共識,所以我們過得挺好,約會,接吻,偶爾做愛。
?女友從街對面跑過來,挽住我的胳膊,一臉幸福,看不出真假。“那女生怎么了?”她問。“不知道,好像是踩到了什么東西。”我說。
“好可憐。”我知道她在惺惺作態(tài)。
“嗯。”我說。
“我們?nèi)ツ某燥垼俊?/p>
“你說了算。”
?
?我原以為只是普通感冒外加經(jīng)期紊亂而已。
?一周以后,我開始意識到不對勁。月經(jīng)還在繼續(xù),刷牙時總是出血,感冒不見好轉(zhuǎn),嗓子像是被人鋸掉一樣發(fā)不出聲音,鼻涕里摻著明顯的血絲,最為明顯的,是乳房右側(cè)的腫塊,和遍及后背的紅疹。
?“要不去醫(yī)院看看吧?”阿寶說這話的時候,我剛在教室暈倒。他帶我去醫(yī)院,為了不讓我挨餓,他買了一大堆零食,但我沒心思吃,醫(yī)院里太陰森,人總是病怏怏的,密閉的走廊里藥水味和著人們身上的味道,很難聞。阿寶在不同的科室門口跑來跑去,拿著厚厚的單子,不厭其煩地詢問繳費窗口里的護士,滿頭大汗。
?看著他疲倦不堪還時不時回過頭沖我笑的樣子,我想,這輩子就是他了。
?最后,一位中年女醫(yī)生把我們叫進辦公室,也許是工作的緣故,她不茍言笑,說話時透著醫(yī)務(wù)人員特有的看破生死的篤定:“你們,下周五再過來吧。”
?月經(jīng)依舊繼續(xù),阿寶給我買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衛(wèi)生巾。每天按時給我送飯,喂我吃。引得舍友們大喊羨慕。
?出血越來越頻繁,紅斑開始蔓延到大腿,不痛不癢,只是蔓延。吃進去的飯和著黃色的胃液原封不動吐出來,一次又一次,身體不受控制地癱軟,眼前開始出現(xiàn)各種各樣的幻象,變換著不同的形狀,有時一團漆黑,有時又分明是阿寶的笑臉。不到一周,我像是換了個人,看著鏡子前的自己,很丑,丑的讓人不敢相信那是我。
?我恐慌起來,給爸爸打了電話過去:“沒事,有爸爸呢。”爸爸說。
?去醫(yī)院的那天,阿寶在上課,我去得很早,我討厭醫(yī)院里那股味道,早上應(yīng)會好點。這次手續(xù)沒有那么麻煩,很快就見到了大夫,我說了自己的癥狀,訴說的過程中,她的臉皺起又松開,像新舊不同的兩張橘皮交替出現(xiàn)在臉上。等我說完,她沉默了一陣,開始跟我聊天,問上次來的是不是我男朋友,說他肯定很愛我之類的話。我不耐煩起來,問她:“請問我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大夫一怔,又開始說一些我聽不懂的醫(yī)學(xué)術(shù)語,我聽到血小板,白細胞之類的詞,想到某種疾病,耳朵里開始響起尖銳的轟鳴聲,像是某種警報,只看見那大夫的嘴開合個不聽,我揉揉耳朵,聽見了最后的三個字:“白血病。”
?那醫(yī)生對我說了很多,我一個勁兒點頭,最后她說要通知家屬,我說不用了,我自己通知就好。
?對啊,我可以通知家屬啊,爸爸說了,有他呢,一定沒事的。
?走出醫(yī)院,我撥通了爸爸的號碼,嘟嘟兩聲后,爸爸接上電話:“喂,丫頭啊。”
?“爸,你們干嘛呢?”聽到爸爸的聲音,我踏實了許多。
?“哦,我跟你媽在吃早飯呢,你吃了沒?醫(yī)院結(jié)果出來了沒?怎么說的?”
“出來了。”
?父親聽出我不對勁,小心翼翼地問:“沒事吧?”
?“白血病。”我說。
?電話里的空白像是能填滿一個世紀。
?爸爸在電話那頭哭起來,先是啜泣,后來連抽鼻涕的聲音都傳過來。
?“爸,你沒事吧?沒事兒的對吧?”我控制不住自己,聲音總是噎住。
?爸爸不說話,只是哭,我掛了電話。給阿寶打過去。“阿寶”我說,“我們分手吧。”
?“為什么?”
?“我得了白血病。”我說。
?阿寶也不說話,我想聽他說“有我呢。”但是他沒有,他只是不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掛了電話。
?阿寶再沒找過我。
?爸媽今天就到了,我穿了爸爸買的的衣服,但穿上有些大,明明是很久之前買的,應(yīng)該小了才對。跑到超市,買了粥,不知道為什么,我想喝粥,特別想。街上又新開了什么店,一個勁兒地放禮炮。
?出了超市,踩到一顆圖釘,它刺破我帆布鞋的底子,嵌進肉里,疼得我叫起來。真實又渺小的疼痛。多好,還能感覺到疼痛。有個男生在看我,眼里透著不屑,大概是我叫的聲音有點大。今天太陽很好,金燦燦的,很久沒遇到這么好的天氣了。
?看太陽的時候,暈眩感又襲來,太陽變成黑色的輪廓,眼前的人們幻化成形色各異的怪物,我想我需要休息一會兒。
?針眼大的傷口里竟然噴涌出那么多的鮮血,它們爭先恐后地從我身體里流出,滲進我的襪子里,化成凝固的板結(jié)物。原來一個人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連血也要離開你,身體都開始背叛自己了,那我也不應(yīng)該埋怨阿寶了。
?鞭炮聲很吵,風(fēng)很大,恍惚間,我聽見風(fēng)吹過樹葉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