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幕最盡的邊緣幽幽泛著血紅色的迷霧，風的呼嘯像野獸仰著頭在對隕月咆哮，沒有一點星辰的痕跡。陷落在廢墟之中的一間咖啡館里，爬行著鬼魅的喘息和貪婪的笑。
“這是我的銀行卡，房產證，車鑰匙，如果你沒什么意見我看下個月我們就能領證了……”
“我是家里的獨子，結婚以后希望你可以在家相夫教子，做一個家庭主婦……”
“一個女人最重要的就是三從四德，結婚以后沒有我的允許最好不要出去玩。對了，如果你不是處女的話現在就可以走了，我絕對不會要一個生活放蕩的女人。我？我是男人，逢場作戲是最正常不過的了……”
暴風雨夾雜著山塵席卷了遠處渺小的山頭，電閃雷鳴之間，我的眼前出現了無數張面目猙獰的臉孔，一個個張牙舞爪，七嘴八舌的撕扯著我的頭發逼問。我衣衫凌亂，披散著頭發捂住自己的雙耳躲進桌子，天際的云層變成了鮮血一樣的河流，漸漸蒼白的月光墜于我最后一抹倒影里……
2.
我猛然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正在重重的喘氣。渾身燥熱，幾乎出了一身的汗，劉海濕噠噠的黏在臉上。手指還無意識的抓著床單，直至恢復意識才慢慢的松了下來。我摸索著打開臺燈，抓過床邊的涼水咕咚咕咚的灌了下去。看了眼時間，凌晨一點鐘。
轉頭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韓風，絲毫沒有被我打擾，扯著被角輕輕的打著酣。
幸好，只是一場夢。
明天，我就要帶著韓風回家見我媽了。我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一想到這件事情就怎么也睡不著。還有三個月就過年了，也就是說還有三個月我就35歲了。這些年我也交過幾個男朋友，但都被我媽一一否定。在認識韓風之前更是參加過無數次的相親，但也不出意外的也無一成功。
我媽總是說，她不是一個苛刻的人，是那些男生總達不到她的要求。的確，每一次她的理由都很充分。比如說如果對方的是個醫生，她就覺得現在醫患關系太緊張，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如果對方正在創業她會覺得工作不穩定，隨時都有竹籃打水的可能；另外外地人，離異者堅決不接受；更可笑的是有幾次她竟然以生肖相沖，八字不合立刻把對方請出了家門。
還有一個最致命的問題，每次我帶回家的男孩子經過我媽的重重審查，考驗之后都會被她帶到書房里“促膝長談”，大致內容是這樣的：“我一個人把他們姐弟二人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真的非常不容易，兒子雖然已經結婚了，但他在外省生活，我是指望不上他來照顧我了。以后你們要是結婚了，最好不要和公婆同住，這樣矛盾多。不過我一定要搬過去和你們一起住的，因為我就這么一個女兒，肯定是要讓她給我養老送終的……”就這樣，所有人都被他的這一番話嚇跑了。
身邊的很多人都說，我是個“媽寶”，之所以35歲了還沒嫁出去，就是因為放任著我媽為所欲為。我不得不承認我媽有時候真的很過分，但她有一句話說得很對，我和弟弟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我爸是個賭鬼，還愛喝酒，每次他輸完錢或者喝醉了酒就會像發了瘋一樣毆打我們母女倆。因為他嫌棄我是個女孩，說我就算長大了也是個賠錢貨，那個時候我媽每天晚上都會抱著我哭。后來弟弟出生了，我以為我爸有了兒子就不會再打我們，可事與愿違。有一次我爸又喝多了，凌晨才晃晃悠悠的回到家來，他渾身酒氣的闖進我的房間，一把就把我從床上扔到了地上。他扯著我的頭發把我拖到客廳里，嚷嚷著要把我賣掉還賭債，我嚇得大哭。我媽從房間里出來看到這一幕，幾年來的怨氣終于爆發了，兩個人扭打在一起，哭天喊地。
后來他們離婚了，那個時候我十歲，弟弟五歲。我還記得媽媽總是騎一輛自行車送我們上學，但是自行車的后座上只能坐一個人。每天早上她總是先騎車帶我，把我送到半路上一個公園的涼亭里，然后再回家接弟弟，就這樣走一路停一路的把我們送到學校。
為了供我們讀書，她下了班還要去夜市賣餛飩，冬天做兼職幫服裝廠串珠子。我總是看見凌晨了，媽媽屋里的燈還亮著。所以從小我就在想，只要我長大了，一定要讓媽媽過上好日子。
3.
