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時值響午時分,高懸的太陽像惡毒的蛇舌噴吐出毒液,殘酷無情的炙烤著大地萬物。
東莞某小鎮,街道兩邊筆直的樹木,細小的樹枝垂吊著彎下身子,清綠的葉子像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聚集在汽車站出口的摩托車搭客佬閉上眼睛昏昏欲睡,有零星客人拖著大包小包行李從身邊經過,也懶得睜開眼皮招攬,火辣的太陽把他們的掙錢欲望給湮沒了。
“收廢舊啰,收廢舊啰……”斷斷續續的叫喊聲穿越大街小巷,悠悠飄遠。
一位中年婦女正費力的踩踏三輪車,在灼灼陽光下緩緩駛進有些寂靜又缺乏生機的寬闊街道。婦人四十歲,身穿黑色衣服,黑色褲子。頭上戴著的草帽僅僅遮住她有些肥胖的臉頰,背脊以及身下大腿依然被太陽燒烤著,滾滾熱浪燙灼著婦人裸露的肌膚。
街道旁邊的樹根下,橫躺著一只礦泉水瓶,婦人東張西望的眼睛停留在礦泉水瓶上,婦人把車子停在路邊,敏捷的從車上伸下雙腿,把礦泉水瓶撿起扔進車后廂。婦人抬起黑炭一樣的手掌用力擦干凈額頭上鼻尖上閃亮的汗珠。
“收廢舊啰,收廢舊啰……”婦人的叫喊聲透著干澀、嘶啞。穿街過巷兩個鐘,婦人只撿到幾個易拉罐、小片紙皮、兩個礦泉水瓶,價值不夠一元錢。婦人又收又撿,明知收獲不大,婦人也不愿意放棄中午這個時間,冒著烈日掙那微薄的錢。
入夜,街燈璀燦閃爍,光怪陸離。某夜總會門口,靜靜的佇立兩位濃妝艷抹身材窈窕曲線玲瓏的迎賓女孩。
“歡迎光臨!”迎賓女孩臉上掛上職業性的微笑,恭敬的迎候魚貴而進的客人。
包廂房里面,吆喝聲、嘻笑聲、男女調戲的打鬧聲刺耳的傳出來。這是一個有錢人消費的娛樂場所,能進入這個地方的客人非富即貴。有陪酒女郎,姿意縱情,飲酒作樂,是人間天堂。
污水里漂浮著洗潔精泡沫,婦人一雙粗糙大手浸泡在洗碗盆里上下翻飛。婦女是夜總會洗碗工,專門值夜班。
婦女來自貴州一個大山區的農家婦女。哪里土地貧瘠,交通不方便,要步行一天時間才能看到有車輛過往的公路。
五年前,婦人離開一窮二白的小山村,來到經濟發達的東莞市某小鎮打工。婦人膚黑,粗嘴大唇,膀闊腰圓,容貌粗糙。找工不容易,她只能從事城市人最不屑于干的低賤工作,白天到一間本地人開的小廠做清潔工,一個星期工作四天。晚上到夜總會上班。稍有空余時間,婦女又到一些有錢人家做鐘點工,清洗油煙機擦抹玻璃窗打掃廁所客廳衛生。
婦人一天只睡四個小時,忙碌的身子如陀螺般轉動。在貧瘠的家鄉,婦人勤耕苦種,效益低,收入少,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累死累活依然吃不飽穿不暖。婦人來到經濟發達的東莞謀生,就好像來到了天堂。婦人驚異、欣慰。她吃慣苦,不怕累,只要有工作她就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為了掙錢,什么苦活臟活不挑剔,為了錢她努力拼搏。
三年前,婦人有了一定積蓄,她把小女兒和小兒子帶來身邊生活,并送進環境優美的私立學校讀書。婦人有個美好愿望,希望兒女讀書有出息,不再像她一樣為了生存干低賤工作。婦人把大女兒留在母親和哥哥身邊,讓大女兒在老家讀書。
一晃三年過去,大女兒初中畢業要來廣東打工。山村孩子,普遍不愿意讀書,稚氣未脫乳臭未干就想著到花花世界享受生活,以為哪里到處都是黃金俯拾偕是。婦人的大女兒苗小亭就是懷著這樣的夢想放棄讀高中升大學的機會,迫不及待的來到母親身邊。
婦人也有兩年沒回老家,沒見過大女兒。婦人每個月都按時寄一定數量的錢給母親算是女兒的生活費。在家鄉那個低消費的農村,婦人寄回去的錢足夠女兒和母親的生活費。女兒長高了,小鼻圓潤,臉色如初出土的山竹筍,清秀白嫩。只是身材纖瘦了些,青春洋溢卻又顯得有點弱不禁風。婦人一把摟住女兒,眼眶潮熱,從今以后一家團聚,不再骨肉分離,不再牽腸掛肚,婦人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女兒清澈的瞳仁沒有見到親人那份久別重逢的驚喜,相反,射出仇恨的光芒。怨毒的眼睛就像那白晃晃的太陽很不友好的落在弟弟妹妹身上。才十歲的弟弟臉龐胖嘟嘟的,粗腰粗腿,十足的小胖子。弟弟身穿藍色校服,名牌藍色運動鞋,一副神氣活現的高傲,用一副嫌意和厭惡的目光斜睨他的大姐。小女兒身穿漂亮花色裙子,臉圓膚白,還透出淡淡的紅潤。大姐陳舊灰色衫皺巴巴的,窄小的褲子褲管高高拉起,好像穿了幾年的舊褲子。苗小亭的寒酸打扮與小公主一樣打扮靚麗的弟弟妹妹相比,就好像一個生活在地獄,兩個生活在天堂。
