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個日夜之后。
厭罄終于率領(lǐng)將士們,攻破了莊國國都的城墻。
一眼望去,城池中已是炮火連天、烽煙遍地、房倒屋傾。
此前,歧國軍隊一路拿下了除莊國國都外的全部城池,最后,莊國國都才被歧軍重重圍住。
所以即便外面有援,也送不進(jìn)去。缺乏補(bǔ)給,莊國的軍士們沒了氣力,自然是打不下去。
然而,莊國畢竟是二百多年中,最為著名的中原大國,加之地下倉庫中的儲備糧食,最初還是能抵抗上一陣子的,是之后才漸漸顯露出了頹敗之勢,終于承受不住歧國的猛攻烈擊。
進(jìn)展如此,歧國的將士們高興之極,紛紛手持短劍長矛,踏上早已被他們填平的壕溝,將鼓點敲得綿密如雨,士氣更加高漲。
足足十萬大軍,有的用撞錘沖撞城門,有的從搭建好的攻城塔,有的從云梯,有的從地道,一齊涌入了莊國國都。
不知莊國人哪兒來的傲氣,死至臨頭仍不選擇投降,剩余的士兵與男人皆出來應(yīng)戰(zhàn),黑壓壓的人群一下子涌來,數(shù)量仍是相當(dāng)可觀。
厭罄于沉默中,眼看著這些,想他們?nèi)羰峭督档脑挕?/p>
兩軍繼續(xù)開戰(zhàn),厭罄也親自殺了進(jìn)去,與將士們共同浴血奮戰(zhàn)。
不多久,四周圍殺得同樣滿眼血紅的將士察覺到,在接天火光照映下,厭罄的俊美顏面、盔甲衣料上,皆被血液浸漬,比旁的所有將士的都駭人,駭人至極。
他們紛紛驚恐而大聲地關(guān)懷詢問厭罄。
厭罄仰天大笑:“笑話!這哪兒有我的血?”
他繼而停了,約莫是經(jīng)歷了思考,而后從懷中,掏出一對青銅鎦金虎符令牌。
這對青銅鎦金虎符令牌,是歧國調(diào)兵遣將的最高憑證,右半存于國君手中,左半發(fā)給統(tǒng)兵將帥。
他將它們高高舉了,一聲令下:“來啊,給孤屠了此城!”
他的淚水,夾雜著汗水血水泥水,順著臉頰邊沿滾滾落下,而后,他再無多余力氣,不堪疲憊地,躺倒在城墻腳下。
將士們正到達(dá)了一個頂點,每個人只感熱血在體內(nèi)如同黃河一般來來回回地奔涌不息,又像快燒沸了的水,燙得直快要溢出。
先前,他們恨不得不等他這句話便大開殺戒來個痛快,如今,有了國君的最高指令,他們便會不論男女老少,統(tǒng)統(tǒng)殺凈、殺光。
最終,會有一場絕世大火,將這座城池完全覆滅。
躺倒在地上的厭罄,一眨不眨地瞪著眼睛,連眼中映出的天空,也似是被血洗一番,像一只血盆的大口,欲將地面上的全部吞沒。恍惚間,他又想到了那個根本就不必故意想起的噩夢。
2.
