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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家墳沒有墳,那只是西安南郊的一個地方,那里有我的大學。
我的大學是陜西師范大學,我的系是政教系。我常戲說自己是陜西吃飯大學睡覺系的,別人聽了不免發笑。
1990年9月2日,我到吳家墳,去師大報到。那是我第一次進省城西安,也是我從一個放牛娃變成大學生的日子,所以記得格外清楚。
那天上午,我在父親的陪同下,扛著一個木頭箱子,從火車站坐上師大的迎新客車,沿著環城西路南下,進入長安路,通過師大路,開進老西門,在學生食堂前交驗錄取通知書,最后被兩位學兄帶到了21號樓209宿舍。
第三天是開學典禮。校長王國俊鄭重其事地介紹說,我們這個地方叫吳家墳,屬于雁塔區長延堡街道。從此,吳家墳就成了我在西安最熟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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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吳家墳是西安的遠郊,偏僻而荒涼。
師大門口的長安路,汽車不多,騾車馬車卻不少,騾馬留下的糞便隨處可見。路兩邊沒有幾家店鋪,隨處可見破舊的磚墻,白天行人不多,晚上更是冷清。
我曾經問一位老師,當初為什么把師大建在這里?他說,1952年建校時,西安的發展規劃是放棄老城區,重點建設南郊,所以師大就選址吳家墳。
可是,后來西安的發展方向大變,老城區依然是重點,師大就被扔在了荒郊野外。
吳家墳人氣最高的地方,應該是師大新西門外,是3路公交車站。那里有來來往往的車輛,有上上下下的乘客,對面還有楊家村的商販,是長安路上的繁華地段。
開行于陜師大和火車站之間的3路車,由兩節米黃色的車廂膠接在一起,是當時西安最大最好的公交車。全程19.5公里,21個站點,票價0.4元,這些數字我耳熟能詳。
剛入學那段時間,我總是想家,經常站在3路車站,看著一批又一批到站的乘客,希望遇見熟悉的親友。有一次,我果然看到了一位高中同學,驚喜不已。
師大總共有五個門:兩個開在長安路上的西門,一個開在瓦胡同里的小南門,一個開在翠華路上的小東門,還有一個隱蔽在家屬區西北角的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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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向長安路的兩個西門,北邊師大路盡頭那個叫老西門,南邊的叫新西門。
老西門里有一段磚墻,墻上貼著一張很大的陜西省地圖,地圖很詳盡,甚至標明了我家的小山村,引得我常常駐足。
繞過這段磚墻,就是學校收發科,那里有一排齊頭高的木頭架子,上面排列著幾百個信箱。我們政教90級的信箱是128號,三個班共用,我們的來信地址就是“陜西師大128?!薄?/p>
那時候打電話極為不便,更沒有電腦網絡和手機,只能通過書信與遠方的親友聯系。大學四年,我寫過幾百封信。每次寫好信,裝進信封,膠水封口,貼上郵票,就投進老西門口的綠色郵筒里。
給女同學寫信要格外用心。先打草稿修改,再謄寫到印有底紋的信紙上,折疊成好看的L形狀,放進不透光的牛皮紙信封,再端端正正寫好地址姓名,貼上帶有精美圖案的2角錢郵票。
把信塞進老西門外的郵筒,有時還要拍打一下,從縫隙里窺探一番,繞著郵筒轉一圈,再三步一回頭地離去。
我們都盼望收到來信。每天的來信由收發科分揀,投入各個信箱,再由各班負責人開箱取回。掌管128號信箱的是一位姓葉的女同學。大家看見她都要問:有我的信嗎?有我們宿舍的信嗎?