我第一次看見韓風是在醫院的病房里，我去給病人換吊瓶，一進門就看見他在幫著擦身體。“麻煩你先等一會兒，我馬上就好了。”他一邊絞著毛巾一邊跟我說話，因為天氣熱額頭上冒著汗。
“沒事，現在天熱，病人剛動了手術不能洗澡，你給他擦一下會舒服很多，只是別碰到傷口就好了。”自從這個病人住了院，我就常常看到他來探望，很有孝心也很勤快的一個人。
他聽了我的話，只是笑笑就拿著盆出去了，我站在原地有一點尷尬。
“大爺，這是您孫子吧，挺孝順的。”我感覺自己有點沒話找話。
“哎，是孫子就好了。我無親無故的，在大街上暈倒了，是這個小伙子把我送到了醫院。知道我沒人照顧還常來看我，現在這樣的年輕人可不多了。”老人很是感慨。
“是嘛，那他還真是個好人，不過您放心，您恢復得很好，過幾天就可以出院了。”我只能這樣安慰他，心里對這個沉默寡言的男人有了一種莫名的好感。
我始終相信，聚散離合皆有定數。當我們在火車的同一個車廂里再次相遇的時候，我便恍然覺得，人生就像四季，總有一朵花為你獨妍，你若不去賞春，春光便轉瞬間走遠了，而韓風或許就是我美好春光里的那朵花。
去旅行，是我突如其來的想法，拎起行李說走就走了，所以只買到了一張中鋪的臥票。韓風主動把他下鋪的位置讓給了我，睡在下面會方便一點，我再三推脫卻犟不過他的執著。
一夜無話，早上起來跟他打招呼才發現他臉色很差，黑眼圈也很重。
“昨晚沒睡好嗎？”
“是啊，不敢睡得太沉。怕你一個女孩子在火車上遇到什么事，我們也算認識，好歹我能幫幫你。”他的聲音啞啞的，撓動著我的心。
時光太匆促了，說好了今歲要將春花賞遍，仿佛只經歷了幾個片段，百花已開得鼎盛。這個季節，有人相約游春，在繁花樹下許下一世的諾言，是多么浪漫的事情啊。
4.
“你給我出去，我們家不歡迎你。”我媽推搡著就把韓風趕出了門，關門的一瞬間還順勢把他帶來的水果給扔了出去。
“媽……”
“你給我閉嘴，我給你介紹了那么多優秀的對象你不要，偏偏給我帶回來這么一個東西。比你小三歲不說還有一個五歲的孩子。你就這么上趕著要給人家當后媽嗎？”我媽叉著腰，指著我的鼻子訓斥我，邊說還邊不停地在繞著圈子走，看來是氣得不輕。
“我已經決定了，我一定要嫁給韓風，你說什么都不管用了這次。”這是我第一次頂撞我媽，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來的勇氣。或許是愛的深沉，或許是對我媽“積怨”已久，總之今天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堅決。
“我也不跟你廢話了，總之我是不同意。”她坐下來咕咚咕咚的喝著水，眼睛瞪大了看著我。
“你這次不同意也不行了，我懷孕了。”我挺直了腰，強裝著絲毫不懼怕她。
“什么？你這個死丫頭……”她一只手指著我，一只手捂著自己的心臟。
我趕忙扶她到沙發上，“媽你沒事吧？”我忘了她有心臟病，不能受刺激。
“你別叫我媽？”她一把推開我。
“媽，你就成全我吧。”我抱著她苦苦哀求，“我是真的很喜歡他，我一定會幸福的，你相信我，媽。”
“你這個傻丫頭，媽是怕你走我的老路啊。”她把我抱在懷里，摸著我的頭哭了。
她和我爸離婚之后，無論再苦再難都沒有流過眼淚，今天她卻哭了。
韓風從來沒有隱瞞過我，我們還沒在一起，他就跟我說了他的過去。他在老家很早就結了婚，有一個五歲的兒子，跟前妻離婚是因為性格不合，婚后一直吵架，所以就和平分手了。只是他爸媽一直撮合著他跟前妻復合，因為孫子跟著兒媳婦走了，他們很舍不得。
一開始韓風的父母甚至都不愿意見我，直到韓風告訴他們我懷孕了，他們的態度才有所緩和。那個時候我想，不管怎么樣，只要我和韓風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
5.
