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根譚》上有一句話：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其無久處之厭。大意是說，交朋友時，與其給人一見如故的驚喜，不如在日后漫長的歲月中不使對方厭煩。
我非常喜歡這句話。
現代社會里，人比任何時候都迷信“一見如故”這個東西——擼個串喝瓶酒就好像成了生死之交，喝次咖啡抽根煙就好像尋到了合拍的合伙人。不僅是老百姓，各種名人大佬寫的微博出的書里盡是所謂“一秒中我就看出他跟我是同一類人”的奇跡。
如果你仔細體味，會發現，和父母輩的謹慎而鄭重的儀式感相比，我們這一代人更愿意將情誼建立在飄忽不定的 “感覺”上，更愿意相信“驚奇”而不是常識，相信偶然而不是因果，相信那些毫無征兆的東西里必攜帶著某些命中注定性。
我們在美化那些，未經事實與年歲驗證過的東西。
為什么？
因為當代人活在一個急速滑動的世界里，信息如此之多，變化如此之快，我們就密密麻麻擠在一輛急速行使的列車中——窗外的景色還沒來得及清晰就已在速度中再次破碎。我們每天要見很多人，這些人大多不是我們從小到大的朋友，而是無數次偶然遇見的人再次攜帶而來的偶然。
人與人建立關系這件事忽然變得極其簡單，見個面加個微信就算“認識”，周末出來喝個茶聊個天，就算“了解”了。其實這些只是弱關系，所謂“弱”，它與你的生命并不產生深的交織，只適用于在某個關鍵節點派上關鍵用場，比如幫你介紹工作，幫你推介資源，就像一條后路，一個支點，一個瞬時可以發揮不可思議作用的角色。
我們看似適應了這種略帶工具化的“弱”關系，卻沒意識到人性中的一種本能一直沒有改變過——無論我們怎樣功利，在關系上，人依舊向往著持久而心心相惜的“強”關系。
那在這樣的矛盾下，會發生什么？
生命中忽然多出了很多虛假的“一見如故”。我們在太多的“弱”關系里寄托了“強”關系的希望與情緒。
人要生長出真正的“強”關系，要很長的時間，很久的陪伴，是一件無意識層面的自然結果。它不太符合現代社會中有意識的規劃、結交、儲備等人際方式，而商業社會的流動生活方式也不再是適合培植穩定“強”關系的土壤。
所以，我們便將內心里那一絲對于終極關系的向往投射到一段段短暫的“相識”中，并帶著被命運“欽定”般的俠義榮光去定義很多并不扎實的情誼。
為什么說是“俠義榮光”？
因為現代人大多是自戀的，每個人都感覺自己是那個最聰明，最有可能成功，最不得志，最悲壯的那個人。與上一個時代相信集體，縮小自我相比，我們的時代，是一個不乏自戀與膨脹的時代。
在這整個時代的自我意識轉變過程中，人逐漸走向了自我戲劇化的進程——我們都愿意相信自己是生活劇的主角。所謂文藝青年，所謂自媒體，所謂女神經，少女心，自怨自艾等等等等，都是一場場放大而公開的內心戲。
自我代入感從未如此強烈，眼光和關注從未如此稀缺，我們都愿相信自己就是那個被奇跡選中的人，那個終于遇到“故人”的人，那個找到“知己”的人。
就像一個被催了情，吞了春藥的人，在與生活做愛的過程中，幻想著自己是它唯一的寵兒，獲得了渴望已久，求之不易的一劑獎賞。
難怪那么多當代哲學，當代藝術不斷在訴說著一個主題：當代的人，都是失落的流浪兒，在他們活著的世界里尋覓著最難以獲取的東西，而他們的渴望，卻比以前要深一萬倍。
在我的生活中，好朋友非常少。
讀書時，小學、初中、高中、大學、研究生各有幾個好友，但每當我繼續往后走一步，好友就會少一波；工作時，打的第一份工、第二份工、第三份工各有很多聊得high的人，但每當我換一份工作，好友又少一波。
這時才發現，人大部分情感都根植于共同的環境和話題。過去的同學聚會，朋友聚餐，聊來聊去，最后又落回以前的段落，以前的朋友，以前的笑話。
難道流動的人必然沒有朋友嗎？
不盡然，我的生活里依舊有一些穿越了時間與場景的朋友。
回憶起我們的相識，好像記不起有任何“一見如故”的驚喜，甚至記不得是如何開口認識。有一些，一開始我還并不喜歡對方，執拗地認為肯定不是一種人，但就是這樣，我們竟成為了最了解彼此的朋友。
品人，就像喝茶，有些人一開始無味甚至略苦，但漸漸會有回甘。與其一開始打得火熱，我更喜歡順其自然地結識和感知。
那種漸漸發現對方優點，漸漸看清一個人，漸漸接受他的優點與缺點并存，漸漸明白他的好與他的壞有著無法分割的必然，漸漸發現自己對他的依賴…..那種經過一段時間，再重新打量他的時候會產生的感覺：噢，原來是這樣的人。
你和朋友的認識，是一段動態的時光，他會在這段時光里不斷地走向豐滿——從陌生突然的一個他，變成你以為的那個他，再變成實際的他……而你也會在與他相識的過程中逐漸看清你自己：噢，原來我竟是這樣來看待一個人的。
這樣的結識，在我看來，要好過一開始的“一見如故”。所謂的一見如故，只是人用從自己出發的模子來框住想象對方，我們不外乎只是想找一個跟自己類似、合拍的人，并以此麻痹自己。
但面前的這個人真是如此嗎？
我不知道，也很懷疑。
世界上有多少人正是看準了你單純的輕信和自戀，才能成功地討好你，迷住你，產生那些短暫的歡愉與長久的失落。
其實淡如水的相處真的不錯的，日子一開始或許普普通通、磕磕絆絆，卻在后面的時光里藏著星星點點的驚喜——
“噢，她跟我有一點真的很像。”
“她不在的時候，好無聊。”
“今天好煩，下意識拿出微信就是跟她吐槽幾句。”
那種越來越美，越來越依賴的感覺，正是兩個人逐漸建立信任的過程，猶如細雨，潤物無聲。
使人有乍交之歡，不若使其無久處之厭，我猜喜歡這句話的人，心理年齡多是比較大的：慢熱，實在，不愿過度粉飾一段情誼，不愛戲劇化傾吐自己的歷史，也不會放縱自己投入當下的沉醉。
因為我們明白：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沒那么多喜出望外的“本是同根生”。生活沒那么多轟轟烈烈，再多的不可思議都得化入點滴破碎之中。若能在日常中偶然發現對方一個人性的閃光點，一個屬于你本質的善，那它，就會亮很久，足夠照亮我們未來的一段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