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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回 一葉孤舟
韋皋與薛濤急忙逃下山崖,回了清溪關。
這時先前的近三萬唐軍生力軍已經入城,清溪關防御已得到了增強,論莽熱見大勢已去,又得了國師目畢濕戰死的消息,只好悻悻然退兵而去。
韋皋與薛濤回了軍營,都是心事重重,方才兩人在斷崖之上深情一吻,各自情根深種,直道再無生機,可未曾想那斷崖居然被地震震裂,轟然倒在對面山崖,將這垂死二人,生生的又給救了回來!
死里逃生,兩人心情卻是大不相同。
薛濤因那動情一刻,已得知韋皋對其尚有一分情思,所以心中仍有淡淡的欣喜和羞澀,而那韋皋因這移情別戀之舉,卻在深深自責,不知該如何面對薛濤,更加不知該如何面對簫兒。
在兩人尷尬相處之時,來了一個人,將這困局打了個支離破碎,來人卻是韋皋的自家書童元寶,元寶見到韋皋,便欣喜萬分的喊道:“少爺!張使君府里來人了,直說要少爺前去荊州完婚!”
這個消息將兩人心中那一分情思撕了個支離破碎,韋皋無奈,為了履行與張玉簫的三年之約,便去了荊州完婚。
洞房之內,紅燭搖弋,張玉簫手捧著鑲嵌著玉指環的銅鏡,贊不絕口,而心上人更是剛剛擊退吐蕃十萬大軍的進攻,玉簫眼里更是覺得英武不凡,直道是佳偶天成,心中甜蜜萬分!
韋皋卻呆呆的看著那銅鏡,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心中原本只有簫兒一人,如今竟然有兩人,一個是三生三世的誓言,一個是在斷崖之上的真情流露,兩者相較之下,他只能取前者……這洞房花燭夜,絕非同床異夢,更非虛情假意,只是在韋皋心中,有一絲淡淡的嘆息罷了。
但令韋皋意外的是,待他回到帥府,再次見到薛濤之時,沒想到她竟然變了另一副模樣。
她原本就是伎館中的女伎,尚未贖身,又頗有才學,不少官場子弟更是趨之若鶩。自她做了帥府幕僚之后,有多年不曾飲酒作樂,寫詩彈曲,可就在韋皋成婚之后,她竟然又日日與那些狂蜂浪蝶之徒頻頻往來,更有不少官員私下給他行賄。韋皋托人暗暗打探,薛濤竟然淡然處之,收受賄賂毫不避諱,以致帥府之中甚多流言,直道這女子本性難移,原本就是風流的青樓女子,卻還給了帥府幕僚、參議軍機的頭銜來,真是貽笑大方!
韋皋見證據確鑿,無法推脫,心中又是憐惜,又是微微惱怒,只道這薛洪度真是行為不軌,于律法不容,便下令將薛濤貶去松州,這松州地處邊疆,韋皋只想讓她冷靜一下。
薛濤在路上,寫下了《十離詩》,那十首詩歌,纏綿悱惻,哀婉而傷感。
其中有《罰赴邊上韋相公二首》:
一首:
螢在荒蕪月在天,螢飛豈到月輪邊。
重光萬里應相照,目斷云霄信不傳。
二首:
按轡嶺頭寒復寒,微風細雨徹心肝。
但得放兒歸舍去,山水屏風永不看。
《犬離主》:
出入朱門四五年,為知人意得人憐。
近緣咬著親知客,不得紅絲毯上眠。
《筆離手》:
越管宣毫始稱情,紅箋紙上撒花瓊。
都緣用久鋒頭盡,不得羲之手里擎。
《燕離巢》:
出入朱門未忍拋,主人常愛語交交。
銜泥穢污珊瑚枕,不得梁間更壘巢。
《珠離掌》:
皎潔圓明內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宮。
只緣一點玷相穢,不得終宵在掌中。
《魚離池》:
跳躍深池四五秋,常搖朱尾弄綸鉤。
無端擺斷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鷹離鞲》:
爪利如鋒眼似鈴,平原捉兔稱高情。
無端竄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竹離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將勁節負秋霜。
為緣春筍鉆墻破,不得垂陰覆玉堂。
《鏡離臺》:
鑄瀉黃金鏡始開,初生三五月徘徊。
為遭無限塵蒙蔽,不得華堂上玉臺。
最后一首,竟然是《鏡離臺》!
韋皋一見此詩,便想起了前生今世的鏡花之緣來了。
他心中感慨萬千嘆息不已,便使喚了差官,將薛濤從松州調回。
薛濤回來之后,卻辭了帥府幕僚之職,又給自個贖了身子,退隱至成都府的浣花溪,自此不再過問紅塵之事。
只記得那一日,浣花溪邊海棠盛開,薛濤一人在孤舟之中,回首遙望,那渡口卻無一人相送,她心中萬分酸楚。
憂傷如同無邊無際的荒草,肆無忌憚漫上心頭,可轉眼間又葉敗枝枯,盡作塵土蕭蕭而下。
她喃喃自語道:“城武!我愛你敬你!可我配不上你!那日斷崖情動,我情難自已,可未曾預料你我二人卻得生還。我知你與張家小姐乃是佳偶天成,故不愿做這壞人姻緣之事,李師叔公的遺愿,便讓我深埋在心間,再不讓它發出一絲芽來!我放浪形骸,收受賄賂,都是為了欺瞞你,教你心中不再掛念我,你若是掛念我一分一毫的,教我這卑賤之軀,如何承受的起呢?”
