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秋,焦黃的落葉在空中打著卷,飄在了蘆葦蕩里。黃昏,一片荒野中,我撐著萬少山的半個身體繼續前進著,不知道他還能撐到什么時候?
我們要到達的目的地是萬少山的老家,山東沂蒙。
我們從上海來,在那里我們化作夫婦,做著嚴密的地下工作。可事情敗露了,他被帶去了特高課的牢獄里,我們將他營救出來時,他已經奄奄一息。
而死亡,或許就在這一口氣,或者下一口氣之間……
我們的任務每次都是命懸一線的,我們清楚的明白這一點,以至于遺書也是早就寫好的,留在延安。若是不幸犧牲,它便自然的會送到該收到的人手里。
可我卻從沒有擔心過這封信能寄出去,因為他在。他帶著我闖過敵人大大小小的包圍圈,總能在最后關頭化險為夷,一切如此讓人安心。
我們受到過很多褒獎,勛章,而隨之而來的任務也越來越艱巨,最難過的時候,都挺過來了,而這次……
是他將我轉移到安全地方,可他把自己送向地獄!
他說:“曉月,任務重,我們得一起努力了!”
他說:“曉月,有一口氣在,我們就要堅持下來!”
他說:“曉月,把炸藥給我,這是命令!”
他說:“曉月,你一定要去沂蒙看看,哪里的山水……可好了,可能……我回不去了……”
他怎么回不去呢?我們不就走在沂蒙的路上嘛,一步一步走過來的,鞋都換了好幾雙了,可是萬少山,為何你還站不起來呢?
入夜了,我拖扶著他在山根處,找到了一個山洞。在那里休憩,點了火,又去找了水,喂給他喝。
他只喝了一口,卻嗆的厲害,渾身滾燙,人卻卷縮在一團,看起來冷的要命。
心中不覺咯噔一下,突然意識到什么,我立馬撩開他腹部的衣服,卻染了一手的鮮紅。視線在觸及那血液源頭時,腦中‘嗡’的一聲,脊梁骨一陣陣惡寒,一瞬間濕透了我的寸衣……
“萬少山,萬少山……”我慌了,驚叫著,抖著手怕打著他的臉龐,手掌的血印在他森白的臉上,那樣刺目。我更慌了,想要喚起他的一些意識,可是……
“萬少山,醒醒啊……求求你,醒醒……好不好?”我極盡于哀求,他能給我一點清醒意識,一點點就好……
“我們快到回家了,我們在沂蒙啊……醒醒……好不好……”
他怎么不理我,怎么可以不理我呢?我的手不住的抖,怎么也控制不住。不可以的,不能夠,你起來出出主意好不好?我似乎有些窒息,心似被人狠狠的用針戳著!緊緊咬著牙關,一絲腥甜,伴隨著淚,在舌尖綻開……我要努力著鎮定……他也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
我扶起他,讓他竟可能在我懷里,我緊緊的摟緊他,恨不得給予他所有溫度,我努力控制著自己,用力擦掉臉上淚痕,他會活下去!
夜光如水,散發著刺骨的寒光,時間一點一滴過去,不知多久,他開始有細微的呻吟,輕聲說著:“疼~”
可這個字帶給我的欣喜,讓我差點為之暈厥過去,我試探著呼喚著他,盼望著他能給我回應:“萬少山,萬少山……”
可他沒有,輕淺的呼吸勻稱,證明他已入眠。我卻笑了,淚俯沖而下,去止不住讓我去喊著他的名字“萬少山,萬少山……”一遍又一遍……
第二天,我迷迷瞪瞪的醒來,發現他已直起身坐了起來,我緊張的去扶著他,生怕再出有什么萬一……
他轉臉看向我,有微笑,臉色卻煞白的嚇人,還有顆顆冷汗從他臉上滾落而下。
這回,他說:“曉月,我可能不行了……”
這一瞬,錐心之痛,仿若生生被人剜去。疼的淚滾滾而落,我生氣,非常,我極盡咆哮的質問他:“為什么不行?嗯?你不是要堅持的嗎?”
他凄苦一笑,手輕撫在我的臉頰,輕輕地擦掉那燙人的淚珠,他說:“曉月,那病毒,讓我生不如死,曉月,我想解脫了”
我搖頭,狠狠地拽著他的衣襟,他怎么能這樣不為我爭氣:“我們可以回到上海,找最好的大夫,有救的,你相信我,有救的!”
“沒用的!曉月,你能帶我回到這兒,我已經很高興了,我不想成為你嫂子的拖累,讓她看見我這副狼狽樣……”
淚,無休止的滾落,我定定的望著他,那一句話生生噎住我,再也說不一個字,眼瞼未收,一行淚又順勢而下:“嫂子……她不會這樣想的,不會……”
他拇指在我臉上輕輕滑過,淚溫熱了他冰涼的手掌,他說:“曉月,陪我到這里足夠了。”
“就算她不要,我要!”我大吼,我哀求的看著他,拽著他的衣襟,他往我這邊傾倒過來:“萬少山,求你,活下去。”
他努力抬手將我摟在懷中,力氣微薄,身體因著他的這股力氣而顫栗著,他的頭沉在我的肩上,沉寂久久,他輕輕的說:“曉月,放了我吧……”
我埋頭在他頸間,放肆嗚咽,他用僅有的力氣輕輕敲打著我的背,很輕,很輕……
最終,他咬破了縫在他衣領間的藥,那藥是我們專門秘制的,我們每個衣領口都有。我曾想,或許要用,我們一起也好。可如今他要撇下了我。
而那時他在特高課都不曾用到的藥,如今卻在自己家鄉,在我的面前,吞服了!
我想,至少不會很痛,對吧?!
我背著他的尸體,送回了他的老家。嫂子長得秀氣,比我想象的漂亮,配的上他!
躺在床上的他安詳,平靜,一如他沉穩的性格。
“他沒受什么苦!”我告訴嫂子
我那樣平靜的走出家門,站在石頭壘砌的院落,聞聽到屋內嚎啕哭聲,陣陣錐心。
不覺眼前恍惚,一陣眩暈后,狼狽跌坐在地上……
我記得別人夸贊我們郎才女貌,我記得我們牽著手在上海舞廳跳著歡快的舞,我記得死里逃生后緊實的擁抱,我記得他閉上眼最后一抹笑意
他說“曉月,我這生,已然很滿足了!”
終是壓抑不住,如他妻哭起來,一個屋里,一個屋外
數月后,我在浙江老家,送到他的親筆書信。
筆跡強勁而工整,只兩個字:勿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