十年前,莊國國君竟在毫無預(yù)兆之下,偷偷摸摸地出兵攻打了歧國最北的五座城池,且這五座城池,皆被殘忍地屠了城,連一個通風(fēng)報信的人都沒有。
所以,當(dāng)歧國人得知此事時,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一年。據(jù)說歧國后來派去的人,連一只鮮活的家禽都未曾發(fā)現(xiàn)。所有城池內(nèi),森森白骨,伏尸百萬,所有房屋內(nèi),血跡斑斑,臭氣逼天。
一年過去,河水似乎仍舊泛著紅色,天空中只有數(shù)不盡的烏鴉與禿鷲,在久久地盤旋叫囂,不肯離去。
這其中就包括,他遠(yuǎn)嫁的親姐姐。
原來,這五座城池是北庸王齊麟的封地,他的姐姐是北庸王后。
他們的母親過早病逝,只留下他與姐姐二人,他常受其他王子欺辱,姐姐第一時間便趕來把他護(hù)在身后,姐弟二人倒像是相依為命著長大。
母親同父王是青梅竹馬,自小兩情相悅,暗約私期,之后父親被封為王爺,便真的娶來母親做王妃,再之后父親成為了國君,母親卻生病死掉了。
好在他的父王是極念舊情的,也好在他自己始終不算太差勁,所以在他五歲時,父王將他立為了王儲,之后才沒人敢當(dāng)面欺辱他與姐姐。
后來,姐姐于一場盛大的宴會中,結(jié)識了北庸王,她一定要嫁給他,說非北庸王不嫁,父王便遂了她的這個心愿。
當(dāng)日他年紀(jì)太小,只知道姐姐要去極遠(yuǎn)極遠(yuǎn)的地方,他記得他與姐姐的最后一句話是問她:姐姐,你為何要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
姐姐回答他道,因為愛。
北疆太過遙遠(yuǎn),遠(yuǎn)到姐姐自嫁去后,還沒有一次回來過。
她只是傳信,后來她傳信過來說:懷了寶寶。
后來她傳信過來說,寶寶生了,是位小郡主,可愛極了。
后,她再傳信來:小郡主已滿四歲,乖巧伶俐,已開始辨字讀書。
他曾無數(shù)次央求父王,自己想去北疆見姐姐一家。父王卻道太過兇險,不若不去。
他太小,不知兇險是什么意思,又辯稱自己雖然年小,但身強(qiáng)體壯,饒是路途遙遠(yuǎn),他也是能忍受得了的。
父王只是不讓他去。
事情發(fā)生后的頭幾年,他常做噩夢。
他夢到姐姐的白骨,是呈一個多么凄慘的形狀,堆積在那里,夢見他那只見過一年的姐夫,甚至夢見他那素未謀面的極可愛的小外甥女兒,她一直哭一直哭,撕心裂肺地對他喊,舅舅救我!她無聲無息地說,舅舅……救我。
他與父王并未去那從未去過的地方,今后也不會去。
但真實發(fā)生過的噩夢,那一點一滴的景象,卻在他的夢境里,被描摹得如此清晰。
他揪著父親的衣擺,哭泣道:“父王,您想想辦法呀,想想辦法呀!”
父王搖了搖頭,只是抱了他,父子二人在空曠無比的大殿中抱頭痛哭。
父王拍打著時年十歲的他的背脊,低聲哀嘆道:“孤也沒得法子,沒得法子啊……他們太過強(qiáng)橫,我們倘若此時報仇,只會國破民亡。”
從前,父王一直在講,自己孤家寡人,太過孤獨。他不懂,父王怎么會孤獨呢?
他的母親去世后,父王分明又娶了許許多多的女人,那些女人,又替父王生了許許多多的孩子,父王怎么會,越來越多次地述說自己孤獨呢?
他不懂。
父親在他心目中,始終是頂厲害的人,他如同神仙一般,仿佛什么都懂,什么都能夠做到,他從來處伐決斷,雷厲風(fēng)行。
他從不會哀嘆,也不會哭泣,更不會坐在這冰涼的大殿內(nèi)抱著他,訴說自己也沒有法子。
但此時此刻,他總算明白了父王自稱“孤”的緣由。
父王只是父王而已,他不是神仙。
相擁而泣時,他在父王的鬢角間,發(fā)現(xiàn)了一簇又一簇的斑白頭發(fā)。
父王老了。
之后,這個場景漸漸被漫長的時光所淹沒,許多對話也變得模糊起來。他卻清楚記得,大殿的臺階,很涼很涼,足以涼透這世上的任何景物。
還有,記得報仇。
3.
