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樰刷牙時,手機鈴聲響了,米貝明打來的。
“唷,伙計我腦袋疼!”
“不得空,一會說,”林樰吞下口水,“無論你要說什么,先起床再說。”
洗漱完畢,她開始整理帆布包,每逢出遠門都要帶上它,已經(jīng)用了六年,卻仍舊嶄新。她要快點,再快再快一點,恨不能連腳也加入進來——從睜眼看過手機后,也不曾停頓過——來不及疊的衣物就塞成一團,外衣里裹著內(nèi)褲襪子,褲子里裹著胸罩和幾片衛(wèi)生棉,最外層丟著電子器件和化妝用品,一應(yīng)結(jié)束后,她飛快地換鞋出門再鎖門。
下樓時手機鈴聲又響了,她找不到,只覺得無比煩躁,有那么一刻她竟想要撒腿往回跑。明明剛剛還好好的,心情忽的轉(zhuǎn)陰,連她自己也搞不懂這都是為了什么。
“親愛的……”米貝明遲疑著說,“我說……”
“喂!你到哪了?你不會要跟我說還沒起來這種事吧?”
“是啊……”米貝明說,“我是說,我真真是不能去了,發(fā)揮你的想象力,想象一下我昨晚到底喝了多少酒。”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她說:“你猜猜看嘛,我也不是故意的……呂崧昨夜睡我這里,你明白了吧?”
掛了電話,林樰的心情有所變化,路過煎餅果子攤時,搶了一份別人的,丟下剛剛好的錢就走了。那人說了些什么話,全從她左耳進右耳出了。走到離車站還有十幾米時,她開始翻口袋,牛仔褲的前面兩個口袋和后面兩個口袋,邊摸索什么邊朝著即將停靠的公交車跑去。
踏上車階,又開始摸口袋,這時手機鈴聲又響個沒完,她不能裝聾作啞,這個撿來的手機一旦想到第五聲還沒接聽,一定會非常卡頓。她需要這個破手機在這個時候保持順暢。她只好作罷,抽出手來拿手機,沒好氣的說,“做什么?”
“你沒事吧?我想確認你沒事,千萬不要影響這趟旅程。其實就算一個人,也挺好的。”米貝明說。
“我沒事,真的沒事,況且現(xiàn)在說這些也沒用。”
“沒用,”米貝明焦躁起來,“可什么又有用?我們總會突然間得知某個消息,然后不知所措,改變計劃不是嗎?”
“也許是,你說是就是!”
“不是也許!是一定這樣!”米貝明說,“我跟你說,我太想和你一起去看看了,你也知道的對吧?兩個月以前,那天晚上我哭的很慘啊,你卻跟沒事人一樣!然后我就說要出去走走,你剛好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我連車票都提前買好了,可真遠真貴啊!媽的,誰想到呂崧這個時候來找我,我不能棄他而去,你應(yīng)該理解的吧?”
“當(dāng)然了。你需要他。”
“不,我不需要他,是他需要我。”米貝明說,“噯,親愛的樰,你上輩子肯定是欠了我什么,搶了我男友吧?或者是老公,所以你看,我每次放你鴿子,都是因為男人。”
“我手機快沒電了。”
“對了!上次拿走的充電寶,等你回來時帶給你吧。真是抱歉啊!來自你最最親愛的閨蜜致歉啦!”
“就這樣吧。”
“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你有完沒完?”
“我想和你說說昨晚的事,我發(fā)現(xiàn)有些東西變了,就是‘東西變了’,太不可思議了!他多大來著?快五十了吧,我就說,他特別在意我的感受。好啦,那我掛了啊,回來記得告訴我。”
“我他媽的火車票找不到了!”
掛了電話后,她全然不顧其他乘客投來的詫異眼光,將帆布包從肩上拽下來,拉開拉鏈,里面亂七八糟,T恤,襯衫,內(nèi)褲,長褲裹成一團。化妝品和充電器在翻找中已經(jīng)掉落下去,胸罩帶子纏著充電線,無論如何,錢包不見了。這時車內(nèi)的廣播聲響起:“高鐵南站到了。開門請當(dāng)心,下車請走好。”
她站在剛被灑水車噴過的濕漉漉的路邊,看了眼廣場時鐘,六點四十。買的是七點二十的那趟列車,然而錢包無論如何都找不到了,折返回去也來不及。她只記得車票夾在錢包里,插在卡包的第三行,身份證的下面。她一路小跑去售票廳,長長的隊伍已經(jīng)排到了廳外,幾個小孩子在秩序良好的三排隊伍中穿梭打鬧;別著對講機的工作人員偶爾發(fā)出無力的斥責(zé)聲;身后的臺階上,三三兩兩的拖著行李的乘客正在趕來,左邊的停車處,也有乘客匆忙地走過來。
她伸出手擦了擦眼,手機電量不足百分之三十,打給誰好呢?電話撥通了,一個渾厚沙啞的聲音,“樰兒?”
