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二千二百五十八年前的那個夏天，有點不尋常。夏四月，本應(yīng)該是和暖的季節(jié)，秦國卻遭遇了一場霜凍，阡陌、井田里百草凋敝，連宮廷回廊里的盆花都凍掉了骨朵兒和葉子。
呂不韋還記得那是個中午。他在書房里，將最后一卷《呂氏春秋》看完，修改了幾個字，把竹簡卷好，束起來，叫進一個門客，吩咐說，把這部竹簡放在咸陽大街上，再在城門上掛上一千兩金子，布告全國，誰能增減一個字，這一千金就是他的了。
都說戰(zhàn)國四公子，門客三千人，看看孟嘗君，手下下盡是雞鳴狗盜之徒，徒增笑耳。呂不韋封文信侯后，也招了三千門客。前些日子，呂不韋讓他們把自己的見聞、言論匯輯成編，共成八覽、六論、十二紀、凡二十萬言。煌煌巨著啊。呂不韋有點自得，名之曰《呂氏春秋》。
門客出去后，呂不韋擦了把臉，伸了個懶腰，正要去王宮里見秦王嬴政，突然就變了天，一陣狂風過后，陰云四合，遮天蔽日，剛才還灼熱的太陽一下子就隱沒了，如同黑日。天一下子變涼了，據(jù)鳳翔過來的人說雍河邊上都結(jié)了冰凌，咸陽大街上也凍死了數(shù)人。
幾天前，呂不韋剛陪著秦王嬴政從雍地回到咸陽。嬴政都二十歲了，將行加冠佩劍之禮。因為秦人的祖先起于雍，家廟雖遷到了咸陽，而祖墳卻還在雍。呂不韋就建議這次加冠禮去雍地。嬴政請示趙太后，太后說，按你仲父的意思辦就行。
那天的雍宮大殿里，嬴政戴平天冠，玄衣纁裳，佩綬帶長劍，一行一動，莊重肅穆而又英俊瀟灑。呂不韋一回想起雍宮祭禮上嬴政的倜儻英姿，心里就涌起了一股自豪感。
貳
九年前，莊襄王，就是那位贏異人，一命嗚呼了。太子嬴政繼位，做了秦王，那時才十三歲。
呂不韋輔佐嬴異人三年，又輔佐了嬴政八年。回首往事，真是不容易啊。
當初嬴異人只是孝文王贏柱的庶子，遠在趙國為質(zhì)。贏柱最寵愛華陽夫人，卻沒有生下一子半女。那時呂不韋在邯鄲經(jīng)商，偶遇了嬴異人。呂不韋覺得贏異人奇貨可居，便派人去秦國花錢買通了華陽夫人，以贏異人為嫡子，并幫助逃出了趙國。后來贏柱繼位，立贏異人為太子。贏柱繼位三日而亡，異人繼位，以呂不韋為相國，封文信侯。
異人也是個短命的，做了三年帝王就一命嗚呼了。嬴政繼位后，繼續(xù)以呂不韋為相，并尊稱自己為仲父。
這一聲仲父，在呂不韋聽來，是多么的親切，又是多么的悲哀！
叁
那一年，呂不韋娶趙姬為妻。
趙姬是邯鄲城里出名的美女，端的是艷姿豐逸，儀靜體閑，明眸善睞，笑靨如花。又能歌善舞，歌時響遏行云，舞如彩云追月。那個上元之夜，呂不韋邂逅了趙姬。
呂不韋愛趙姬的風華絕代、傾國傾城；趙姬愛呂不韋的風流倜儻，揮金如土……
真?zhèn)€是春風雨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shù)。
呂不韋與趙姬成親，夫妻恩愛，不久趙姬就有了身孕。
可有一次贏異人來呂不韋家里喝酒，看上了趙姬。借著酒勁死皮賴臉地纏著呂不韋，讓呂不韋把趙姬讓給他。呂不韋當然不肯，并借著酒勁斥責了嬴異人。
