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4日
? 七月,淡淡的薄霧卻充溢著昏暗的傍晚,充溢著這座濱海的城。本來這個時節,應是那囂張的紫外線和躁動的高溫肆意張揚著,但今天卻被溫和濕潤的霧給趕跑了。城中的人,對于這如同“城市空調”般的濕霧是表示歡迎的。薄霧隨風可見的飄動著,纏繞著這座城,使得這座城市也清涼舒適了一番。
城中,如白紗般的霧絲隨處可見,在某片區域,一片片的霧絲更是糾結纏繞成了一片片紗巾甚至說是霧團,這片區域位于整座城的中央,想來這些霧絲越過那鋼鐵叢林般的樓宇也是實屬不易了。這里同樣也是清爽的,來往的行人也大都穿著舒適的衣物,神情安逸的在薄紗之中進進出出。
這片位于城市正中心的區域對于整座城來說,是頗為特殊的存在。在某種程度上說,這里還可以再分為兩個部分。在區域的南部,是這整座城市最為繁榮,最為發達的城市中央商務區,還有一個比較高端點的名稱--CBD,可以說這里是這座濱海之城最閃耀的“明珠”,各式各樣的大廈高樓在這里高低起伏,大大小小的公司和商店簇擁在一起,還有數不勝數的富豪和商業神話時刻產生著。總之,這里呈現著這座城市所有的璀璨和華貴。但這個世界是公平甚至說是刻意的,因為在璀璨的高塔下必然伴隨著暗淡的角落,而在強盛的長矛上也必然滋生著斑駁的銹跡。就在緊鄰著CBD的這塊區域的北部,如同伴生般存在著一片連“光芒”都不愿光顧的區域。在這里,沒有林立的高樓,沒有繁華的店鋪,更沒有一夜暴富的神話。這里有的只是錯亂不堪的房屋,臟亂差的居住環境,窮困潦倒的一戶戶家庭。這,是棚戶區,或者也可以叫做“貧民窟”,這里被稱作“被城市遺忘的角落”。這兩片宛如兩極般的區域,好似是被這些霧給驅趕到了一起,雖不和諧,但無可奈何。兩片區域因為兩者之間的一條城市主干道而涇渭分明,又因橫跨在這城市主干道上的天橋而藕斷絲連。
在被薄紗纏繞的天橋上,依然有著很多人來來往往,擦肩而過。因為在天橋上行走時兩側目光所及都是那彌漫的霧,讓人有種橋浮在云上,人浮在橋上的感覺。不止于此,在這橋上還飄蕩著從看不見的霧團中傳出來的歌聲。這歌聲是細膩的柔和的。和周圍滿是云霧的感覺竟有種格外的和諧感。歌聲的主人同樣被霧給環繞著,待得好奇的行人走近之時,才看見其真容。這是位男子,長相清秀,利落的短發,將近三十歲的年紀,一身干凈卻不花哨的穿著。身前抱著把已略微掉漆的木吉他,用一臺音響,一把話筒,唱著讓人略感悲傷而不知名的歌。看這身行頭,這是一位街頭藝人。但他又沒有像其他賣藝的人那樣,在身前放一個帽子或者吉他盒來收錢,好像他來這兒也只是來給過往的行人唱歌的。但是在他身前還是零星的散落著一些零錢。就這樣,歌者自歌,行人自行,偶爾有被歌聲敲到的人就會駐足片刻,更偶爾的會扔下些零錢再走。
“哎,賣藝的!你這嚎一天看起來能掙不少錢啊,比我這辛辛苦苦擺一天攤可還來錢快呢。”一個痞里痞氣的聲音從街頭藝人不遠的另一霧團中穿透出來。
街頭藝人,一曲唱罷,也沒有應和那痞氣的聲音,看了眼表,就開始悶頭收拾自己的家伙什。最后攏起了散落在地上的零錢,這才對不遠處的霧團說道“擺攤的,給我來一本最新一期的《樂音》”說著,就朝著那霧團走了過去。
“嘿!就知道你小子每周的今天都要買本這個音樂雜志,我這兒啊,也就只有你才稀罕這玩意兒了,要不是我看在咱倆的交情上,我早就不進了。”在那痞里痞氣的聲音傳來的功夫,那街頭藝人也漸漸臨近了那霧團,那痞里痞氣聲音的主人也從里面鉆了出來。果然,人如其聲,那被街頭藝人叫做擺攤的人,也就是天橋上一小販,看起來三十多歲,精瘦甚至精瘦的有點猥瑣的身形,穿著一身花花綠綠的沙灘裝,如火云邪神般趿拉著一雙鞋底都快磨沒了的人字拖,此時正瞇著一雙略帶賊光的小眼睛,呲著一口大黃牙,撅著屁股翻找著街頭藝人要的雜志。
“得嘞,找著了,給!我說啊,就這破雜志,死貴死貴的,還沒人要。虧得我進的是盜版的。放心啊,盜版歸盜版,但該有的都不帶少的。不過要我說,我有這錢我就多進幾本《女人裝》了。”那小販把雜志砸到街頭藝人面前,然后碎碎念叨著。
街頭藝人揮揮手,趕走了雜志砸在地上揚起的灰塵,雙眼含光的翻看了起來,也沒有理那小販。“哎哎哎!我說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趕緊拿錢,拿完錢您想怎么看怎么看”小販看面前那捧著雜志看得渾然忘我的人完全沒有要掏錢的意思,頓時催促了起來。
“擺攤的,我還能差你錢嗎?怪不得你平時生意這么慘淡,一點做大生意的氣度都沒有。”街頭藝人目光從雜志上挪開,瞅著那小販撇嘴說道。然后他就從口袋里摸出了那些駐足聽歌的人給的雜亂的零錢,那小販趕忙雙手捧著,一張一枚的數了起來。
“咳!你這多給了十塊啊!這樣吧,哥哥我也不占你便宜,送你本《女人裝》,怎么樣,上面可都是膚白貌美的大長腿哦”那小販數完錢,樂呵呵且故作大義凜然的說著。
“得了吧,你自己留著觀摩吧”街頭藝人不屑的回道,其實他怎么不知道以那小販的摳門性格,給他的肯定都是那種過期刊物,還美其名曰的打著不占便宜的名號。
