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關于女孩和貓的故事

我喜歡走人間的小路,左邊大漠,右邊汪洋,抬頭風雨,閉目安寂。放聲向天吼,不聞回聲,只聞鳥音。不見孤獨,卻如影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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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剛從地平面消失,如果沉下心去望向西方,那穿過樓宇的晚霞,還是有幾分美的,可惜我沒有太多的心思。泊車,熄火,拔鑰匙,解開襯衫的領口,開始在大街上游蕩。

我需要吃一些東西,從生物學上講,作為一個處于動態熵平衡的能量體,我有義務去保持軀體正常的補給;從社會學上講,我需要用不同的方式去和其他個體建立起聯系,吃飯便是方式之一;從心理學上講,好多人說,孤獨的人要善待自己的胃......

這條街,我走過好多次,哪盞路燈下有人曾忘情熱吻,哪塊馬路牙子上曾有人對酒狂飲,哪處路面上曾有美女被人調戲,都還記得清楚。這里總有浮光掠影,總有污穢不堪。不,現在已經沒有人用這些詞,應該叫五光十色、流連忘返的夜生活。

說實話,我不知道吃些什么,我討厭味道太濃重的食物,但我想找個人說說話。

我進了一家叫作“在人間”的小酒吧。

音樂喧囂,燈光如幻,聲樂光影不斷催發著人性。我要了一杯朗姆酒,找一處角落坐下。然后,安靜的等待。

許久之后,喧囂的音樂終于停止,一位姑娘拿著吉他出現在舞臺上。碎長裙,小馬甲,長直發,淺笑梨渦,眉目清純。

燈光開始緩慢,音樂隨琴弦縹緲:誰家院落植青草,惹得花兒無處開,我開閣窗望天外,……,……,雨落屋檐青瓦處,油紙傘下濕雙目,此處長街,已無故人住。……,挽起長發著青衣,青草深處落花種,懶得取水催花期,不料初秋有暮雨,我睡吊床睜睡眼,青草深處晚開菊……

她唱的漫不經心,像在講故事,也像在自言自語。

一曲畢,有人鼓掌,有人起哄。這就是我今晚的等待,我把剩下的酒全倒進嘴里,走到吧臺,告訴服務生我也要唱歌,然后走向舞臺。服務生向姑娘打了個手勢,姑娘領會,起身把吉他交給我。擦身的一剎那,我聞到淡淡的花香。

我撥拉幾下琴弦,來了個簡單的solo,清了清嗓,輕輕地念:青瓦長憶舊時雨,朱傘深巷無故人,我在巷口等了又等,手中這把傘,不知為誰撐,……,我拜過寺廟抄過經綸,在雪山上望這人間紛紛,冬夏里的寒暑夜,春秋時的花草深,向魚問水溯到三江源頭,向馬問路走到五岳山頂,……,……。……,無人與我立黃昏,無人問我粥可溫,無人慰我杯中酒,無人拭我夢里痕。

我壓住琴弦,閉著眼抬起頭,斷站沉默后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后望向那姑娘,隱約看到她的眼睛里泛著些光。不必在意那些世俗的皮囊,他們在舞臺下面叫嚷,我臉上不動聲色,但心里旌旗卻已曳著清風。

“你剛才唱的真好。”這一次姑娘坐到了我的對面。

“是你唱的好,我是被你的歌打動,胡亂感慨一下。”我微笑著。

“哦?你的感慨好有境界啊,像受過傷然后從人間出走了一樣,”

“怎么會是從人間出走呢?我們現在不是‘在人間’嗎?”

“哈哈!要我看,人間早就荒蕪了,現在誰還愿意在心里留一畝田,種茶種花呢?”

“也未必吧,誰都不能否認人類的進步,更沒有什么能完全蒙蔽人的思想,只有走得太急的靈魂,沒有醒不過來的思想。”

“說得真好,可惜這樣的人好難遇到。”

“人生在世,愛欲之中,獨去獨來,獨生獨死,當行至趣、苦、樂之地,身自當之,無有代者。”

“……。你活的太出世了。”

“那,你教教我怎么再入世?”

“萍水相逢,憑什么呢?況且如果你剛才的唱詞是假的,你就是個人精,如果是真的,那你就是主動把自己封閉起來的,誰教的了你?”

“哈哈,我并沒有封閉自己,只是進我世界的門檻太高了。”

“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門里門外,就是眾生。”

“對,你覺得,你我的兩個世界,門當戶對嗎?”