本來我想生完孩子再辦婚禮，但雙方父母都不同意，說是這樣名不正言不順。我媽覺得這樣對我不公平，以后結了婚也會被人指指點點，說我是年紀大了才想著靠生孩子把韓風綁在身邊，而我婆婆也表示在他們老家未婚就出生的孩子會被當成私生子。
一開始我覺得大著肚子行動不方便，穿婚紗也不好看就不同意。但轉念一想，我和韓風這一路走得太不容易了，一定要珍惜才好。
婚禮那天，韓風和前妻的兒子也來了。這個年紀的孩子，你以為他什么都不懂，其實心思敏感細膩得很，所以我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不太友好。
“小寶，到阿姨這里來。”畢竟他是韓風的兒子，是我肚子里孩子的哥哥，我肯定要對他親熱一些。
他回過頭看了看我，沒理睬就走開了。我心里想，都說后媽不好當，事情總要一步一步來。
可沒想到，我穿著繁重的婚紗正準備下樓，突然被一個人從后面推了一下。
不出所料的，我滾下了樓梯。在意識模糊之前，我只記得一大群人圍著我，有人尖叫著，有人奔跑著，有人在打電話，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肚子很痛，然后眼前就一片漆黑了。
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已經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韓風拉著我的手，眼睛紅紅的。
“孩子呢？”我想大概每一個懷孕的女人在遭受這樣的事故以后，第一個問題都是問孩子吧。但其實我心里很明白結果是什么，我只是僥幸的希望，自己是那條漏網之魚。
可是看著韓風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明白了，上天沒有特別眷顧我，我還是失去了他，我親愛的孩子。
“你別哭，孩子還會有的。”韓風用指腹輕輕抹去了我眼角的淚水。
“你給我出去，我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同意你們結婚。現在好了，我女兒流產了，都是你那個兒子害的，小小年紀就有這樣的壞心思，以后還不定做出什么殺人放火的事情呢。你們全家都不是什么好東西，你給我滾，別再來禍害我女兒。”我媽突然破門而入，一把就把病床邊的韓風給扯開了。
“對不起媽，小寶肯定不是故意的。”韓風除了道歉無話可說。
“不用你讓我們滾，我們馬上就走。誰稀罕你的女兒，這么大年紀了，死起白咧纏著我兒子。自己保不住孩子就別怪我的大孫子。早分開早好，省的斷我們韓家的香火。”我婆婆也進來了，兩個老太太吵得不可開交。
“媽，別吵了。”我聽得心煩意亂，頭也開始痛起來了。
“好好好，你好好休息，我們不吵了。都給我出去，出去說。”還是媽媽心疼女兒，她拉著一群人走出了房門，可還是吵個不停。
“我們還會再有孩子嗎？”我盯著韓風的眼睛，哭著問他。
“沒有孩子也不要緊，你相信我，我絕不會跟你分開的。”
“那小寶呢？”
“小寶畢竟是我的兒子，他真的不是有意的。我已經罵過他了，他說他知錯了，他不過是看電視劇里孕婦摔跤會流產，所以感到好奇才想試一下而已……”韓風言辭懇切，信誓旦旦，可我已經不敢相信他了。一個妻子流產卻還幫著“殺人兇手”說話的丈夫真的讓我寒心。韓風，你還讓我怎么樣去相信你呢？
“你別說了，你出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你想通了一定要叫我，外面吵得這樣兇，我去看看。”我看著韓風離去的背影，突然覺得，我媽說的也并不全錯。
6.
很快我就出院了，但我向韓風提出了分手。
經常會有人問我，你恨他嗎？
我恨他嗎？失去孩子的那一天我傷心的肝腸寸斷。一個朋友來看望我，她說，彼時小寶若是站在她的眼前她都恨不得立馬掐死他，像他那種害死自己孩子的兇手，不管是什么年紀什么身份，即使被挫骨揚灰都難解心頭之恨。
可于我而言，相對于小寶，我更不能原諒的是韓風。他是小寶的父親，他護著小寶我不怪他。可他同樣是我的丈夫，是我未出生孩子的父親，可他對我們母子的態度是冷漠的，是不屑一顧的，是愧疚多于心痛。他對于一個陌生的老人都能施以援手盡心照顧，可對我們卻無動于衷。
我不會恨他，甚至依然感激他。雖然我不知道這些年的關懷和呵護于他是幾分真心幾分假意，但于我，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百分百的溫暖過我那段寂寞的歲月。我依然要感激他，教會我愛，讓我相信愛情。
我跟那個朋友說，我還會去愛一些人，但我不會再去親吻冬天的月亮了，月色依然撩人，但在我看來每一道光都是試探，每次試探的結果都是難堪。
春天又到了，迎面而來的微風都像那年韓風說話的樣子，暖暖的，柔柔的，吹在身上揉進心底。萬物復蘇的生機勃勃，剛出生的綠，一副燦爛的模樣，怕是要比日光都亮。突然想出去走走，因為春天來的時候，總覺得會發生點什么，如果到頭來什么都沒發生，就會覺得自己錯過了什么。就像當初我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里遇到了他。
我還是會時不時的想起他，但我已經不敢設想我們以后的生活了。不喜歡我的公婆，充滿敵意的繼子，整日爭吵的家庭氛圍注定會讓我心力交瘁。
把意中人從自己的生活里抹去的這個過程太痛苦了，但透支掉運氣遇到自己心儀的人本就應該還債的。當初我自蕓蕓人海之中獨獨看到你，如今我再將你好好地還回人海里。
所以我不會恨他，也不會愛他，因為一切都是那么不值得。
剛開始韓風還不同意，常常在我家樓下一站就是一整夜。后來時間長了，我一直不愿意見他，他也就來得少了。后來聽說小寶在老家病了，他估計就回去了照顧孩子了。
就這樣，我們再也沒見過。
大概再深刻的愛也抵不過人生的消磨吧，無法遂愿的事，不可強求的緣，只好淡然接受，溫柔妥協。某天早晨梳頭的時候忽然看見一根白發，我跟我媽說過“我都長白頭發了，是不是老了。”我媽在廚房做早餐“你再老能有我老啊。”
“吃過早飯記得去參加一個相親會啊。”
“我不想去。”
“瞎說什么呢？你不嫁人了啊。”
“不嫁了。”
“其實不嫁也好，我都養你這么多年了，不介意養你一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