小販聽完更加樂呵了,也不覺得尷尬,又齜起了他那口黃牙說”你說你一賣藝的,你也不整個收錢的盒子,愣是在這破天橋上嚎了三個多月了,風吹不動,雷打不動的。比旁邊那CBD里上班的人都準時,一天還就這么點錢,我真的好奇你是咋沒餓死呢“
聽著小販的調侃,街頭藝人也不生氣,反而邊看雜志邊說“你一個離了婚,還天天被城管攆著跑的死擺攤的都沒死,我咋能那么容易被餓死呢。”
“嘿!你這就沒意思了啊,買完了是吧,趕緊走,老揭人傷疤有意思嗎你,走走走!”街頭藝人說完,小販反而氣急敗壞了嚷了起來。
“行,走走走。哎,對了,那多出的十塊錢我就不要了,給我來幾個火腿腸吧”街頭藝人捧著他那本音樂雜志起身說道,并且順手就從小販那攤位上抓了一把火腿腸揣進了兜里,然后就從那小販更加氣急敗壞的眼神和叫喊聲中揚身朝那更遠的霧堆走了過去,漸漸地在小販的視野里街頭藝人的身形被霧包裹了進去。
街頭藝人背著他那些唱歌的家伙,捧著剛從小販那買來的盜版的音樂雜志,不急不徐的在霧紗中踽踽獨行著,因霧紗的遮掩,從稍遠點的位置瞧,就像一只張牙舞爪的“霧中妖”一樣,使得過往的行人,在遠處看見其形時,就下意識的往兩邊靠著欄桿走,直到看清這“霧中妖”的真身后,才自嘲的笑了笑。街頭藝人去的方向是南邊,也正是那棚戶區的方向,想來他住的地方應該就是那里了。也對,一天只能靠唱歌時路人撒幾個零錢的窮困潦倒的街頭藝人和臟亂差的棚戶區放在一起,想一想,也是理所應當。
街頭藝人在天橋上的霧中走著,原本是走在天橋的中央的,只是不一會兒就偏向了一旁的欄桿,速度也是慢了下來,看樣子應該是在尋找著什么。直到他止住了步伐,這才發現,他停下的腳邊的位置有一個側面開了洞的大紙箱,那洞口不大,看樣子也就不過一個籃球大小。在這紙箱子的內部還鋪著兩三層破舊的軟墊。洞口前還擺放著一個碗邊缺口的小瓷碗,這看起來應該是個狗窩,不過看樣子,狗窩的主人應該是不在家的。街頭藝人定在那狗窩前,四下向霧里張望。不一會兒,一聲聲孱弱的犬吠,隨著一個小小的身影的臨近,就越發的清晰起來。這條小狗崽,看起來沒幾個月大。棕色的毛發,渾身上下臟兮兮的甚至可以說是五顏六色的,有的地方,毛發還缺了一塊,小小的腦袋上有些雜毛都被污漬給粘在了一起。不過讓人感到意外的卻是它那雙藏在雜亂毛發中反射著瑩瑩光輝的眼睛,尤其在這蒙蒙的霧中,給人的感覺異常璀璨。那小狗崽搖擺著它那毛茸茸,臟兮兮且缺塊毛發的尾巴,嗚咽著向那街頭藝人晃晃悠悠的走了過去。街頭藝人也俯下了身子,伸手揉了揉那小腦袋,然后掏出了一根從小販那順來的火腿腸,掰碎了放在手上遞給它吃。小狗崽探出小腦袋低頭吃了起來。說起這小狗崽來這天橋沒有多長時間,是在這街頭藝人來這天橋駐唱的第二個月來的。當時的它。比現在還要瘦小,也不知是從哪爬過來的。就一步一步的顫顫巍巍的走向了當時正在唱歌的他。當他們兩個一個低頭一個抬頭的時候,那兩雙大小迥異但都蘊含著光亮的眼睛就接觸在了一起。在那一刻,街頭藝人眼中的光好像被勾動了一般。他停下了口中的歌唱,放下了手中的吉他,然后忙活了半天,在他駐唱位置的不遠處,給他安置了現在的這個屬于它的家。那窩里的墊子本來只有一個的。不過等他再次來看的時候,卻發現窩里又多了兩個嶄新的墊子,以及洞口的那只破碗,應該是天橋上某些行人看見這小狗崽給才添置的。就好像街頭藝人眼里含光的唱歌時一般,天橋上的行人偶爾會拋出幾枚零錢。至此。這個小狗崽在這天橋上也就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以后每天街頭藝人收工之后,也都會帶點吃食給它。
天橋上的霧團隨著時間的推移,也越發濃密了。此時街頭藝人在喂小狗崽火腿腸的時候,注意到它右后腿的位置上多了一塊帶著點點血跡的紗布,應該是受傷了,所幸有人給它包扎過傷口。但是街頭藝人眉頭還是不由得皺了一下,嘆著氣說道“你說你沒事兒就不要瞎轉悠了,呆在你的小狗窩里,等著別人給你送吃的來多好,也算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了。你就非要去天橋下面瞎溜達,現在好了,你這腿受傷了吧。”這口氣頗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也不知那小狗崽是否聽懂了這番話,反正它也只會拿著它那雙眸子瞅著街頭藝人,街頭藝人看著它盯著自己的撒著光的眼睛,不由得一愣,然后自嘲地笑了笑“我不也是這個德行嘛,好了,我要回了,你也回窩吧。”說完,街頭藝人就又拎起了大包小包走向了霧中。留下這小狗崽躺在自己的小窩里,看著街頭藝人走遠。
說起來,這天橋也真夠長的,街頭藝人每次從橋中央走到北邊的樓梯都要走好一會兒。他邊走邊看著這周圍籠罩天橋的霧,這也讓他更不能確定具體走到了哪里,因為霧的關系,他也看不清前方。終于,在霧紗的阻礙的視線中,終于出現了樓梯。可是還沒等他邁下步子,自己的面前就多出了一份傳單,傳單上赫然印著“熱銷房型,機不可待”幾個醒目的大字,街頭藝人頓時明白了。因為遞給他傳單的是一個帥氣陽光的小伙子,或者用現在流行的話來稱呼,這是一個小哥哥。街頭藝人是知道這個帥氣的小哥哥的,他也是最近一個月才來到這個天橋兼職發傳單的,每周只要一有空就會來。街頭藝人和他也算是點頭之交了,畢竟都在一個地方混嘛。這小伙現在正用臉上燦爛的笑容感化著街頭藝人,好像是在讓他伸出手收下這張傳單。