如今他終于做到了。
雖然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
將士們極快速地打贏了與莊國剩余力量的戰(zhàn)爭,便真正開始了挨家挨戶的燒殺搶掠。
屠城嘛,這只是最基本的事情。
他們甚至連漂亮些的女子都不放過,因為王沒有說這不可以。
厭罄將刀撐在地面,憑借力氣站起來,一步又一步地向城中大道走去,尸體已然遍布滿眼,但他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
他只是快活,他感到非常快活。
他快活到想笑,極想笑,卻因為太久沒笑,而笑不出來了。
突然,有一只手,兀地抓住了他的下擺衣角。
他低下頭去。
是一個在血水中浸泡著的女子。
她的聲音太微不可聞了,她正自語道:“官人,救……”
若不是他的聽覺太過于靈敏。
厭罄想,大約是因為他的穿著與其他的士兵不同,才覺得他是有幸逃過一劫的莊國人。
其實,他滿可以不理睬她,她最終也會死掉的,然而他卻要伸手補(bǔ)上一刀。
他的左手,已然握上了別在身后的刀的柄,眼神變得犀利起來。
她又道:“我的孩子……”
這句話令他突然想起了姐姐,時間太過久長了,長到他完全忘記了姐姐的模樣,但場景的重合,讓他覺得這個這個女子長得有些像姐姐。
他極快地將她從血泊中撥拉出來,才看見她的雙手正緊捂著她自己的小腹,十指的縫隙中,有不斷的熱的鮮紅色液體,汩汩地流出來。
他抱著鮮血淋漓的她,騎馬趕回了城外的駐軍大帳內(nèi),尋到了隨軍的醫(yī)師。
醫(yī)師查驗過后,告知他這是因為他的某位士兵,不僅捅進(jìn)了她的肚子,還恰好一刀捅在了她的孩子身上,將孩子的頭身分離了。
女子聽不到他們在講什么,只是迷迷糊糊地叫著:“我的……我的孩子。”
厭罄皺起了眉頭,矮身附耳問她:“你不疼么?”
女子的臉色已蒼白如紙:“不疼,一點也不疼的,可是,我很怕我的孩子疼……”
她說完這句,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始終寡言少語的年輕醫(yī)師,突然跪倒在厭罄腳下,他的聲音劇烈顫抖:“王,臣斗膽請求,請求您放過莊都子民罷!他們與此事,沒有分毫關(guān)系啊……”
厭罄閉了眼,淡道:“好。”
女子才不過十八歲,她的夫君,與她結(jié)婚才幾日,便被派去戰(zhàn)場,戰(zhàn)死未歸。
她肚中的孩子,是全莊都城內(nèi),出了名的遺孤。
孩子已九個月大了。
他未等到出生,便可憐的死掉了。
4.
據(jù)后來歧國的調(diào)查,之所以裝過國君屠北庸王的城,只是因為聽說北庸王手中,握有歧國傳世的珍寶地圖,倘若對那份地圖按圖索驥,那么挖掘出來的珍寶,將是這世上的十倍之多。
莊國國君擔(dān)憂歧國利用那份地圖后,強(qiáng)國練兵,會對自己形成莫大的威懾,不如自己先下手為強(qiáng),以如今的歧國實力,他們還不敢做什么。
其實,并沒有什么傳世地圖。只是因為當(dāng)年北庸王前來迎娶厭磬的姐姐時,歧王講了一句,以后我便將我的寶貝交給你了。
后來漸漸竟被傳成“北庸王藏有傳世地圖”的謠言。
父王早于八年前去世了。他受不住自己最疼愛的女兒、以及未來得及謀面的外孫女,被人無端虐殺的痛楚。
他亦承受不住全國上下都在要他復(fù)仇時,他卻什么都做不了,他們罵他是懦弱無能的昏君的痛苦。
父王生了一場大病,只兩年時光,便撒手人寰。
當(dāng)時厭磬年僅十二。
他不知自己是怎樣度過那些日日夜夜的,能夠說上話的,只有院中那棵羸弱的火棘樹。
盡管,他是唯一的王位繼承人,最終也登上了王位,卻只有一個大臣肯竭盡心力地幫助他。
而他的幾個年紀(jì)差別不大的弟弟,都有母親,他們的母妃實力雄厚,勢力遍布天下,他們的母親當(dāng)然希望自己的兒子當(dāng)上王。
他不知那段漫長日子,他是怎么過來的,他只記得,幾位老師教授他的知識,他都是拼了命地往死學(xué)。他也知道,其實這幾位老師,也都是被人買通了的。
老師終究是老師,他們對新國君感動不已,愈加認(rèn)真地對他授起知識來。
他也認(rèn)真地操練武術(shù),夜里就寢前一個人偷偷研究兵法,甚至制作了小人兵馬模型,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演習(xí)。
他終于懂得了“孤”這個字。
活潑好動又機(jī)敏的小少年,終于變成了如今這個沉默寡言甚至有些冷血的,年輕國君。
誰也不知,最初的最初,少年曾在夜里,就著枕巾默默哭泣,無論在被窩里蜷縮成多小一團(tuán),都抵不過白日無故遭受的艱辛與徹夜的寒冷。
他才登基時,并沒有人聽他,他直接下令在宮門外斬首了幾個官位不大,但也不小的臣子。
證據(jù)是之前便搜集來了的,他令宦官當(dāng)場宣讀罪狀與結(jié)果時,有幾個大臣已快要站立不住。
后來,為了將血液都替換成為自己的,他也一眼不眨地殺掉了極多的人。
歧國人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我們國君,有著與他的容貌極為不符的狠。
于是歧國人便都知道,他們的新國君,太狠。
據(jù)說厭罄狠到,連鬼怪都不敢再出現(xiàn)在都城之中。
其實,他如今也才二十歲的年紀(jì)。
他十年前,曾默默對著自己院內(nèi)那棵小小的火棘樹,發(fā)下毒誓——此仇不報,一生不娶。
二十歲,在歧國,是早該娶妻生子的年紀(jì),甚至兒女該也不小了。
可二十歲,對于勵精圖治達(dá)數(shù)年之久的一國之君,已然令人稱奇。
5.