“是我。”
“最近還好嗎?沒想到你會在這種時候給我打來電話。”
“是的,我也想不到。”
沉默有頃,她聽到咳嗽聲,除此之外,她還被周圍的喧囂聲環(huán)繞著。
“開始工作了吧?作畫可還順利?其實我這邊正好空出一個位置,我是說……。”
周圍的嘈雜聲越來越大,幾個孩子近乎嚎叫著從她身旁跑過,隨后是工作人員無力的呵斥聲。
她大聲說:“你說什么?不好意思,我剛才沒有聽清,我這里太吵了!但我不能走開,不好意思!”
“也沒什么重要的事,”對方也加大聲音說,“其實我一直想再見見你。說來好笑,大概在一個星期前,我還經(jīng)常在夜里夢到你,還有你后背的那塊血色胎記。難道是我老了嗎?經(jīng)常被辦公室的那幫孩子開玩笑,說我老了,開始失眠多夢了!”
“不好意思,我的后背沒有過胎記。”
“是這樣啊,”對方發(fā)出笑聲,“我就說嘛,看來是真的老了,那么希望在我有生之年還能見你一面才好。”
“有空再說吧,你還在那里上班?”
“對呀!去年已經(jīng)升到副總了,慶功宴那天晚上我就想你來著,身邊朋友雖然很多,大多卻都是礙于我的身份,和他們實在沒什么可聊的,只有你,以前就覺得你非常懂我,很多話都喜歡只跟你聊。”
林樰朝前又挪了幾步,急的時候趁人不注意踹了一腳。她看了眼工作人員,他也看了她一眼,之后迅速扭頭走開,裝作從來沒朝這邊看過的樣子。
“那你等我回來吧,秋天過后我就會回來,到時可以聯(lián)系你的?”
“隨時恭候!”
她看了眼手機,還剩百分之十五的電量。已經(jīng)用了第四個年頭了,電池是越來越不禁用。
“我現(xiàn)在可能沒辦法再跟你聊了,手機就要沒電了,忙乎了一早上,到車站時才發(fā)現(xiàn)錢包沒帶,車票也不見了,現(xiàn)在能否臨時從微信里轉(zhuǎn)些錢給我買車票?”
“希望能早點見到你。那就先掛了。”
很快,她就收到了微信好友的轉(zhuǎn)賬,她怔怔的看了半晌才逐漸反應(yīng)過來是這樣一檔子事。這時她面前只有三個人了,除了正常的嘈雜聲外,已經(jīng)聽不見刺耳的嚎叫和無力的吐槽了。
她對著售票窗口里面無表情的小姐說要買一張最早一班去揚州的車票,她說可以微信支付。她說需要她的身份證。她默默往回走去。
下樓梯到廣場,抬眼看了眼大鐘,七點半。一個怨忿的聲音此刻在腦袋里回響,“一定要十點之前到,遲了他就要被拉走了。”
可是現(xiàn)在折返回去找身份證再回來肯定來不及了。十點,是那個人給她的最后時限,如果來不及趕回來,她就看不到父親最后一眼。那生冷的口氣就像在給她下判決書。
她一路哭著搭出租車趕回家,找到錢包又搭出租車趕回火車站。最終買了只能買到的最早的一班車次。下了車后,她一路跑著穿過擁擠的人群,第一個趕到坐出租車的地方,就算是這樣,她還是錯過了見他最后一面的機會。
忙碌了一整天,一口水都來不及喝,但終究有什么意思?她想。她沒有停留,沒有等到送別儀式,沒有親眼看著父親下葬,她幾乎是得知已經(jīng)來不及了之后,立刻就趕回了火車站。手機已經(jīng)沒電了,她不想去充電,莫如說沒必要。微信里的錢足夠讓她買去任何地方的車票,和一個新的手機,可是無論哪個地方都沒有他,所以她不知道該去哪。
在車站晃悠到天色暗下來,她無可奈何的準備去買回家的車票,回她自己的家,唯一的家。售票員小姐告訴她最后一班的車也走了。她問她還有去哪里的車,最終她在她告知的五個城市中選了一個票價最貴的。
他打來電話時,她正非常精神的靠在窗前看著流動地濃郁夜色。他是比她小兩歲的在校學(xué)生,是她暗地里的男朋友,但她已經(jīng)徹底的愛上了這個小男生,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到。她和他在一起時,腦袋不再混亂,焦慮,連舉手投足都被感染了。只是這時,平靜的東西被什么浸染了,她也屢不清頭緒,只覺得不對勁。
她匆匆掛斷電話的時候,男生還在說著話,表達著他感受到的不解,來自讓他依依不舍的比他大兩歲的成熟女孩給予他的不解。
林樰是個固執(zhí)的姑娘,尤其對待自己時,如果一件事讓她感到脫軌,她要么強制放松自己想明白,要么索性一路南墻撞個頭破血流,至少后者能讓自己痛切的明智一些。
她打給山白了,她在電話里告訴他自己正在去往的城市,希望在那里見上一面。山白于第二天凌晨到達,天還沒亮,就在她的房間前敲門了。
她裹著被子下床給他開門,然后扶著額等他從后面抱住她。完事后,她留他在房間里,自己偷偷下去辦了退房。這次沒有再弄丟錢包,車票也好好的放在錢包里,她心滿意足得踏上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