“今天最后一張了,幫個忙收下唄”那小伙笑著說道。街頭藝人在陽光的笑容下,最終還是尷尬的騰出了并不空閑的手,接過了那被吹得天花亂墜的賣房促銷傳單。然后,他就杵在原地瞅著那陽光小伙一邊道謝一邊蹦跳著沖進了霧中,這一刻,街頭藝人好像覺得那小伙身上散發著的陽光的氣息,都把周圍的涼霧給驅散了。
“哎呦,年輕真好。”街頭藝人用其并不滄桑的聲音說著故作滄桑的話。對于這個陽光小伙,他從那小販念叨的時候,多少也了解些。那小販說這小伙是這座城市最有名氣的大學里的學生,好像今年才上大二,還是個學霸。他來這發傳單兼職是為了那個追了很久才追到手的女朋友攢錢買生日禮物,可以說是一位品學兼優又癡情的好青年了。街頭藝人邊回想著小販念叨的這些話,邊緊了緊身上的吉他帶,然后才邁開步子,沿著天橋的臺階走了下去。不過還沒下到天橋樓梯的一半位置,就瞅見了迎面而上的幾個身穿制服的人,他們的制服上印著幾個醒目的字——“城市管理執法”。街頭藝人心想:”得嘞,遇上冤家了。”不過,他心里倒也不是那么慌,畢竟自己也不是嚴格上的街頭賣藝,違規擺攤人員。這幾個城管他平時也都見過,不過不管見幾次為首的那個人,也就是那城管頭頭,他還是怵的。那個城管頭頭滿臉橫肉,長得是五大三粗,兇神惡煞。他一步步的往上抬步,并且每次抬步都會震動著臉上的橫肉,尤為讓人望而生畏的就是他臉上的兩指寬的疤痕了,街頭藝人每次瞥見他臉上的疤痕都不自禁腦補出來一些黑幫電影中血腥殘暴的火拼畫面。街頭藝人和城管們隨著雙方之間的臺階數越來越少,最終還是碰面了。街頭藝人本想就這么低著頭悄無聲息的貼著扶手錯過這些人的視野,誰想還沒錯過一條臺階的高度,他就被一聲粗啞的嗓音給喝住了。
? “給老子站住,我說你小子見面也不招呼哥幾個一聲就悶聲兒往下走,咋滴?橋上面是有催命的還是橋下面有財神爺啊。”那滿臉橫肉的城管頭頭唾沫橫飛的沖著街頭藝人喊道。
? 街頭藝人被喝住之后也只好止住了往下走的步伐,回過頭但也沒說話,沒反駁,只是對著那幾個城管勉強的賠了個笑彎了下腰就繼續往下走了。
? “頭兒,這小子是啥意思,給他臉了是不,看見咱們一聲都不吱,這平時要不是咱們讓他在這天橋上瞎嚎,他早喝西北風去了!”站在那城管頭頭身旁的一位黝黑高瘦的城管,不忿的對他的老大吐糟著街頭藝人。
? “得了,這小子這德行都多少回了,甭理他!”又一位白胖的城管撇著嘴說道。然后這幾個城管就這樣碎碎念著往天橋上走,那城管頭頭在喝住街頭藝人之后就一直沒過話,然后就任著身邊兩個人的絮絮叨叨,繼續一步一步的往上抬著步子。
再看街頭藝人這邊,他在和城管分開之后,就趕緊往下走了。其實他對這些城管尤其是城管頭頭著實沒啥好印象,更不想恭維他們。因為每次他們一來,天橋上各種做買賣的都得被攆跑,在天橋上擺攤的圈子里,都私下里管那城管頭頭叫“胖閻王”。街頭藝人轉身向后面的天橋樓梯看去,確認幾個城管身影完全擠進霧里后,就趕緊掏出了手機。
“風緊!扯呼!”這句話是天橋上擺攤圈定的暗號,就是為了警惕城管的突然清查。在街頭藝人沖著手機說完之后的幾秒鐘,他就聽見了頭頂上方傳出一陣陣急促的喊叫聲和跑步聲。
“你們幾個崽子,給老子站住,說多少遍了,還給我跑,等我逮到你們,有你們好看的”街頭藝人依稀聽到了從那被霧包裹的天橋上傳出來的城管頭頭氣急敗壞的聲音。聽到這聲音他知道這些城管大概又要無功而返了。想想從他來到這天橋上唱歌的幾個月好像城管就沒有逮到過人,就不自禁樂了樂。街頭藝人樂著樂著終于走下了天橋。隨著下了天橋,身邊的霧也變得稀薄了起來,周圍的視線也好了許多。當他路過天橋樓梯與地面夾腳位置的時候,下意識的往里面看了看。果然,她還在,街頭藝人口中的這個“她”是一位癱坐在這兒的一位乞討的老太太。老太太并不干凈的臉上溝壑深深淺淺,交錯密布,一頭找不到幾許黑色的頭發雜亂的披散著,一身已經露出棉絮的破爛不堪的棉服套在佝僂的身形上。這身衣服在這個季節里屬實突兀,不過在街頭藝人的印象里,她每天都是這身裝扮癱坐在同樣的位置,從未變過。在她的手里緊緊捧著一個已經掉漆的搪瓷杯子,里面疊放著一些錢,面額有大有小。每天收工街頭藝人路過這兒的時候,偶爾也會往里面投幾個零錢,但有時候,他投完也會想這個老太太會不會是個騙子呢,現在的社會這種事情可不少見。不過,他有時候卻更愿意相信她是個被社會真正遺棄的可憐之人。這些想法,來的快去的也快,只是難免會想到。今天的街頭藝人沒有往她的搪瓷杯子里放錢,因為他今天的錢都已經買了手里的音樂雜志和給小狗崽的火腿腸,路過她時,也就簡單的看了一眼,就頭也不回的走向了棚戶區。