苗小亭腦海中出現了一幅幅心酸的畫面:寒冷的冬天,颶風嗚咽,雨水霏霏,苗小亭穿著厚重棉衣依然冷得瑟瑟發抖,她穿著冰冷的棉鞋一步一艱難的走在上學的路上。學校路途遠,路面泥濘崎嶇不平,還有荊棘叢生的野草橫伸路面。苗小亭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即使這樣還會有多次差點滑倒的危險。她冷得臉色烏青,嘴唇變黑。春夏秋三個季節,苗小亭放了學牽著一頭大水牛到山上放養吃草,有一回苗小亭貪玩,追逐一只花蝴蝶,折騰了一小會,蝴蝶沒抓到,大水牛不見了,苗小亭找啊找,眼淚流出來了,嗓音哭啞了。夜色深沉,大水牛沒找回。后來舅舅把大水牛找著了。老實巴交的舅舅沒罵苗小亭,只是輕聲埋怨了幾句。苗小亭難過了幾天,原因是大水牛糟踏了別人的莊稼地。
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像電影的精彩鏡頭浮現眼前。弟弟妹妹過著吃穿無憂的舒適生活,到教學質量優越的學校讀書,有母親的呵護和溺愛。想到這,一股嫉妒的怒火充斥著她內心,灼傷了苗小亭的五臟六肺。她恨母親的不公平,恨母親厚此薄彼,同是媽媽肚子里生出來的孩子,為什么弟弟妹妹能夠在母親身邊茁壯成長,她卻被孤零零的扔在貧困的山村過凄風苦雨的生活。
為什么母親嫌棄我,不把我也帶在身邊?我不是母親親生的嗎?苗小亭越想越不甘,越想越難受。
婦人買回名牌衣服,名牌鞋子給大女兒,還買回苗小亭喜歡吃的燒鵝和零食,她想好好彌補苗小亭這幾年不在身邊的關愛,她想盡一個母親的職責好好關愛女兒。
苗小亭看母親的眼神就好像隔著一層厚玻璃,陌生而疏遠,冷漠而怨恨。苗小亭看弟弟妹妹就好像素味并生的陌生人,冷冽如千年冰塊。
“啪!”狠狠的一巴掌落在弟弟肥白的臉上,又脆又響。
“嗚嗚嗚……”弟弟捂著火辣疼痛的臉頰哭得撕心裂肺。從小到大,媽媽當他是心肝肉,寶貝疙瘩,從來不動他一根手指頭,大姐居然打了他,還莫名其妙,他眼里滿是憤怒和委屈。
“爸,媽媽又老又丑,你拋棄她,再找一個年輕漂亮的。”苗小亭攛掇父親。苗小亭不但想方設法欺負弟弟妹妹,毒打他們,讓母親痛苦,心懷愧疚,還暗中報復母親,讓母親不能過上好日子。她內心被仇恨的怒火焚燒著。
婦人丈夫國字臉,濃眉大眼,棕色肌膚,雖人到中年,臉龐輪廊還保持著幾分年輕時的俊朗。結實的腰板很有精神氣。他工作上吊兒郎當,虛榮心強,好的工作他缺乏耐性,做不長久。不好的工作他拉不下面子干。幾年來,他工作半年玩半年,家庭的開支和孩子的費用都是婦人在支撐。
風吹日曬,過度操勞,睡眠少,婦人眼角過早出現了難看的魚尾紋。臉龐憔悴得如風吹干的菜葉子,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重新找個年輕漂亮的老婆,男人心底深處曾經滋生過這個念頭。每天面對膚色黝黑又顯老的老婆男人心里像壓著一塊大石頭,沉重而又不舒服。可惜,男人手中沒錢經濟上又不能獨立,只好把想換老婆這份美好念頭壓在心底。女兒的提醒,就好像熄了的火苗又被枯葉燃燒起來。
男人向婦人提出要求,婦人賺來的錢歸男人保管,男人的理由是:男人是一家之主,家庭的經濟財權得由他掌管。男人喜滋滋的想,只要手中有錢就有機會到外面找個俏麗女人快活。婦人不給錢,他就有理由拋棄婦人。婦人掙錢不少,比那些私企高管收入還多。
給你錢,行嗎?婦人憨厚的沖男人笑笑。婦人不想因為這些小事和丈夫吵架。婦人愛丈夫,在乎丈夫,就算丈夫是個爛泥巴她也不在乎。可真要把財政大權掌握在男人手里,婦人不放心,男人會把家敗了。婦人不怕吃苦,但不想再過那種饑不裹腹的生活。
男人齷齪的念頭沒法實現,帶著苗小亭決然的離開了婦人。
婦人傷感的淚水如山澗泉水噴薄如出,浸濕了枕巾。生活還得繼續。婦人依然努力工作努力掙錢。在心底深處她原諒了丈夫和女兒,她癡癡的等待丈夫的回心轉意,等待女兒的幡然醒悟。遲早有一天,女兒長大了,成熟了,嫁人了,做了母親,她就會知道我這個母親的難處,她會原諒我。婦人滿懷希望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