莊國被吞并了,歧國因此成為了這世上最大的國,莊國國都亦替代了岐國國都。
為節(jié)省開支,厭罄將王宮設(shè)在了原莊國王宮。
新王宮極大,無數(shù)宮殿光明錯落,雕欄玉砌,連池金碧,比起舊的岐國那處,又小又冷又潮濕的王宮,不知要好出多少。
厭罄卻覺得新王宮里,白色大理石做的臺階更涼了,還很長,仿佛一眼望不到盡頭。
厭罄將這個差點與腹內(nèi)骨血一同死掉的女子,養(yǎng)在了他住的的玉罄殿內(nèi),卻對外說,這名女子,是玉罄殿的大侍女。
厭罄由衷祈望她,能夠在今后的周致照顧與錦衣玉食下,調(diào)理好自己的身子。
她有時候神經(jīng)質(zhì)的抓著他的衣領(lǐng):“你還我孩子!”有時安靜地坐在床邊,朝他淡淡要求道:“你還我孩子。”
他見她之前,覺得自己應(yīng)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無情人,如今才察覺,那不過是被一時仇恨蒙蔽了眼睛。
如今他愛一個人愛得極深。
頭幾個月,他對著她,暴怒道:“全是你們莊國君的錯!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你去找他!”
后來,他恨恨地盯著她的眼睛,道:“全是你們國君的錯!全都是!”
再后來,他溫柔地抱著她發(fā)顫的身子,輕柔地?fù)崦暮蟊常齼禾嫠槡猓溃骸岸际枪虏缓茫枪虏缓谩D愦蚬铝T。”
其實,她并沒有瘋。只是接受不了這現(xiàn)實,裝瘋,后來裝得極像,她覺得這是一種發(fā)泄。有時候發(fā)泄累了,才安靜地坐在一旁,嘴上的念叨卻已然成為一種可怕的習(xí)慣:“你還我孩子罷。”
她有時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正如他對她的好,她也分不清是真是假。
于是更加歇斯底里地拉扯他的衣領(lǐng),他也只是溫柔地將她抱回床上。
她與他的相見,是透過了層層不該發(fā)生的因緣。
其實,同她有什么關(guān)系呢,同她那無辜的孩子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那不過是十年前,她的國家發(fā)動了一場錯誤的戰(zhàn)爭,那場戰(zhàn)爭隕滅了他親姐姐的全家,而他決意報仇。
她是那日差點兒便被殺死的柔弱平民,不小心在血泊中,拽住了他的衣角。
她不曉得,他將如今這個大國治理得井井有條,她不曉得,他白日里威風(fēng)凜凜的站上城墻檢閱部隊,卻偶爾出神,想起的都是,那日她拽住他衣角的手。
她亦不曉得,他每每有時起夜,便替她蓋好被子,生怕她著了風(fēng)寒,引發(fā)舊疾。
她才十八歲,他才二十歲呀。
若相見時都平平安安,她或許可以叫他一聲大哥哥。
如今,她也不過二十歲。,卻老得不像樣子。
他如今的模樣,已然絕世風(fēng)華,似乎和那日磨牙吮血殺人如麻的他,完全不是一個人。他也相當(dāng)溫順,很聽她的話。
她有時覺得很對不起他,有時覺得極恨他,時常磨牙鑿齒,嚼穿齦血。
厭磬懷念舊的歧國王宮中,那株被他關(guān)照了極多的火棘樹,于是派人小心挪了來,植在玉罄殿前的院內(nèi)。
火棘樹很快就死了。
火棘是更適宜生長在這邊的樹,此前有門客說,挪來根本就不會有任何的問題。
可是它死了。
門客又說,它許是早已習(xí)慣了歧國的寒冷氣候,到了這邊反倒是不習(xí)慣。
另有門客向他建議說,不如派人植幾株莊國的國花八仙花,大而美麗,悅目怡神。
他只搖了頭。
他從沒有對她解釋過,他為什么要對莊國都城屠城。
如此罪惡滔天、泯滅人性的事情,他厭磬如何能夠做得出來?