街頭藝人推開了住處的門,摸黑找到了門旁邊的燈繩,扽了一下,瞬間這個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子里所有的一切就都顯現了出來。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盞臺燈,一張床以及一張掛在墻上的掛歷,再加上他現在身上背著的裝備,可以說現在這個屋里的所有東西是他的全部家當了。街頭藝人進屋后簡單的收拾了一下后,坐在了那張他從路邊撿來的缺了好幾個輪子的破爛辦公椅上。他盯著眼前鋪滿桌面的未完成的音樂樂譜,于是伸出了右手要去拾起桌上的筆,來繼續把這些樂譜填滿。但是就在拿起筆的一瞬間,他的手好像不聽使喚一樣,開始了輕微的痙攣,已經捻起的筆隨著右手無意識的抖動又彈落在了桌子上。街頭藝人看了眼從手里抖落下來的筆,又看了眼手邊未完成的音樂樂譜,一瞬間,好像是一種類似絕望感的光在眼中一閃而逝。很突然,他一把把面前的這些音樂樂譜揉成了一團,扔進了垃圾桶,然后他把目光轉向了快要鋪滿窗戶的夜幕上,而他的右手還在輕微的抖動著。已近小暑的夜,珊珊來遲,夜色的黑如同黑色的水墨,悄悄的浸染著彌漫了整座城的霧紗,變成了一縷縷輕柔的黑紗。街頭藝人坐在那“小盒”般的住所,通過那盒子上開出的“洞”,偏頭凝視著黑紗,好像里面會飄出一位散發著光芒吟唱著歌曲的人,來他這里驅散著他窗前的黑暗。半刻之后,街頭藝人的右手不再抖動,他掏出了手機,翻看了一會兒微博,朋友圈,了解了一下今天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么。然后點開了手機的通訊錄,最后翻看著備注是爸的手機號,應該是猶豫著是不是要打過去,他的眼神在猶豫時,又慢慢地移到了窗外的黑紗中,手指還在不停的在手機屏幕上滑動。正當他覺得看得眼睛都變得干澀,正要收回目光時,他凝視的那一處,倏的亮起了一團光芒。那光芒從初始的微弱不堪到越來越閃亮,竟真的在驅散那黑紗,而悠揚的歌聲竟也在此刻飄出。這一霎那,街頭藝人覺得他真的看見了神跡。但下一霎那,他就意識到了那悠揚的歌聲是他自己的手機鈴聲,而那突破了黑紗的光輝,也只是一輛從遠處駛來的電動車的車燈而已。眼神中略有失望的街頭藝人看向了手中的手機來電顯示——爸。他還是有點猶豫的按下了接聽鍵。電話里面傳出了一句又一句的詢問,街頭藝人也有一句沒一句的回應著。
“你呀,就別在外面飄著了,你媽她啊這兩天一直在念叨你,擔心你這個,擔心你那個的,你也該回來了.。還有,你還是不肯告訴爸媽你為啥非要離家嗎?”
“爸,您別問了,你們給我一點時間,就按咱們說好的那樣,一年之后,無論怎樣我會回去的。”
“哎......? 你說你...... 你一切小心,注意安全,有什么事兒跟我們說,別自己一個人扛。”電話里傳出最后一句話后,屋里只剩下了嘟嘟嘟的掛斷提示音回蕩著。
街頭藝人癱坐在缺輪子的辦公椅上,又是長久的寂靜。
屋外的霧籠罩著城市也遮蔽了天空,也不知月亮爬了多高,街頭藝人終于在椅子上挺直了身子,轉頭盯著身后掛歷上那些被打上紅叉的已經度過的日期又看了很久。再回過頭時,他的眼睛里好像閃過了一種與絕望感截然不同的光,然后他就彎下身子拾起了垃圾桶里面扔的音樂稿紙并鋪展在桌子上,盯著自己的手看了看,好像是在確認他不會再抖動了了。然后就抱起了吉他,拿起了筆,在這座披著黑紗的棚戶區,低頭譜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發光的歌。
? 7月24日
薄霧并不是時刻都滋潤著這座城,所以在沒有薄霧遮掩的今天,這座城仿佛顯得格外的真實。今天的天橋,早早的橫立在了讓人燥郁的氣溫中。連那從海面上吹來的清爽的風,到達這里后也已變得急躁許多。正值午后兩三點,也是一天中這個天橋上最難熬的時間段,街頭藝人置身于漫天噴灑的日光中滿臉汗珠的輕聲吟唱著,他彈唱的也并不快,應該是那琴弦也被日光帶得疲軟了。一曲作罷,街頭藝人晃了晃手邊的水杯,發現里面空空如也,于是從散落在地上的零星零錢中,拾起了枚一元的硬幣,往小販的攤位走了過去。這枚硬幣被廉價的日光烤得異常滾燙,所以街頭藝人也只能兩只手來回倒騰著走到小販的攤位后,才急忙把這燙手山芋般的硬幣拋在了那小販面前。
“擺攤的,給我來瓶礦泉水,要冰鎮的啊.”街頭藝人蹲在攤前,在刺眼的陽光下,不得不瞇著眼睛說道。
只見那小販,從自己不大的太陽傘下伸出了只手,手里拿著瓶滿是水霧的冒著涼氣的礦泉水拋給了街頭藝人。在這過程中,那小販連頭都沒有探出來,全身都籠罩在太陽傘的陰影下。街頭藝人擰開瓶蓋,咕咚咕咚的喝了一大口,他的眉頭這才舒展了許多。
“你說你出來擺攤的,還怕曬,丟不丟人”街頭藝人喝了幾大口后,盯著陰影中的小販道。
“你懂什么,我這是讓自己身心舒適了,然后做生意才更有效率。你看那邊CBD里坐辦公室的,不都冷氣吹著,咖啡喝著,然后掙著大錢嘛。”小販的聲音從太陽傘下飄了出來。
街頭藝人撇了撇嘴,起身就要回自己的地盤,不過那小販倒是來了聊天的興致,甚至都探出了小半個身子,拉住了正要走的街頭藝人。一臉八卦的說道:“死賣藝的,別走啊,咱們這天橋上出了件新八卦你肯定還不知道吧。
“啥八卦啊,看你那興奮樣兒,趕緊說。”街頭藝人止住了要走的身形,悠悠的問道。