我臉皮薄,不好意思問,就從她面前多晃悠幾次,期望被叫住。
出了老西門,就是狹長的師大路。那里沒有多少店鋪,只有師大郵局、幾個飯攤,還有外語學院的大門。郵局是我們買郵票取匯款的地方,飯攤是大家請客吃飯的去處。
飯攤上賣的,不過是幾毛錢一碗的餛飩和米線。每到傍晚,那里就會坐滿師大和外院的師生。記憶中,我在那里吃過一次餛飩。因為我收到了研究生錄取通知,就被舍友們拉出去請客。
外院的大門是拱形的,有西洋特色。進出外院的女生遠比男生多,那些女生都挺洋氣,渾身灑著香水,走路挺胸抬頭,說話夾雜洋腔,令我敬畏而自卑。
相形之下,被戲稱為“農民運動講習所”的師大,多數學生出自農村,樸實得土氣。我們班52人,入學前是城市戶口的只有12人。
外院的女生和男生是分樓居住的,女生樓禁止男生進入,樓下常常有一些衣著體面的男生,他們若無其事地站著。
大三那年,我們師大也分樓了,女生集中在20號、21號宿舍樓,下面修起了圍墻,男生不能進,很多人就在門口轉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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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西門是師大的臉面。我上大一大二時,那里還是一個老式大鐵門,門口有一段空地,外面才是長安路。那里是小商販的勢力范圍,他們推著三輪車,大聲叫賣水果和小吃,常常擠得水泄不通。
我上大三時,新西門被擴建成了如今的開放式大門。
新西門緊鄰我們班的1103教室,從那里進出大門很方便。無論課間休息時間還是晚自習之前,我都喜歡去長安路上溜達一圈。
新西門對面是楊家村,里面租住著師大的一些自費生。村里有一個“塔龍照相館”,我們在那里洗印過畢業照。
楊家村的村民比較橫,他們經常在長安路上擺攤賣東西,顧客主要是學生。大一那年夏天,我幫助過一個受欺負的師大女生。
那是一個傍晚,我照例從1103教室出來,在長安路上轉悠。我看見對面的攤位上有一大群人,似乎在圍觀什么,我過去查看。人群中,一位女生遭受著幾個男性村民的粗暴呵斥。
原來,那女生拆開了一雙襪子的包裝,卻沒錢買下來,因此遭受責難。我擠進去,問那雙襪子要多少錢,對方開口就要5元,其實平時只賣1元。
我身上也沒有那么多錢,于是跑回教室,向同宿舍的馬同學借了5元??墒?,當我再次趕到那里時,圍觀的人群已經散盡,女生和攤主不知去向。
我急得團團轉,最后沖追進村子里,在一個小巷子口將女生贖回。當時,她正被兩個中年男人拉著走,說是要回家理論。
我們一進校園,她就拉著我的手大哭起來。我們在圖書館前坐了很久,我笨拙地說了著些安慰的話。我們都住在21號樓,她是電教系的,比我高兩級,家在新疆伊犁。
第二天,她帶著閨蜜來到我宿舍,還了錢,表達謝意。我們并沒有成為朋友。每次在路上和宿舍樓里遇見,她總是躲著我低頭繞行,我們再沒有任何交往。
第二年7月,她畢業離校,據說分配到了伊犁師范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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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大的南門比較偏僻,很少有人出入。但我熟悉南門,南門外有天壇遺址和一片貌似操場的空地,還有瓦胡同村,我多次穿行其間。
天壇遺址只是一座土山,山上長滿了雜草和灌木。在雜草叢中,我發現過野雞和田鼠,還有幾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我猜想那是盜墓賊的杰作,不知道唐王留下的寶物是否安好。
南門口有一條長長的巷子,從西到東連通長安路和翠華路,那就是瓦胡同村。
瓦胡同村其實就在21號宿舍樓下。大一那年春天,21號樓東側的院墻被人開了一個洞,外面的村民三三兩兩進入校園,很多自行車被盜,人心惶惶。
21號樓403室住著七個女生,其中六個是我們班的,另一個是二班的。有一次,我去她們宿舍發飯票,看見窗玻璃上有兩個圓形的小洞,我感覺那是槍彈射擊造成的,就要報警。姚同學解釋說,那是外面的人用彈弓打的,當時聲音很大,他們被嚇壞了。