其實,她早已從別人處得知,當(dāng)年,莊國國王突然發(fā)動戰(zhàn)爭,屠了歧國的五座城池,如今的歧國國君公子厭罄,他的親姐姐一家,就在其中。
他沒有必要請求她的諒解,可倘若讓他再選擇一次,他絕不會。
6.
一日,她為他備好洗漱用水,佇立在一旁,竟對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講出了,她的往事。
原來,她并不是都城人,她從小在都城隔壁的一個小城,無憂無慮地長大,十六歲那年,父親把她許配給了她的夫君,兩人情投意合,夫君是都城人,她便嫁來了都城。
然而,新婚沒幾日,他便因兵役離了家,莊王一向喜愛欺負(fù)周圍小國,有太多的新婚男子被他派去打仗。
但她沒想他真的死在了戰(zhàn)場,她不信。因為連他的尸骨都沒有見到。只是從此,她再也沒有收到他的書信,她才信了。
于是四周鄰居便都曉得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成了遺腹子,鄰居們很同情她,時常送糧食蔬菜到她家,熱心腸地幫助她。包括她在內(nèi),他們都以為這個孩子一定會平安降生。
她也覺得自己的孩子長大后,會一一感謝不遺余力幫助過她的鄰居們,她甚至早已想好,要怎樣地教養(yǎng)他。
她還記得,事情發(fā)生的前一日的晚上,是隔壁的林大嫂烙了大餅,叫她過去吃,林大嫂將她當(dāng)做了親妹子,她也把林大嫂當(dāng)做了親嫂子,他們林家待她最好。
她時常對著自己夫君的排位講,他們母子過得很好,叫他放心。
但包括林大嫂在內(nèi)的,古道熱腸的鄰居們,幾個時辰內(nèi)全死掉了。
她說她講這些不是為了發(fā)泄或是祈求他的可憐,而后,她將一把匕首放在了他的手里。
她說,她之前膽子太小,怕死所以想偷摸逃走,可是她如何都逃不走,她終于想明白,要他放她走是不可能的,所以讓他不如殺了她。
她說:“你不如殺了我罷!”
厭磬皺了眉頭,叫來侍女,她以為他是不愿自己動手。
她想她對他唯一的幻想究竟是不會實現(xiàn)。沒想他繼而將匕首交給了侍女,并囑咐侍女不要再讓她碰到這些玩意兒。
他還說,務(wù)必時刻盯好她,出了任何岔子都會要她們的命。
厭磬深知,她絕不肯影響到別人的性命。
于是事情就此作罷。
她想,他是打定主意要把她留在宮中,這樣折磨她了。
厭磬便去上朝了,朝堂之上,有位高權(quán)重的幾位大臣,同時向他進(jìn)諫,說他該準(zhǔn)備納嬪妃,立王后了。
事關(guān)天下,他不得不同意。
大臣們絕想象不到,厭磬在與玉磬殿的大侍女同床共寢。
他們更絕想不到。
半月后,他們便呈上了幾車竹簡,上面刻寫了女子的一些材料,要他親自挑選。
他挑選了明顯應(yīng)當(dāng)挑選的幾名女子,大臣又建議了很多,意見合情合理的,他也都聽從了,一并畫上了圈。
夜里,厭磬回到玉磬殿,她還沒睡,半倚靠在榻上,一針一線地認(rèn)真做著針線活。
她做著一只極小極小的鞋子,另一只已經(jīng)做好,就擺在案幾上。
厭磬并未瞧那些,他只試著告訴了她,他今日遴選了數(shù)十名女子。
她頭也不抬,只說已經(jīng)聽說,因為整個王宮都已傳遍,這是好事。
她覺得,他終于選了秀女,便可以讓她出宮了;她以為他是只因寂寞無聊,才將她留在這里折磨她。
厭磬瞧著她的反應(yīng),只是去瞧了那愈漸渺小的燭焰,他耐心用幾根長指重新?lián)芘藘上聽T火,卻又道:“太晚了,咱們睡罷。”
她以極快的速度收好了兩只小鞋子。
今日她這樣乖巧,他竟覺得有些不適應(yīng)。
從前,他都是要哄勸很久。
7.