“這事兒絕對是咱們這天橋上的一樁大八卦,知道最近這一個月,老在咱們天橋上發傳單的那個小子嘛,人看著不錯吧,又陽光帥氣,又勤奮努力,還專情。天橋上的人都對他印象可好了,可誰知道出了這檔子事兒,這才知道咱們都看走了眼。那小伙子憑誰都沒想到,居然腳踩好幾只船。跟他好著的小姑娘可是不少呢。他在咱們這兒兼職發傳單,嘴上說著是攢錢給女朋友買生日禮物,實際上是供著好幾個女友,花銷太大了,這才來天橋上兼職發傳單。你可不知道,就前些天你不在的時候,那小伙就在這天橋上,被他那好幾個小女朋友給堵在這兒了,那場面叫一個尷尬啊。你說現在這小年輕也是玩得大嘿。”那小販一口氣講完,竟還有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街頭藝人聽完倒是愣了好一會兒,他也確實沒想到那個在他印象里陽光得連迷霧都能驅散的男孩,真實面目其實是一個所謂的渣男。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在心里轉瞬即逝,因為他還是更愿意相信那天在迷霧中笑著遞給他傳單的那個燦爛男孩是真的。
“叔,這個貼紙咋賣。”一聲青澀的聲音在街頭藝人耳邊響起。
街頭藝人低頭一看,一個十四五歲得到小男孩正蹲在小販的攤位前,拿起一張《馬丁的早晨》的卡通貼紙一臉興奮的問著價格。這小男孩一身松松垮垮的校服在他蹲下時都趿拉到了地上,在這夏日的陽光下,小男孩的汗水都從后背的校服上浸了出來。
小販瞥了眼他攤位前的這個小男孩一臉興奮的樣子,露出了老狐貍般的笑容道:“這個啊,十塊錢一張,我看小朋友你喜歡,我就八塊錢賣你了。”
那小男孩聽他說完這話之后,臉色瞬間就不友好了:“叔,你這絕對是奸商啊,這市面上都賣五塊錢的,您這張口就十塊八塊,騙小孩兒吶!這貼紙也就不好找到地方買,最多我再費點力,六塊錢就能買到手了,就您這還賣八塊錢,得嘞,不談了不談了,走了!”說完這小孩就站了起來并且一副決然的表情。看得街頭藝人突然想到了菜市場里討價還價的中年大媽。
看著眼前的生意就要沒了,輪到小販著急了。“哎哎哎!小朋友,不要急嘛,又不是不可以談,做買賣總得有來有回,你看這樣吧,六塊,六塊錢這貼紙就給你了。”小販說完,再看那小男孩只是冷漠的瞥了小販一眼,啥都沒說,只是轉身留了個后腦勺給小販,看樣子對這個價錢還是不滿意,就要離開。
“好吧好吧,四塊,四塊錢你拿走!”小販見狀不妙立馬又喊道。
小男孩聽到這話終于是停下來了,在轉身的一瞬間就換了一副笑嘻嘻的模樣。掏出了早已握在手里的四塊錢,歡快的放到了攤位上,然后拿起了貼紙就蹦跳著走了,臨走前還不忘對小販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說:“謝謝叔叔哦!”
可能是天橋上的日光更加肆意了,小販看著視線里蹦蹦跳跳的小男孩身影,腦門竟出了不少汗,楞了一會兒小販這才回過神兒道“現在的小孩兒啊,難搞的很!”
旁邊的街頭藝人全程目睹了這一幕,看著小販吃癟的表情,也是樂呵的很。但還是虛情假意的安慰了幾句,然后就從小販的攤位前離開了。他拿著那瓶還沒有喝完的礦泉水,去了小狗崽那里。在這陽光正足,高溫不退的時候,連那小狗崽也只能窩在自己的小窩里避暑。街頭藝人走到小狗崽的位置,身上又出了不少的汗。看到街頭藝人的來臨,小狗崽蔫蔫的探出了頭,張著嘴用舌頭舀了幾口街頭藝人倒在殘缺小瓷碗里的水,然后就又把頭縮了回去。看來它也被這日光馴服的服服帖帖。這么一會兒的功夫,街頭藝人身上的衣服又吸收了不少汗液。最后回到天橋上屬于自己的位置,又拿起了更燙手的吉他,又唱起了一首和這燥熱的天不甚匹配的舒緩的歌。
隨著日頭西斜,這一天中的熱氣也開始走下坡路,而那北邊的CBD里有些摩天大樓的陰影也籠罩了天橋的一部分。街頭藝人很幸運的在這一大片的陰影之下,相比之前直接被陽光和高溫蹂躪,現在簡直有種納涼星夜下的感覺了。街頭藝人此時正在這CBD賜予的陰影下,輕輕的撥動著琴弦,唱著舒緩的歌。順著鋪蓋在天橋上的陰影看去,陰影的主人是一座離著天橋不遠的一座商業大廈。在這大廈上面,掛著一塊巨型的LED屏幕,平時這塊屏幕上會播放些廣告什么的,而現在的這個時間的話,大屏幕上正播放著都市新聞。
“都市周刊報道,本市房產大亨因涉嫌對棚戶區用地違規建設,違法強拆,違法傷人。本市相關部門已成立專案小組立案偵查。”大屏幕上,女主播以專業播音主持的口吻和模樣播報著她諸多新聞稿中的一則。
“這些有錢人可真黑!都這么有錢了,還變著法子的壓榨我們這些窮人,哎!這世道啊,越來越不好混了。”街頭藝人剛聽完這段新聞,不遠處的小販就憤憤的抱怨了起來。這時候的小販也早已收起了太陽傘,翹著二郎腿,守著他那小雜貨攤。
街頭藝人聽著小販的抱怨,又抬頭看了看LED大屏幕上播放的那個涉事的房產大亨的照片。這個房產大亨從外表上看儼然就是一副生意人的樣子,而且是那種殺伐果斷,揮斥方遒的商業大佬。街頭藝人對于這種事和小販的抱怨倒是沒有太大的感觸,又看了一會兒大屏幕上播報的幾則新聞就開始低頭擦拭著吉他上看不見的灰塵。天橋上大廈陰影的面積隨著時間越來越大,天橋上的各個攤位也到了快要收攤的時候了。街頭藝人也準備再唱個兩三首就收攤了,不過這個時間,他不遠處的小販像之前一樣早早的就收拾了起來。他看著小販忙碌的收拾著攤位的精瘦身影,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
“死擺攤的,你前兩天不是說,你那跟著前妻的兒子快要過生日了嘛,怎么樣。準備好買啥了沒.”街頭藝人抱著吉他,閑聊般對著小販說道。