她們宿舍曾經失竊,不知道是誰干的。為此,我找到輔導員曹老師,為丟錢的兩個女孩申請了學校的困難補助,每人20元,這相當于一個月生活費。
瓦胡同村西口有一家私人診所。大一那年夏天,我腳母趾發炎,腫脹疼痛,長久不愈,就去那里求醫。醫生是一位中年男人,他仔細查看了傷情,然后背抄著手來回踱步,神情嚴肅。
我追問病情,他說需要做摳甲手術,就是要把腳指甲連根切除,費用至少需要500元。天啊!我哪有那么多錢?而且我也不愿失去寶貴的指甲。
我從師大醫院開了些消炎藥,堅持服用一星期就痊愈了。從此,我再也不進私人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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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師大家屬區,出了小東門,就是翠華路。翠華路止于瓦胡同,當時很偏僻。那里有27路公交車,開行于植物園和東郊胡家廟之間。
我家鄉的很多人在三府灣藥材市場經商,那里有發往我老家的長途班車,所以我經常乘坐27路車。
翠華路南端的中科院西安植物園,一年四季景致萬千,我很喜歡去。春天,草木萌發,百花齊放,處處聞芬芳;夏天,綠樹成蔭,鶯歌燕舞,處處有美景;秋天,落葉繽紛,層林盡染,處處留詩意;冬天,枯樹殘荷,寒霜白雪,處處顯沉寂。
在植物園的東北角,有一個山坡,坡下是一片柿樹林,坡上是一片銀杏林。每年秋天,坡下紅葉遍地,色彩斑斕,坡上金葉飄飛,陽光燦爛。我們在那里舉辦老鄉聚會,歡歌笑語不斷。
然而,植物園并不能常去,因為要買門票,票價0.4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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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植物園南邊,沿著瓦胡同村的巷子向東,幾百米外就是一望無際的農田。每年三四月,和煦的陽光照耀著大地,田野里麥苗青青,盡顯勃勃生機。我經常走到田間地頭,仔細查看莊稼長勢,想念家鄉的人和事。
我的老家在秦嶺山區,農時比關中晚一些。
當關中的麥子開始拔節,老家的麥苗才完成分蘗,此時我的父母應該在田里鋤地;當關中的麥子開始揚花,老家的麥苗才開始抽穗,此時我的父母應該在田里除草;當關中的麥田開始泛黃,老家的麥子才開始灌漿,此時我的父母應該在田里套種玉米。
當關中的麥子收割完畢,地里只剩下白花花的麥茬,老家的麥田才剛剛開鐮,此時我的父母在烈日下揮汗如雨,他們在麥田里揮鐮收割,在曬場上揚枷打粒。
麥熟時節,我會找理由向老師請假,趕回去幫父母干活。
我曾經從那里一直向東,穿過曲江凹地廣闊的農田,穿過寒窯遺址荒蕪的山溝,來到西安精神病醫院,看望一位住院治療的小學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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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我常常佇立在長安路,仰望高聳入云的電視塔,凝視來來往往的行人車輛,我思念家鄉,幻想未來,胸懷天下。
黃昏時分,街燈亮起,周圍幽靜安詳。長安南路,兩排星星點點的燈光綿延不絕,一直向北,連接遠天,好似一條通向天國的彩虹,讓我心生無限遐想。
四年歲月并不漫長,大學時光轉瞬即逝。我的青春在校園里燃燒,我的夢想在圖書館升華,我的鄉愁在麥田里融化,我的愛情在信箱里發芽。
吳家墳不只是一個地方,那里有我的大學、我的青春、我的夢想、我的鄉愁。如今,25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記著它。
2019年5月20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