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6-27 07:36
早晨六點,短信突然一響。神經本已緊繃的我起身一看,是母親來的消息。
二姨夫已經于凌晨二時去世了。
我們家最完美的那個男人離開了我們。
我小時最喜去二姨家度假消暑,不僅因為有疼愛我的二姨和大姐二姐,還因為有我視為偶像的二姨夫。
他身材不算高大,卻英俊儒雅、風度翩翩、文武雙全。平日里打扮得一絲不茍,一生潔身自重,極愛我的姨媽。
每次我去,姨夫都要拎著活蹦亂跳的生鮮從菜場回來,親自下廚忙上幾個小時。姐姐們只能打下手,而我,連下手的份都沒有。大餐之后,便有姐姐們帶我出去玩。要不就在房間里,看姨夫鋪開了大大的繪圖紙工作。房間里墻壁上、寫字臺上,是他的書法作品,行隸居多。讀著“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跑去問他說姨夫你中秋節喝醉了啊,他便大笑,摸我的頭。我也會好奇的研究那些繪圖工具,他也耐心的講給我聽,然后驚嘆于紙面上漂亮的仿宋體,比書本上的還要精美。忙上一兩個小時,便停下來,給我看大本大本厚厚的相冊,講天南海北的神奇故事。要不然就是玩他自己動手做的各種小工藝品,那時候覺得,高級工程師,真的是很會做東西啊。每每直玩到我兩眼懵忪,自行爬上床去。
自打我記事起,姨媽身體已經不是很好。基本上沒有上過班,也沒有做過什么家務,每次飯后就躲到床上去休息,姨夫則去給她做按摩。姨媽久病在床,難免有些性子,姨夫總能開導疏散她。那時候我小,什么也不懂,常常湊過去,說些有一搭沒一搭的話,看著他們兩個,覺得姨媽真是好大的福分。他們在大學里認識,在蘭州結婚,等到我三姐都落地了,才回來河南。就這樣,家的地址再也沒有搬遷出1公里的距離。
過了好多年,差不多10多年的辰光,姨媽的身體才漸漸好起來。于是太陽好的時候,姨夫就帶她出來曬太陽,散心。可是后來姨媽又得了糖尿病,每日打針,吃飯必須準時。大姐工作初得女,二姐在國外,三姐本身工作還挺有些困難,一應問題,俱由姨夫一人承擔。最讓我驚嘆的是,他自己買了半導體制冷塊、溫敏探頭、大號保溫杯、蓄電池、風扇,加上泡沫切割的模具,居然做出來一個移動冰箱。可以恒溫保存半個月的胰島素用量。這樣子,姨媽也可以跟他一起出來旅游了。
但是我竟然長期不知道姨夫是在一直有著重病的情況下做到的。只是偶爾聽四姨、聽媽媽說起,姨夫的身體也不好。什么胃切了2/3,腸子切了多少多少,還有丙型肝炎。我竟一直以為他,健康無敵。媽媽只是經常教訓我,不要總是去二姨家玩,因為姨夫的身體也不好,還要照顧姨媽,怎么能給他們添麻煩?等到我親自去跟姨夫求證,他哈哈大笑的給我講起那些大手術,仿佛只是等閑,又仿佛那些疾病只是他的手下敗將。
姨夫出身很好,家學淵遠,父親是國民政府的水利廳長。據說,當年我爺爺也是跟他爸爸混的。少年時是河南省體操隊隊員,河南省跳傘隊隊員,得過全國跳傘比賽的團體冠軍。可是這奪取他性命的肝癌,也只是源于一次看似普通的訓練受傷。
據說那次本只是普通的拇指骨折,打了鋼釘。待到骨頭長好,要起出鋼釘,青年大夫突然扭頭一看道,那是什么?姨夫轉頭過去,只覺手上劇痛傳來,鋼釘已然拔了出來。頓時胃中翻江倒海,嘔吐不停。到了晚上,發起高燒,去醫院輸液數日方止。但是應激性的胃病落下了根,后來慢慢變成胃潰瘍。后來在蘭州部隊,工作比較辛苦,出血嚴重,在醫院割了一部分胃。未能全治,數年之后又割一次。自此吃飯就不大好了。手術之時,輸了污染血,染上丙肝。姨夫一生不沾煙酒,肝癌之患,由此而始。后又患腸粘連,切除了十二指腸。這個有著鋼鐵神經的男人,卻不得不寄身于一副機件殘缺的軀干之內。
而這些,都是在我有所記憶之前發生的了。
那之后他承擔、照顧了多年生病不能上班的姨媽,養活撫育了三個姐姐,監護大姨家父母早逝的表哥,成為河南省最著名的暖通專家,成為一個好丈夫,好父親,好姐夫,好姨夫,好姥爺。大家都信任他,凡事去問他的意見,他亦通達世事人情,給出最為切實的提議。他似永不疲倦,他確乎永不停止。然而他的審美、他對生活本身的熱情,又使他出脫于一般的工作狂和世故精。
70歲那年,作為有突出貢獻的專家,他終于歇下來了。外孫外孫女膝下環繞,家境殷實,買了新房,準備和姨媽去周游天下。卻在一次例行檢查中,發現指標異常。大姐說:“當時我看到單子,覺得天都塌下來了。靠在醫院的走廊里哭了一個多小時。”然后又說,“要是我爸不行了的話,我媽可怎么辦啊。”
從那時起,至今堪堪不足五年。
大家都在想辦法。大姐是醫生,一邊滿世界的尋醫問藥,北京上海不停的跑來跑去檢查、做手術,找醫生,送紅包,攀關系;一邊滿世界的瞞著姨夫。把藥換到別種藥瓶里給姨夫吃;每次檢查,都做一份假的化驗單給姨夫看;
但是就跟四姨說的:“姐夫那么聰明的人,焉能不知?”
在上海時,我去看望姨夫,覺得他已于過往不同。四姨還在教育我人情世故,他已經在邊上靜靜不語了。對人生的態度,已然不同了吧。一年之后,他自己已經是抗癌主力軍,全程參與各種治療方案的咨詢和選擇。MSN上,多了一個長年在線的賬號:chenhan***@hotmail.com。姨夫姓陳,姨媽姓韓。
姨媽也開始行動起來,回報那多年積累的情意。自己打針,自己做飯。買很多新衣服,一起旅游,一起拍照。在院里開辟了小小菜地和果園。種種收收,生命循環,君我俱然。
最后一次見到姨夫,是和姨媽、三姐、小外甥女來看世博。上海天氣很熱,我跑去酒店的時候,訝然發現他腿上有很大的一塊外傷,感染頗重。他遺憾的說:“出門前不小心碰到。在家休息了兩周,以為好了。結果出來玩了幾天,又惡化了。”我心里惻然,知道他免疫系統在多次化療之后,已經枯竭了。后來果然不能堅持,叫接待方送了去蘇州、無錫小住數日,回鄭州了。
命運之偉大,在于有一些我們無法拒絕,甚至無法拖延的東西,而且極為重要。有時候,幸福并非唯一和最重要的意義。姨夫不是完人,對于子女之間有所偏心;我亦情愿姨夫長命百歲,清享一個他應該得到的晚年。但一個人活著,讓身邊的人都感到美和愉快;一個人去了,讓家人都覺得緬懷和悵然。這是多么美好的人,多么美好的人生。從這點說,他的離去,不曾留下太多悲痛,更不曾留下什么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