幾個月后,宮中便有女子懷上了。
說來奇怪,這名女子,恰好是從南方選來的一位絕色美人。她的家中,沒有任何的背景地位。
人人都以為,厭磬只是極愛這位女子的美色,所以賞得極多。
厭磬于朝堂之上宣布了這個消息,欣喜若狂,幾乎要擊掌而歌。
回到后宮,他立即將這位美人兒升了位分,賞賜給她無數(shù)的綾羅綢緞與奇珍異寶,并恩寵她換到了最舒適奢華的洗碧臺居住。更擔(dān)心別的妃嬪加害于她,派出了無數(shù)親信侍衛(wèi),于洗碧臺外日夜守護(hù)。
但他夜里,仍回玉磬殿。
她見厭磬來了,好奇地問他:“你不怕我妒忌洗碧臺的那個妹妹么?你不怕,不怕我暗地里去加害她么?”
厭磬面無表情地反問道:“你為什么要去害她?”
是了,她突然地忘記,自己心底里已經(jīng)把他當(dāng)做夫君。她一時語塞,竟再說不出旁的話。
厭磬也只是沉默。
又是幾個月,洗碧臺里的那位美人兒生了,而且是個王子。全王宮上下,無不面露喜色,歡欣鼓舞。
已經(jīng)十日了。
厭磬已在洗碧臺處待了十日,這十日內(nèi),她都沒有見過他一面。
這日她正在玉磬殿內(nèi)的榻上,頹唐地坐著,連針線活都沒有在做,厭磬身邊最親近的小侍從突然來到,道,姑姑。
小侍從叫她姑姑。她的確是掌管這偌大玉磬殿所有的最高侍女,他們都叫她姑姑。雖然小侍從不屬于玉磬殿,但他也叫她姑姑。
“姑姑,大王道莊姜娘娘喜誕麟兒,您身為玉磬殿的姑姑,去瞧瞧才合適。于是派我前來接您。”
她點了點頭,道是該去,但她又怕大王生氣,所以一直沒去。
小侍從道:“怎么會呢,只是如今也不算晚,姑姑便隨我去罷!”
她仔細(xì)思量了一下,又說讓小侍從等她會兒,她得去備份賀禮。
小侍從道:“姑姑,不必了。大王知道您沒有準(zhǔn)備,已經(jīng)替您備好了。”
她只得隨小侍從出了玉磬殿。
厭磬平日如何都不讓她出去,只讓她在玉磬殿的范圍內(nèi)活動。只是這玉磬殿也極大,前前后后有上百間房子,甚至全王宮內(nèi)最精致漂亮的御花園也在玉磬殿院內(nèi),所以即使她不出這玉磬殿,也不覺太悶。
好不容易走出玉磬宮殿,她瞧著外面的世界,覺得異常陌生。
她已經(jīng)在玉磬宮殿內(nèi)待了一年多的時光,可她也不覺得慢。
她對時間的快慢,大約早已變得模糊不清,如何都是過這一生,快一點慢一點,又有什么分別?
極其強(qiáng)烈的不安開始充斥在她的周圍。她突然很怕自己見到那位莊姜娘娘,她的雙手快速地摸了摸自己的大概黯淡無比的臉頰,又摸了摸自己每日執(zhí)意要梳的老氣橫秋的發(fā)型,以及面料粗糙的侍女常服。
她只是,只是掌管玉磬殿的姑姑而已。
洗碧臺殿前,只剩了厭磬的寥寥幾個侍衛(wèi),但她曉得這幾個侍衛(wèi)武功精湛,最是可靠。
她走入洗碧臺。
殿內(nèi),竟然安靜得毫無聲響,門口連一個值守的侍女都沒有。
極遠(yuǎn)地望去,只有厭磬一人,坐在莊姜的榻前,輕握著她的手。
手。
她瞧到他的手。
他從不會如此輕巧,他對她,常常會是用了力氣的。
8.
