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一:不速之客
廚房里飄來糖醋排骨的香氣時,我聽見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響。六歲的小手猛地攥緊蠟筆,在畫紙上劃出一道扭曲的紅線。掛鐘的銅擺錘在寂靜中搖晃,咔嗒、咔嗒,像奶奶的高跟鞋踩在瓷磚上。
"小寶!奶奶來看你啦!"
沙啞的嗓音裹著濃重的痰音,我縮進沙發角落。灰撲撲的羊毛大衣挾著寒風卷進客廳,那張布滿溝壑的臉探過來時,我聞到了樟腦丸和劣質雪花膏混在一起的怪味。
她的假牙在昏黃燈光下泛著青白的光,那是去年掉光牙齒后新裝的。我記得那天她坐在診椅上,含糊不清地咒罵著:"都是被你媽氣的!"現在這副假牙成了她最鋒利的武器,每次開合都會迸出毒液:"賠錢貨!狐貍精!就知道教孩子躲著我!"
媽媽端著糖醋排骨從廚房出來,圍裙上沾著油漬。奶奶突然抓起茶幾上的識字卡,"啪"地甩在地上:"教這些破紙片有什么用?我大孫子將來是要當大老板的!"她枯枝般的手指戳向媽媽鼻尖,腕上的金鐲子叮當作響:"別以為念過幾年書就了不起,我們老林家..."
我的眼淚砸在畫紙上,把太陽暈染成血紅。奶奶猛地轉頭,假牙隨著嘴唇劇烈顫動:"哭什么哭!跟你媽一樣沒出息!"她伸手要拽我胳膊,指甲縫里的黑垢像毒蜘蛛的腿。我尖叫著打翻果盤,橘子滾到她的黑布鞋旁邊。
"媽!"媽媽把我護在身后,聲音在發抖,"您嚇到孩子了。"奶奶的三角眼瞇成刀片,法令紋深深陷進蒼白的粉底里。她突然抓起挎包,掏出一包油紙裹著的糕餅,霉斑在酥皮上綻放成灰綠色的花。
"乖孫,奶奶特意給你買的。"她硬把糕餅往我嘴里塞,酸腐味沖得我干嘔。媽媽伸手阻攔的瞬間,奶奶突然栽倒在地,拍著大腿哀嚎:"造孽啊!兒媳婦打婆婆啦!"她的假牙在嚎叫中松動,嘴角溢出混著口紅的唾沫星子。
窗外飄起冷雨,老掛鐘的報時聲在哭喊中支離破碎。我蜷縮在媽媽懷里,看著她發紅的眼眶。奶奶還在用方言咒罵,那些骯臟的字眼像蟑螂在瓷磚上亂爬。媽媽輕輕捂住我的耳朵,她的掌心有糖醋排骨的甜香。
"小寶不怕。"她在我耳邊呢喃,聲音比羽毛還輕,"媽媽在這里。"
防盜門重重摔上時,我聽見奶奶最后的詛咒在樓道回蕩:"等著瞧!遲早讓我兒子收拾你們!"雨滴順著窗玻璃蜿蜒而下,像一道道潰爛的傷疤。媽媽蹲下來擦我的眼淚,她的圍裙口袋里露出一角診斷書——心理創傷應激障礙,兒童專科醫院的紅章鮮艷得刺眼。
章節二:金鐲子的秘密
奶奶的金鐲子在月光下泛著幽光,那是我第三次在深夜聽見父母爭吵。
"那是小蕓外婆臨終前給她的!"媽媽的聲音裂成無數碎片,"你媽非要說是林家傳家寶..."爸爸的嘆息像鈍刀劃過瓷磚:"老人家糊涂了,你就當孝敬..."
我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透過門縫看見媽媽顫抖的肩胛骨。她的睡衣領口滑落處,露出鎖骨上暗紅的掐痕——上周奶奶來搶鐲子時留下的。
"媽媽不疼。"那天她抱著我躲在衛生間,用棉簽蘸著碘伏給自己消毒。鏡子里她的睫毛濕成一簇簇,卻笑著指給我看鐲子內側的刻字:"這是外婆用護士證熔了打的,你看——仁心仁術。"
奶奶突然在深夜打來視頻電話。屏幕里她浮腫的臉填滿整個畫面,松垮的假牙隨著叫罵上下跳動:"不下蛋的母雞!教唆我孫子不認親奶奶!"她的指甲咚咚敲擊鏡頭,背后的佛龕香煙繚繞。
媽媽沉默著掛斷電話,把我冰涼的小腳捂在懷里。床頭柜上的安眠藥瓶反射著冷光,她的病歷本從抽屜縫隙里探出一角——重度焦慮癥,2018年確診。
章節三:雨夜逃亡
立冬那天的暴雨沖垮了最后防線。
奶奶舉著黑傘站在幼兒園門口,傘骨上垂下的雨水像毒蛇的信子。"跟奶奶回老家。"她鑲著金邊的假牙在閃電中森然發亮,"你媽跟野男人跑了。"
我轉身逃跑時聽見她的咒罵混在雷聲里。塑料涼鞋濺起的水花打濕褲管,胸前掛著的兒童手機突然震動,里面傳來媽媽帶著哭腔的呼喊:"小寶別怕!看定位共享!"
便利店霓虹燈在雨幕中暈成血色光斑。當我透過櫥窗看見奶奶扭曲的臉貼在玻璃上,貨架上的小熊餅干突然紛紛墜落——就像上周她掀翻的生日蛋糕。
警笛聲穿透雨夜時,媽媽正赤腳狂奔在積水里。她散開的發梢滴著水,懷里緊抱著從銀行保險箱取出的病歷本,那些泛黃的診斷書上印著不同年份的同一種傷痕。
章節四:光的裂縫
兒童心理診室的沙盤微微發潮。我蹲在落地窗邊拼湊玻璃彈珠,看著它們把陽光折射成彩虹投在墻上。媽媽正在簾幕后面輕聲訴說,她的聲音像風中搖曳的蛛絲。
"...孩子看見老年女性就會誘發驚恐發作,建議暫時隔離刺激源..."醫生的鋼筆劃過紙頁的沙沙聲突然被巨響打斷。候診室傳來熟悉的咒罵,奶奶舉著撕碎的診斷書沖進來,假牙上的金邊沾著褐色茶漬。
媽媽突然站成一座山。她展開法院頒發的禁止令,薄薄的紙張在空氣里振出蜂鳴:"從現在起,您靠近小寶一百米內就是違法。"奶奶腕上的金鐲子突然斷裂,滾落在我堆的沙堡前,內側的"仁"字在沙粒中閃閃發亮。
診室魚缸里的紅尾魚甩出晶瑩的水珠,我伸手接住一滴陽光。媽媽蹲下時,我聞到她頸間淡淡的藥香,那味道不再混著眼淚的咸澀。
尾聲
我們在新家的第一個除夕,媽媽將外婆的護士證放進檀木匣。窗外煙花綻放的瞬間,她指給我看鐲子內側重新熔鑄的刻字——那不再是某個具體的詞匯,而是一道環繞腕間的、完整的圓。
"心理醫生今天夸你畫了彩虹。"媽媽把餃子夾進我碗里,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細紋。我摸著胸前新換的護身符,里面裝著從沙盤里帶走的玻璃彈珠。
遠處傳來十二下鐘聲,融化的雪水順著屋檐滴落,像時光輕輕叩響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