她傷心不已,回首企盼,又往那渡口望去,眼中朦朦朧朧,依稀在那渡口又看到了那個偉岸的男子,他似乎在向她招手微笑……可當她再去細看之時,那渡口卻空空如也,只剩下自己這一葉孤舟,劃過海棠花叢,花朵紛紛灑落,在流水之中破碎流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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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皋卻開始了人生最輝煌的時刻。
貞元八年,韋皋俘獲吐蕃將軍論贊熱。
貞元十三年,韋皋收復了被吐蕃占領的巂州城。
貞元十六年,韋皋領唐軍又大破吐蕃于黎、巂二州。
貞元十七年,大唐、南詔為一方,吐蕃、阿拉伯阿拔斯帝國為一方,進行了空前規模的大會戰,韋皋領軍大勝。
貞元十八年,韋皋俘獲吐蕃將軍論莽熱,吐蕃由盛轉衰。
貞元二十年,韋皋離任劍南西川節度使,受封南康郡王。
他在蜀地二十一年,總共擊破吐蕃軍隊四十八萬,擒殺節度、都督、城主、籠官一千五百余人,斬首五萬余級,獲牛羊二十五萬,收器械六百三十萬。唐貞元年間的武將,無人可出其右者!且他上表請太子監國,后又支持太子受禪登基,盡逐王叔文一黨,輔佐了德宗和順宗兩位大唐皇帝。他一世為將,真的稱得上是“千秋一良將,萬歲可短長”!
…………………………
元和元年,這一日是秋季,秋風落葉,甚是蕭條。
韋皋已是古稀之年,這一日他心中甚是不安,即便玉簫安排了銀耳燕窩也是難以下咽,他一人呆在書房之中,呆的很晚,三更天了,他有些困意,一直想要入睡,卻又不住的驚醒過來,待他睜眼再看那燈中火焰之時,傳來了一個慈祥而平和的聲音:“王小哥,還記得故人嗎?”
韋皋緩緩回首看去,那人是一個僧侶,雖然時隔了數十年,但他一生都不會忘記的,只聽他低頭致禮:“弟子韋皋,拜見地藏王菩薩!”
來的正是那地藏王尊者,只見他手中化出一樣東西來,此物正是那嵌了玉指環的銅鏡,只聽地藏王菩薩柔聲說道:“此物我欲物歸原主,卻送不出去,生生虛度了這些年的光陰!”
韋皋有些訝異的問道:“此物為我家娘子張玉簫所有,正是物歸原主!如何稱得上虛度光陰?”
菩薩將銅鏡捧了給韋皋,平靜的說道:“鏡中自有玄機,你自去看來!”
韋皋將那面銅鏡捧著細看,卻怎么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這時他眼角酸痛,掉下一滴淚水來,落在那銅鏡之上,只見這鏡中忽然幻化出無數的影像來。
韋皋清晰的看到,那年成都府里一處破廟,薛濤從隨身的包袱里取了一個圓餅狀的物件出來,那物件上面貼了一副八卦,她一邊用手指點著,一邊哽咽著背道:“天元道法,奇門者,八門為先,八門者,休門、生門、傷門、杜門、景門、死門、驚門、開門......”
鏡中畫面一轉,成都府衙之中,張庭賞對著薛濤裁定如下:“來人,將這女子充為官伎,再從伎館里支用五兩銀子,與福星藥鋪掌柜作為藥金!”話音落畢,藥鋪掌柜又去搜薛濤的包袱,取出那圓餅狀的東西來,細細查看之下,一把將那副八卦給撕了下來,突然欣喜萬分的叫道:"竟然是面古鏡,我還以為是個道人的鐵八卦呢,真是精貴啊!"
鏡中畫面又轉,張庭賞府中,一個人捧著個木盒子,跟張玉簫笑道:“大小姐,此物乃是老爺送您的生辰禮物,乃是上古的一面銅鏡......”
鏡中畫面再轉,韋皋左手持鏡,右手從懷里取出玉指環,小心翼翼的嵌入那銅鏡背面的海棠春色圖中,兩物合一,這整面銅鏡突然散發出玄妙迷離的光彩來,只聽韋皋顫抖著說道:“簫兒,這是你我定情信物,已歷經三世!如今你我終于在此地重逢了,那些以往的苦難都煙消云散......”
韋皋瞬間就驚呆了,癱倒在地,這時他才明白過來,緣定之人,竟然是薛洪度!只是他從來沒有用心......
他想起了在清溪峽斷崖之上,薛濤一把抱住他,又將臉緊緊貼在他的胸前,喃喃自語道:“城武!如今大難臨頭!我只愿與你共赴黃泉,不知你可愿意!”
韋皋心中萬分明白,他未曾給薛濤許下終身,如今她只能孤獨終老,心中不由得悔恨萬分,喃喃道:“如今我欲與洪度再續前緣,不知菩薩可否成全一二?”
菩薩搖了搖頭,苦笑道:“今日......乃是你大限之日......”
聽了這話,韋皋雙目圓睜,一下便斷了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