厭磬見她來,一雙疲憊的眸子中,竟然沒有掩藏住久違的欣喜。
她也瞧見了,只當(dāng)他是在演戲。
她走近后伏地而跪,祝賀厭磬與莊姜喜獲麟兒。
長久以來,莊姜被厭磬驕縱慣了,瞧都不瞧一眼地上的她。
厭磬不管那些,他眉梢?guī)Φ溃骸敖駜簜€叫你來,是有事要同你商量。”
小侍從抱來出生僅十天的小王子,遞與她:“姑姑快瞧瞧小王子罷,您瞧這眉眼鼻口,都漂亮極了,多像我們大王呀!”
莊姜目瞪口呆地看著抱來她兒子的小侍從,正要開口斥責(zé)他,又一想必定是王的指使,才忍住沒說什么。
她極小心地接去小王子,心里也忍不住連連驚嘆。
真的很像厭磬,她甚至覺得這孩子將來或許比厭磬還要俊美幾分。
只是她這輩子,別說如此好看的孩子,就連孩子,她都無法生出了。
她忍不住道:“很像你,也很漂亮。”
厭磬忽略了前一句話,只道:“覺得漂亮,你便把他帶回玉磬殿罷!”
她一時沒有明白他在說什么。
厭磬回頭對莊姜道:“你的這位姐姐,同孤不會有孩子了,你既第一個生了,這個便是她的了,今后的都是你的,你覺得如何?”
莊姜一瞬間便面色煞白,什么都顧不得了,她一骨碌便從榻上翻了下來,撲倒在地,兩頰滲出了細(xì)密的冷汗:“大王,大王您千萬不能這樣!您怎么能夠突然這樣對待臣妾,這太突然了,臣妾根本無法接受……”
她不住地哀求厭磬,她來來回回地拉扯著厭磬的衣擺。
厭磬一動也不動,他的眼中甚至連哀憐都沒有,他低眼瞧著莊姜,面無表情道:“如此你都不同意么?”
“大王,您要臣妾怎么同意?這一切太突然了,臣妾怎么能夠同意啊!您之前明明對我——”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到一半,仿似突然明白了,她才突然地明白,厭磬從一開始,就下了這么一盤棋。
兩年多前,他暗中下旨讓大臣偷偷去到江南,為他挑選父母雙亡又聰慧的美女,附帶條件的每條都極其嚴(yán)苛,而她恰恰好好地符合這所有嚴(yán)苛的條件,等她被帶來王宮,她簡直不敢相信,她竟能一步登天,成了大王的人。
她的雙目突然就放空失神了,她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比起孩子,她更不相信厭磬是在騙她,不,連騙她都不是,他根本就不是騙她!
連厭磬的最終目的都不是騙她!
可他當(dāng)時的一舉一動……
她眼前閃過厭磬在榻上對過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那仿佛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她不知他的演技為何如此精湛純熟,厭磬的詭譎多變讓她死到臨頭才了解,并且瞠目結(jié)舌。
有侍女端來了一杯酒,連同托盤一起放在地面上,緩緩?fù)频角f姜眼前。
厭磬冷道:“你既不同意,便把它喝下罷。”
一旁的她聽到他竟下令讓莊姜喝掉毒酒,才終于一個激靈,整個人反應(yīng)過來,盡管她還是沒想通他前面的所作所為,但她知道莊姜如果聽從他的命令,就要喝下毒酒自盡身亡了。
她本來就是跪著的,她跪著挪了幾步挪到厭磬的面前,抬頭瞧他:“大王,您為何這樣?”
厭磬沒有理她。
“孩子失去了親生母親,長大了必定會怨恨你的。”
“你做出個選擇罷!”
厭磬仍沒有睬她,他干脆直接對莊姜說。
“一開始,臣妾以為您是貪圖臣妾美色,后來臣妾以為您真的、真的對臣妾……真可笑,竟然覺得自己有本事能讓大王愛上……您如今做的這一切,哪有什么讓臣妾選擇的余地?您今日前來本意就是逼臣妾去死,是不是?”
其實厭磬應(yīng)該回答“不,這是你自己選擇的”。
可他連回答她都懶得回答了。
莊姜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莊姜毒性發(fā)作,死掉在一旁。
“如今這孩子可沒有母親了,你便做他的母親罷!”