正在彎腰收拾攤位的小販聽到街頭藝人的話,先是頓了下手中的動作,然后又大大咧咧得邊把攤位上最后的一些小玩具塞進包里邊打著哈哈道:“得了吧,我哪有那閑錢買禮物,再說了我那兒子跟著他那有錢后爸,肯定要啥有啥。我就不費那錢了,有買禮物的錢,我還不如自己吃頓好的呢。得嘞,我就先走了哈。”說完,小販就又一副痞里痞氣的樣子背起了收拾好的攤位,走出了摩天大廈的陰影,走下了天橋。
街頭藝人看小販的這副態度,也沒有再和他說啥,但是他看著小販背著一大包東西遠去的背影,竟有種不熟悉的感覺。
收回了目光,清了清嗓子,準備開始唱今天最后幾首歌,然后就打道回府。可誰想到,剛唱了一句,歌聲還沒飄出去多遠就被一聲粗野的吼聲給趕了回來。
“不長記性是吧!老子說過多少遍了,還敢在這兒擺攤,這是公共場所,不是小商品市場,要擺攤去別的地方。今天你們一個都別想跑。”五大三粗的城管頭頭帶著他那幾個手下,人還在大老遠的地方,這聲音卻早已千軍萬馬般殺了過來。這一聲吼,著實把天橋上擺攤的諸位給嚇得抖三抖,然后就條件反射般的裹起了各自的攤位,也不管丟沒丟東西,撒丫子就跑。那城管頭頭在喊完之后,就帶動著他肥碩的身軀跑動了起來,但是可能是自己太重了,也可能是自己手下的城管平日里疏于鍛煉,城管們怎么都攆不上前面那些匆忙逃竄的小販們。看著追不上了。城管頭頭也沒有繼續再追下去,就招呼著他那些手下停了下來,然后就又罵罵咧咧的帶著他那些手下往天橋下走去。街頭藝人置身事外,看著這幾乎隔兩三天就會上演的劇目,心里每次都會為了小販們的成功逃脫而鼓掌叫好。但是街頭藝人每次看著這一幕都感覺怪怪的。因為這真的就像一場劇,每次都是一樣的劇情,一樣的開頭,一樣的結尾。至少,在他來到這之后,沒有例外。
看著背著雙手消失在天橋上的城管頭頭和他的手下,再看看原本有不少攤位的天橋已經變得有些空蕩蕩了,只剩下了來往的三兩個或許要歸家的行人。街頭藝人突然感覺有些安靜或者說孤獨,他的手又開始輕微的抖動了,他沒有了要再唱一會兒的心情和條件了。沒多大功夫,街頭藝人就在那又開始播放廣告的LED屏幕絢爛光芒的映射下走下了天橋。
8月21日
天橋上一直都有來去的行人,而時間卻不像行人一樣有去有來。這時的天橋已經隨著這座濱海的城進入了八月,高溫依然流連在這里,但偶爾還是會有薄霧降臨在這兒,和那炎熱的高溫較量一番。但是從概率上講,今天估計又得是炎熱的一天了,此時上午十點鐘的天氣已經初現端倪,不過距離一天中最煎熬的時段還有些時候。街頭藝人在早上七點鐘的時候就已經來了,到現在為止,他已經唱了不少歌了,地上也散布著不少零錢。這時的他正是剛唱完一首歌在歇息著。但他卻一直在注意著那小販那現在空無一人的攤位,他已經三天沒有見過小販了,以他對小販的了解,那個摳門至極,唯利是圖的小奸商,絕不會連著三天都不來擺攤的。而且他還聯系不到他,想著想著,街頭藝人就走到了小販現在空空如也的攤位前,那里還有小販用白粉筆給自己的攤位寫的一個大大的“占”字。
旁邊一位挨著小販攤位的賣鞋墊的大爺沖著街頭藝人壓低了聲音說道:“你還不知道吧,這擺攤兒的出事兒了......”
上午被矗立的樓宇遮住的日頭,漸漸高過了那一座座大樓的樓頂天臺,終于還是讓它毫無保留的把帶著高溫,如利箭般的光線射滿了天橋。街頭藝人早就從小販那空著的攤位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從他聽完那賣鞋墊的大爺跟他講完關于小販的事情之后,就一直沒有說過話,也沒有再繼續唱歌,只是一直抱著他那把已經被曬的有些炙熱的吉他,佇立在天橋上。他的腦海里還在回述著剛才那個大爺跟他說的話。
小販在幾天前的一大早就來到了天橋,因為當時就只有賣鞋墊的大爺在天橋上,所以小販就拜托大爺給自己看一下攤位,說是今天自己休息一天而且攢夠錢了要去給他兒子買生日禮物。然后小販就直奔了那CBD里最繁茂的商場。大爺講到這的時候,街頭藝人都能想到小販那副得意洋洋甚至有些得瑟的神情。這次小販沒有摳門,沒有心疼錢,他在那個商場里面,買了一臺最新款的游戲機,是他的兒子老是掛在嘴邊的那種,他,終于攢夠錢了。小販在走出商場的時候,嘴里哼著不著調的歌,懷里緊緊的抱著剛買的游戲機。可能這時候,他正在想像著他把這部游戲機遞到自己兒子面前,兒子激動不已的畫面。就在他滿面紅光的從商場大門邁出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從不遠處傳來一聲聲焦急和無力的呼喊:“抓小偷啊!幫我抓住前面那個人!。”小販循著聲音方向看去,發現自己的側方不遠處,有一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正向自己這邊跑來,傳出呼喊聲的人是一位在這個男人后面緊追不舍的年輕女孩。在那個小偷沖過人群的時候,并沒有受到什么阻攔,人群中的男女老少都避之不及。小偷從小販面前沖過的一瞬間,誰都沒想到這個平時看起來精明得有點自私的男人撇下了懷中剛買的游戲機,張開了自己并不健壯的雙臂撲向了眼前沖過的人影。兩個身材差距明顯的男人扭打在了一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頓時出現了一片真空地帶,但這片地帶卻在瞬間被周圍人的目光給填滿了。