但贏異人豁出去了，一個勁地央求，并許下大愿，說將來得勢必定報答云云。呂不韋忽發(fā)奇想，也是借著酒勁，就答應(yīng)了贏異人。
那個晚上，趙姬從傍晚哭到天明……
肆
嬴政的樣子一點也不隨呂不韋，臉型眉眼倒是酷像趙姬。
礙于贏異人，呂不韋只能遠遠望著自己的兒子，不敢作出親昵的舉動，怕引起異人的懷疑。
舊情未了，偶爾贏異人去王宮拜見趙王，呂不韋還會偷偷與趙姬廝混，傾訴相思。這個時候呂不韋才能抱起年幼的嬴政，親一下。
那一年，秦趙開戰(zhàn)，贏異人隨時有危險。為不使計劃失敗，呂不韋又花了大筆金錢，買通趙國看守，偷偷送異人逃離了趙國。
然而趙姬母子卻留在了邯鄲。
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呂不韋日夕與趙姬、嬴政相處。那是呂不韋最愉快又最刻骨銘心的一段時光。
嬴政漸漸長大了。有一次，趙姬告訴呂不韋，嬴政曾經(jīng)問過她，自己的父親到底是誰？是子楚還是呂不韋？子楚是華陽夫人接受贏異人為嫡子后，為取悅?cè)A陽夫人而起的名字，因為華陽是楚國人。
呂不韋知道嬴政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了，且驚且喜，便問趙姬如何回答的？趙姬說，她沒回答，只是問兒子：你希望將來做一個商人還是一個偉大的國王？嬴政聽了，思考一會兒，告訴母親，他將是秦國最偉大的國王。
呂不韋往返了秦趙數(shù)次，直到昭襄王死，贏柱繼位，立子楚為太子。趙國敵不過秦國，又聽說異人成了太子，便禮送趙姬母子回到了秦國。
贏柱繼位時就五十多歲了。立子楚為太子，三日后就死了。子楚繼位，為酬謝呂不韋之功，并履得到趙姬之諾，以河南封呂不韋為文信侯，以相國輔政。
嬴政十三歲時，嬴異人死了。嬴政繼位，立趙姬為太后，稱呂不韋為仲父。
在呂不韋的悉心輔佐下，秦國國富兵強，繼續(xù)采取連橫齊國與遠交近攻策略，不斷蠶食六國。
政事之余，呂不韋與趙太后不免打情罵俏，再效魚水之歡。唉，太后三十來歲就做了寡婦，女人難啊！
伍
這場霜凍，不光是秦國，三晉齊燕趙衛(wèi)都遭了霜凍。一天一夜之后，天氣才和暖起來。呂不韋讓門客重新把《呂氏春秋》放在街上，繼續(xù)懸掛千金在城門上。
午后，門客來報，說秦王有請。呂不韋問，大街上是何情形？門客說，倒有幾個破落文人，翻看了幾卷書，說什么可刪改之處多乎哉。守衛(wèi)讓他們改，卻都一哄而散，想必是眼紅那些金子。呂不韋笑笑，說，天下文人，窮酸之性一也！
六
呂不韋進殿的時候，嬴政正在翻看一卷竹簡。見呂不韋進來，忙起身行禮，喊了一聲呂相。
從前，嬴政見了呂不韋，也會行禮。雖是君臣，但有師生之誼，嬴政對相國都是以仲父相稱的。自從雍地回到咸陽，嬴政不再以仲父相稱了，而是稱為呂相，當然，師禮還是不變的。
呂不韋還了禮，在嬴政對面坐下。嬴政說，呂相的《呂氏春秋》編得不錯，是治國理政的典籍。呂不韋說，王上喜歡就好。嬴政問，近來國事如何？這次霜凍之災(zāi)，三公九卿們都有什么議論？
呂不韋說，也沒什么大事。這次霜凍之災(zāi)，死了一些人，都是凍餓而死，不是什么瘟疫。凍災(zāi)嘛，大家有些議論，也不過腐儒之談，王上不必在意。