厭磬如此淡道。
但他的嘴角,竟似乎噙了些滿意的笑。
事到如今,她也已經(jīng)完全歇斯底里了,她哭著抱著孩子,對他痛徹心扉地喊叫,但她又死死壓低著聲音,她艱難地問厭磬為何要這樣,她不明白。
厭磬只道:“……孤亦不明白。”
他走掉了。
9.
幾個月后,歧國的一個偏遠(yuǎn)地區(qū)的腳店,有兩位客人在談天說地,侃侃而談。
仔細(xì)一聽,原來,他們是在講王宮里的事兒。
只聽客人甲說,當(dāng)時莊姜娘娘生子前夕便不小心感染到了風(fēng)疾,生產(chǎn)后病情加重,醫(yī)治無效薨逝,因她尚在世時,與掌管玉磬殿的那位姑姑十分要好,彌留之際便把小王子托付給了她。
大王這才將那位大侍女納入了后宮,升了位分,也不過“貴人”而已。
不過,因為她本來就是玉磬殿的大侍女,所以仍在玉磬殿內(nèi)侍候大王,大王也沒攆她去別處。
客人乙納罕說這位侍女的命運,真是絕妙。
客人甲很是贊同,他又講如此一來,大王與她卻偏偏成了朝夕相處,但她終究是個侍女,其他嬪妃更無從嫉妒;何況大王更從未賞賜過她什么,由此可見大王完全不喜歡她,也只是為了那位小王子而已。
厭磬無論政事多么繁忙,都會回到玉磬殿,來瞧她與孩子。孩子已經(jīng)有了名字,叫公子憫,憫字是她取的,他當(dāng)初要她取個名字,她一瞬間便想到了這個字。
厭磬竟然覺得這個字,很好。
憫兒雖然長得極像厭磬,但性格卻似乎應(yīng)了這個名字,他很具有憐憫之心,但也絕不軟弱。
憫兒愈長愈大,她瞧著他,時常良心不安,但她不能告訴憫兒,是他的親生父親害死了他的親生母親。
她不能使他們父子二人反目成仇。因為她太害怕不和,太害怕對立。
憫兒聰敏異常,五歲便能記誦經(jīng)書,十歲善騎射,拉弓搭箭,毫不虛發(fā)。
當(dāng)年殺人換子一事,厭磬將所有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xì)⒌袅耍莻€可愛的小侍從。這件事,她是后來才知道。
她這些年來總噩夢纏身,夢到莊姜掐她的脖子,夢到那些被他殺掉的侍衛(wèi)侍從,常大聲喊叫著從夢中醒來。
厭磬都比她醒得快,他平靜地看著她,對她道:“你今后若再夢見他們,就跟他們說讓他們來找孤罷,這是孤一人做的事,與你無關(guān)。”
她哭著搖頭。
轉(zhuǎn)眼憫兒已經(jīng)十七歲了,厭磬與她也漸漸老去。在厭磬強(qiáng)有力的保護(hù)下,公子憫當(dāng)上了歧國的新國君,他比厭磬更適合當(dāng)王,因為他總是擅長以情字來打動臣民,以至于如今,前朝造反之事,完全煙消云散。
在殺人換子那件事發(fā)生很久后,厭磬曾對她說:“孤知道你恨,始終是恨,你一直在向孤要孩子,孤便不能不給。雖然孤知道你不是真的要,但孤不能真的,不給。”
這些年來,他殺掉了太多自己的政敵,殺掉了太多按律當(dāng)斬的臣子,他殺的人太多了,以至于他自己都記不清楚。
他卻始終對她良心不安。
天長日久,她終于漸漸地原諒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她也失去了所有,他并不比她好到哪兒去。
其實,她始終沒有恨過他,她也只是恨她自己。
國仇家恨,全在他一身,有太多次她半夜里舉起那把刀子,卻始終下不去手。
有一次,她曾問他,你到底是叫磬,還是叫厭磬?
他反問她道,有什么區(qū)別么?
她用異乎固執(zhí)的語氣講,你若是叫厭磬,我便喜愛磬;你若是叫磬,我便憎惡磬。
他哈哈大笑起來,低聲而仔細(xì)地詢問她本意如何。
她說,是喜歡的。
他語氣輕巧地笑著講,那我,便叫厭磬好了。
他也終于明白,當(dāng)年姐姐為何一定要去那荒涼邊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