在眾多目光中,有的目光里透出的是驚訝好奇,有的目光里藏著的是糾結猶豫,有的目光里透出的則是避之不及。隨著兩人的扭打,周圍聚集在這里的目光越來越多,場中的兩人一直在僵持不下,這場面就像周圍的人在羅馬角斗場觀賞一場角斗士之間的對決。很難想象憑著小販那樣的身軀,竟能和那小偷搏斗這么長時間,這場決斗直到警察的趕來才算結束。當警察把那小偷給摁在地上的時候,“角斗場”上的人才發現,那位正義的“角斗士”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一般,趴在了地上一動不動。如果人們不是看到了那從趴在地上的身軀上溢出的鮮血,或許周圍的觀眾還會鼓掌叫好吧。在小販的身上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一把反射著眾人目光的匕首。小販在小偷被制住后就沒有動過,他趴在地上的最后一個動作,就是指了指離他不遠處的地上,那個他打算送給兒子的生日禮物,那臺快被他的血液浸染的游戲機。
炙熱的日光曬在琴弦上,街頭藝人撫摸著琴弦的手仿佛被燙到了,他的思緒被趕回了天橋。看著眼前的天橋,看著小販現在空著的攤位,一種當初在得知發傳單的陽光男孩其實是個渣男的不真實感又從心里滲了出來。但是小販所發生的事,帶給他的不真實感更加強烈。他甚至希望,小販還是那個呲著口黃牙,和小孩都要討價還價的奸商,或許這樣,他還能在這不饒人的天氣里喝到一瓶冰鎮的礦泉水。
已經到了晌午,太陽射下來的“光箭”也越來越鋒利了,都快要把這天橋和天橋上的人都給射穿了。街頭藝人已經很努力的調整了自己的情緒,又開始在天橋上接受著“光箭”的摧殘。可是今天在天橋上得知的一些事,卻比陽光更加鋒利。除了小販的那件事外,他今天發現,那條天天都會在他唱歌時跑過來蹭他腿的小狗崽不見了,連同不見的還有它那個簡陋的小窩和破爛的小瓷碗。街頭藝人已經問過了天橋上擺攤的人,都說不知道小狗崽的去向,他很擔心那條小狗崽,他怕它被一些虐待動物的人給帶走了,他怕它會出現在某些飯店的餐桌上,但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辦。街頭藝人望著天橋上來往的行人在陽光下被烤得越來越緊皺的眉頭,他今天突然沒有再在天橋上繼續唱的心情了,他現在只想快點逃離這個被光照射的愈加真實的天橋,只想回到他那棚戶區里盒子一般的家。街頭藝人急促的收拾著東西,急促的離開了天橋。在下了天橋的位置,他依然看見了那位乞討的老太太,她依然穿著那身破爛的棉服。有那么一瞬間,街頭藝人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沒變的,這座天橋和天橋上的人和物還和往常一樣......
11月5日
在這座濱海的城中,常常會迎來自海面上吹過來的風。從七八月份的濕熱,到現在十一月份的清涼,這座城都來者不拒。涼風順著CBD里已經亮起燈光的晶瑩高聳的高樓飄來,向著棚戶區陰暗晦澀的低矮雜亂的紅磚房吹去。在經過天橋時,也順便撫慰了來去的人。
街頭藝人依然在這天橋上唱著歌,不過他早就不在他原來的位置了,他把他的音響等設備都搬到了以前小販的攤位,在這個位置還依稀能看見那用白粉筆寫的大大的“占”字。街頭藝人來到天橋這已經半年多的時間了,他還是如往常一樣,來這里唱歌,每天他的攤位前還是會散落一些零錢。不過雖然還是零錢,好在數量也越來越多了。天橋上的路燈已經陸續亮了起來,又到了收攤的時候了,街頭藝人簡單的開始收拾完自己的設備,然后就開始彎下身子去拾起地上的零錢,他把一枚枚的硬幣和一張張的一員紙幣分類拾起,當他彎腰去撿最后一枚一元硬幣的時候,他的手又開始顫抖了起來,這次不僅是右手在顫抖,他的左手也在輕微的抖動。但街頭藝人還是用雙手一邊顫抖著一邊伸向了地面上最后一枚硬幣,捻起,然后顫抖著把這些錢塞進了自己的口袋。任憑自己雙手在一直顫抖,街頭藝人神情上并沒有任何變化。
收拾完所有東西之后,街頭藝人在涼風的吹拂下,邁著步子朝天橋一端走去。這時,街頭藝人身后那座把陰影投射在天橋上的大廈,正用那塊巨大的LED屏幕播放著五光十色的廣告。在大屏幕一陣陣絢麗的廣告光彩閃過后,畫面一轉,巨大的屏幕上又出現了那位播報著新聞的女主播,在一番如往常般的新聞開場白之后,開始播報著今天的第一則新聞:“據本臺最新消息,關于本市房產大亨涉嫌違法一案,已有最終結果,在專案小組將近四個月的調查后,對其所謂的多項違法行為均確認為他人惡意誹謗,誹謗者為棚戶區一釘子戶,因對拆遷補償款不滿,從而阻擾房地產商施工,并蓄意捏造強拆傷人事故并誹謗他人。相關部門已發表聲明,并將對該釘子戶追究相應的刑事責任。據悉,該房產大亨原擬在該處棚戶區無償建設一健康活動中心,為棚戶區提供相應的設施服務。因此次事件,導致該項目停工許久,但該房產大亨表示,仍會盡快落成健康活動中心。”街頭藝人不知道什么時候,聽著聽著這則新聞就停下了,他記得這個新聞,他還記得當時在太陽傘下憤世嫉俗的小販在抱怨,只是沒想到的是事情的真相和小販的抱怨是這么的不同。街頭藝人回頭看了眼大屏幕,上面的女主播仍在以相同的口吻播報著其他的新聞。收回目光之后,街頭藝人沒有接著往天橋一端走,而是走到了扶手邊,放下身上的東西,俯下身子,倚著欄桿,靜靜的看著眼前的城市。他眼下的這條主干道以及上面川流不息的車流筆直的分割開了他眼前的畫面,視線的右邊是綻放著光芒,如寶石一般的CBD中央商務區,視線的左邊則是吞噬著黑暗,如黑洞般的棚戶區。街頭藝人低頭看著下面已經亮起燈光的一輛輛的車,他不知道到底在這些車流之中到底藏匿著多少真和假,他也不知道CBD里姹紫嫣紅的霓虹燈是真,還是棚戶區黑暗的角落是真。此時這座天橋就像置身于兩個世界的交點,他在這天橋上,看著這個兩極般的世界。