嬴政哦了一聲，抬起頭看看窗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呂不韋聽，往常有點天災(zāi)人禍，不是王上失德，就是后宮干政，這大夏天的，來了一場霜凍，倒是沒有影射了，奇之怪哉。沉思片刻，又問，那軍事呢，呂相？呂不韋說，自蒙將軍死后，我們對五國的攻伐減了不少，近來只是對魏國有所行動。前些日子，取了魏國的垣、蒲。蒙將軍曾推薦過楊端和將軍，準備讓他帥軍伐魏，不知王上意下如何？
嬴政說，希望楊將軍能帶來好消息。
呂不韋說，那臣回去就安排楊端和出兵函谷關(guān)，請王上賜臣調(diào)兵虎符。
衛(wèi)士取來虎符，嬴政交與呂不韋，又問，山東諸國呢？呂不韋說，去年底韓然死了，兒子韓安繼立，謚其父為桓惠。韓國已經(jīng)對秦稱臣，沒什么顧慮了。對了，楚國的羋完也死了，兒子羋悍立，謚其父考烈。春申君也死了…嬴政皺了下眉頭，說起，楚國的破事，不說也罷。
這時，后宮里傳出了熟悉的女人笑聲。呂不韋知道，那是太后與嫪毐在嬉戲。近來后宮改造，砸了幾堵墻，就隔不住前后宮的聲音了。太后一點也不知檢點些，哎！呂不韋偷偷地看了嬴政一眼，見嬴政一張嫩臉憋得通紅，眉眼中寫滿了厭惡與痛恨。君臣二人再也沒有了聊天的興趣，呂不韋訕訕而退。
柒
呂不韋回到相府，想起嬴政那表情，就有點后怕。
趙姬嫁給贏異人后，與呂不韋余情未了，一直藕斷絲連。贏異人繼位，呂不韋收斂了不少。想不到三年后就死了。三十歲的趙姬成了太后。三十歲的女人，正是如狼似虎，哪守得了寡，便與呂不韋再續(xù)舊情。仗著嬴政少不更事，呂不韋又經(jīng)常進宮輔佐嬴政，二人便明目張膽地過起了夫妻生活。
想不到嬴政慢慢長大了。每當與趙太后廝混的時候，呂不韋總覺得背后有一雙眼睛，在仇視著他。斬不斷理還亂，呂不韋知道，是與太后斬斷情根的時間了。但太后怎么辦？他忽然就有了主意。
前幾天聽門客說，咸陽街上新來了個叫嫪毐的人，長著一個大陽具，能挑起車輪子轉(zhuǎn)半天呢。我把她獻給太后，太后喜愛，也就把我替出來了。
呂不韋略施小計，就把嫪毐送進宮，到了趙太后宮里。名義上是個給事中職位的太監(jiān)，實際上是太后的面首。
趙太后果然愛他，一發(fā)而不可收，還真的就把呂不韋給忘了。呂不韋想起這事，心里就如被一只大手揪住一般，疼而且恨著。沒辦法，誰讓呂不韋骨子里是個商人呢？他可不想干賠本的買賣。
果然，趙太后陷入太深，竟封嫪毐為長信侯，竟然還…還生了兩個孩子！把太原封做了嫪毐的食邑。這還不說，嫪毐還干政！國家大事，太后竟然聽嫪毐的，當初呂不韋還要與大臣們商量一二呢。
那嫪毐竟真把自己當盤菜了，廣招門客，開門養(yǎng)士！嬴政都親政了，太后嫪毐竟還大白天宣淫，淫聲浪語傳遍了秦宮！這不是作死嘛！
呂不韋想，原來以為趙姬是有情之人，卻不料是這樣！你們作死就作死吧，我可不想死。取了虎符，讓門客安排馬車去楊端和府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