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年,進到東莞一家鞋廠,一家大型的臺資企業(yè)。輝煌時,廠內(nèi)上萬人。廠址在廣州白云區(qū)。隨著傳統(tǒng)制造業(yè)領(lǐng)域越來越不景氣,各種環(huán)境污染日益嚴重,政府不得不重新權(quán)衡利弊。被迫遷址,流放到東莞某一小鎮(zhèn)。
我去時,廠區(qū)還是超大的。公交車直接開到廠門口,并以廠名為公交站點名。內(nèi)部環(huán)境不錯,草坪、樹木環(huán)繞著一棟棟小樓,紅墻綠瓦,比起之前見過的那些廠,甩了不知多少條街。各種設(shè)施齊全,生活區(qū)和工作區(qū)嚴格分開。當然,等級制度也是相當森嚴的,臺干、陸干、職員、工人,一層一層,一級一級的。想想看,從一個一線工人,爬到干部,而且還只是大陸干部,要多少年,簡直是要貢獻你的整個青壯年時期。
她,是我換了寢室后遇到的一個室友,與她的交情不深,畢竟不在同一部門。寢室里共住了五個人,我與其中一個是以儲干身份招進來的。另外兩個是這家企業(yè)的委培生,畢業(yè)于武漢的某所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大學三年基本不用交學費,最后一年的實習直接分配到此,進辦公室,領(lǐng)實習工資。而她,則不同。她在高埗的Adidas代工廠工作了十多年,經(jīng)朋友介紹跳槽到了這家工廠。本來許諾的是干部級別,因為中間溝通的問題,住房這塊暫時還只能與職員同住。
她喜歡穿裙子,所以走路、做事都是那種有條不紊、不急不躁型。早起,洗漱完后,拿上一盒牛奶,邁著四平八穩(wěn)的步子,去食堂吃早餐。晚上,加班回來,收拾妥當后,打開床前的小臺燈,拿出她的會計書,一頁一頁地看。周末一天休息,起的比平時上班還早。坐車去厚街,參加會計培訓,課一上就是一整天。
等我從惠州男朋友那坐五六個小時的大巴車,暈暈吐吐地,累個半死趴在床上喘氣時,她才從厚街上完課回來。回來后,通常都是拿出她私人的小電飯鍋,抓一把米,撒幾顆綠豆,煮上。煮熟后,打開一包魚泉榨菜,坐在桌前,慢條斯理地吃起來。暈車后的我嘴里直冒酸水,聽著她吃榨菜“嘎嘣嘎嘣”,喝稀飯“刺啦刺啦”的聲音時,突然覺得天底下最好吃的東西無非就是一碗綠豆稀飯就榨菜。
而后的多年,我也常這樣吃,特別是身體狀況不好,沒有任何口味時。這一碗稀飯、一包榨菜,簡直是人間美味。
她下面還有兩個弟弟,都已成家,并有了小孩。我很奇怪為什么她會多年單身一人,近四十了還未考慮結(jié)婚?陸陸續(xù)續(xù)從她口中聽出了些眉目。
大學畢業(yè)后,在重慶一家職業(yè)學校當老師。當時,家里困難,兩個弟弟還在上學,基本上所有的工資都補貼了家用。談了朋友后,她還是一如既往,從不留半分錢給自己。男朋友受不了,提出了分手。她也就如此,離開了家鄉(xiāng),南下打工。在高埗工廠里,除了白天的本職工作外,晚上廠里的成人大學又聘請她講課,忙忙碌碌,一年又一年,一晃也就快四十了。習慣了現(xiàn)在的群居生活,就不著急再把自己嫁掉了。
她的朋友不多,但她每天晚上睡前總會給家里的老頭、老太打個電話。二老年紀大了,又住在山里,上個街、買個藥很是不容易。兩個兒子各自組成了家庭,正是事業(yè)的上升期,誰也顧不上誰。也只有遠在千里之外的女兒時時打電話回家,問問情況。老媽又是個糖尿病患者,長年離不開胰島素,去鎮(zhèn)上醫(yī)院打,不太方便,只有把藥拿回家,放冰箱,自己打。有時,沒趕上車,當天應(yīng)打的針因沒去醫(yī)院拿藥,耽誤了,她在電話一頭急得火冒三丈,氣過了,又淚如雨下,哽咽著,強忍著,勸慰著二老,一定要去把藥拿了。
她常說:我理解我弟他們的難處,我也知道他們抽不開身。我更是知道,也就我能關(guān)心一下爸媽。我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陪他們到老。
有時,她給大弟打電話:你今年本命年,處處要多加注意。我給你買的紅褲衩你穿了沒有,記得穿上......
有時,她又打給小弟:你事事不要跟老大計較,他脾氣是有些不好,他也有他的難處......
大弟大學畢業(yè),有自己的會計公司,專給別人做賬,收入還不錯。小弟書沒有讀多少,好不容易成了個家,找她和大哥借了些錢,買了個貨車運輸貨物。她心疼她小弟,理解一個人養(yǎng)家的不容易。
有一段時間她請假回了家,回來后,神采奕奕地告訴我們:我在重慶買了套房。零八年,對買房沒有任何概念的我們無法理解:你這到底還嫁人不嫁人?房都買了,還找個男人干嘛?
一個女人真正意義上獨立起來,力量是強大的。十多年省吃儉用,就為了給自己買一個窩,就為了養(yǎng)父母時不用征求任何人的同意,不再被誰動不動地拋棄。
我離開那個廠時,她早已離開。那些人,那些事忘了不少,很多同事也失去了聯(lián)系。每次清理手機通訊錄時,我總會保留她的名字——皮素清,一個把家人看得比天大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