“汪!汪!”一聲聲不再那么稚嫩的犬吠聲,從橋下的人行橫道傳來,街頭藝人順著這有些熟悉的聲音看向了橋下。
“爸爸,你快幫我牽著仔仔,它越長越大,我都拽不住它了。”穿著一身碎花小洋裙的四五歲的小女孩,嘟著嘴向身邊一個身形肥碩的身影撒嬌道。
“好好好,寶貝閨女,我抱著你,再牽著仔仔,行了吧。”那男人一臉寵溺的說著,然后一只手抱起了那小女孩,然后一只手牽著那條叫仔仔的狗。男人的臉上有一塊兩指寬的疤痕,肥碩的身軀在抱著女兒散步的時候,竟然顯得異常的輕盈。那條狗也搖擺著缺了塊毛發的尾巴,用頭上干凈柔軟的毛發蹭了蹭男人的腿,低聲犬吠幾聲,就扽著繩子把這對在傍晚的涼風中散步的父女,帶向了離天橋更遠的地方。
街頭藝人看見了,也認出了,那個肥碩的男人就是那個每隔一陣就會來天橋上說要“逮人”的城管頭頭。而那條尾巴缺塊毛的狗,正是以前每天都會在他唱歌的時候,也會過來蹭他腿的小狗崽。剛才在他眼前發生的一切,有些不真實,但又確實很美好。現在一想,那兇神惡煞般被叫做“胖閻王”的城管頭頭,每次都是氣勢囂張的從大老遠就開始喊叫,然后又帶著他的手下慢吞吞的攆著天橋上擺攤的人們,說是要抓他們,但每次都沒有人被他抓到過,在城管頭頭那兇惡的外表下,其實是有一顆柔軟的心。街頭藝人看到那小狗崽再也不用窩在天橋上的那個小窩,而是有了一個真正的家,他再也不用再牽掛它了。
街頭藝人目光和思緒從遠去的三個大小迥異的背影上收回,臉上帶著微笑又重新用目光掃著眼前的光景,他那雙倚在欄桿上的雙手又開始顫抖了,準確的說應該是兩雙手臂都在輕微顫抖。街頭藝人好像對這已經毫不在意了,他接下來也只是用那雙好像永遠也不會停止抖動的雙手,從他一直隨身攜帶的背包夾層里,掏出了一頁紙。這是一張滿是褶皺甚至還有些破損的醫學診斷書,診斷書應該是被抓成過一團,然后又被鋪展開來。街頭藝人看著顫抖的手捻著的紙張,在紙面的診斷結果那個位置寫著:漸凍癥。街頭藝人知道,這種病是世界五大絕癥之一,患這種病的人基本上不再存治愈的可能。漸凍癥的早期癥狀就包括肢體上的痙攣,而且逐漸的患者的肌肉會逐漸萎縮,語言系統也會逐漸退化,就好像整個人被逐漸凍住一樣,所以這種病被稱為“漸凍癥”,而患者也通常被稱作“漸凍人”,患者通常會在兩到五年內逐漸喪失語言與行動能力,只能茍活的像一個“冰雕”一樣存在在這個世界。街頭藝人是今年年初的時候確診自己患上了“漸凍癥”,最開始的他覺得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漸漸后來的他接受了這個現實,但他不想就這樣無意義的接受漸凍癥的到來,所以他拿起了自己心愛的吉他,沒有告訴家里人他患病的事情,就這樣漂泊到了這里,漂泊到了這座天橋上。在別人眼里,他是一位熱愛音樂,為夢想努力奮斗的街頭藝人。而真實的一面,他只是想在自己徹底彈奏不了熱愛的吉他,徹底唱不出熱愛的歌曲前,想要簡單的在自己被徹底“冰凍”之前,不留遺憾的活一回。街頭藝人又用那雙顫抖的手艱難的把這頁醫學診斷書細心的疊好放回了包里。然后,他離開了俯身的扶手,繼續背著大包小包往天橋的一端走去。在下了天橋之后,不出意外的,他看見了那位乞討的老奶奶,還是那身棉服。街頭藝人在路過她的時候,摸出了一枚硬幣放到了她的搪瓷杯里。硬幣砸到杯底的聲音異常清脆,老太太也像往常一樣也不說話,只是點頭致謝。街頭藝人轉身走了,他不禁又在想著在這真假并存的世界,這位乞討的老奶奶是否就如眼前所見一樣,是否她也有一副面具?就像那帶著專情不二面具卻腳踏好幾只船的陽光小伙,像那帶著痞氣和唯利是圖面具卻又在危難時舍身而上的小販,像那帶著兇神惡煞面具卻又心懷繞指柔的城管頭頭,還像那被別人施以壓榨窮人面具卻心懷窮苦的房產大亨,當然還有街頭藝人自己。在面具前后的他們,在別人眼里都是真實的。就像這天橋連接著的CBD和棚戶區,他們都是這座城市的一部分。不管是光鮮亮麗還是陰沉晦暗,都是這座城市最真實的一面。
在街頭藝人慢慢的走向棚戶區的過程中,身邊漸漸的又蒙上了一層清涼的薄紗。他看了看前方帶著星星點點燈光的棚戶區,又轉身看了看身后天橋和早已華燈高亮的CBD也都被蠶紗般的霧給包裹了起來。街頭藝人拿出手機,撥通了個電話:“死擺攤的,我說你都窩在床上多少天了,死沒死,沒死的話快點來,你那攤位我都給你看了快三個月了,你要再不來,可就沒了啊!”
街頭藝人穿梭在霧紗中打著電話,在他身后沒多遠的天橋下面,那位孤身乞討的老太太,裹了裹身上破爛的棉服,抬眼看了看周圍:“又起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