“未必相對,但世間的路,和門一樣多。”

……

……

我們聊得無休止,我從未,遇到過一個這樣的姑娘。

后來我們話別,沒留下任何痕跡,她對我說,“你心中有地獄,沒有人能夠引你上天堂。”我對她講,“祝你冬來看雪,夏來賞荷,春煮青茗,秋著布衣,四季就是前路,生活就是江湖。”

韓寒說,你不用對每個過客負責,也不用對每個人說教。我和姑娘只是彼此的聊一聊,各自世界里的某一個,鮮少開門的城堡。

已是深夜,我再次走上長街,經過我的車,并沒有猶豫地繼續向前走。這是我現在工作生活的城市,一城一故人,十年十重隔,我想試著去親近它,請它多指教。

每一盞路燈都昏黃,每一陣清風都帶著些花香,每一扇窗里都有舊時光……

二、

喵——

我遇到一只貓,藏在路邊的綠化帶里,聽聞我的腳步聲,輕輕地叫了起來。我走過去按著聲音尋找,看到它睜大著眼睛,警惕的望著我,身子一個勁兒地往深處退。

喵——

這一聲是我在學貓叫,大概是我學的太像了,也大概是它流浪的太久,已經好久沒有對它這般溫柔。它竟停住了身子,望著我又叫了起來。我蹲下身子說,喵,小家伙,過來。它竟真的靠了過來。我嘗試撫摸它的脊背,到底都去了什么地方,毛都粘到了一起。我輕輕地撫著,它的身子逐漸變得柔軟,我又去用食指剮蹭它的額頭,它閉上眼,伸長脖子呼嚕呼嚕的。那聲音像極了人類某種狀態下發出的聲音,我想起我還沒有吃晚飯呢。

“跟我走罷!”我輕輕地把貓抱在懷里,一邊繼續撫摸它的脊背,一邊朝家走去。

回到家,先給貓洗了個澡。起初它還有些抗拒,我把它放進水里的時候還會掙扎,有幾下在我手背和胳膊上留下深深的劃痕,我一邊罵一邊忍著痛繼續給它清洗。水逐漸變成了黑色,它的毛從灰色變成了黃色,再換水,盆里終于起了泡泡,小家伙也不再鬧,逐漸變得安靜,最后我給它洗脖子的時候,又呼嚕呼嚕了起來。那閉著眼睛享受的樣子,一副心安理得,果然,貓生來都是傲慢的。那么,人呢?木心說,傲慢都是天然的,謙遜只在人工。

我在冰箱找出一些牛奶,用碗給貓分了一點,自己又取了幾片面包吃了起來。看來它餓極了,牛奶被它舔得咂咂響,一會兒功夫就見底了,我又給它倒了半碗,然后扯碎半片面包丟在碗里。“吃吧,吃吧,你不會再挨餓了。”

我把貓抱到客廳的沙發上,彎下腰把臉對準它,商量的語氣問它,明天給你搭個窩,今天先在沙發上將就一晚行嗎?它看向我,沒有回應,只是蜷在那里,安靜的閉上眼。

早上醒來,發現它偎在我的枕邊。

它成了我到這個城市之后,睡在我身邊的第一個活物。那個位置,我曾幻想過該是哪般的模樣。當第一縷晨光照進屋子,照在她慵懶的臉上,她緊閉著雙眼還睡得正香,我的手指輕輕劃過她的頭發,把發尖探到她的鼻孔,惹出她一個大大的噴嚏,然后睜開睡眼,幽怨的看著我,把我的手臂搶過去輕輕地放在嘴里,我任由她咬在我的手臂,嘴里哈哈的大笑,然后吻起她的唇,把她的頭再放到枕頭上,告訴她只能再睡一小會兒,然后起床吃早餐。我起床,洗漱,做飯,當我走出廚房,她剛好伸著懶腰走出臥室,她逆著陽光站在我面前,美得不自知。這應當是人世間最美好的事。可是現在那個位置上,是一只貓。我只能捋捋它的胡須,然后起床。

在廚房煮粥的時候,我輕輕地學貓叫,叫一聲就向廚房外面望一下,可惜貓一直沒有出現。直到煎蛋地油香飄出廚房,貓終于出現在了我的面前。喵~,它瞪大著眼,腳步優美的走進廚房,望了望我,然后壓低頭弓起身,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呵!這個小家伙!

來來來,兩個煎蛋,咱倆平分?什么,不愛吃?不愛吃怎么不早說?別用那么可憐的眼神看著我!牛奶沒了!

我披上衣服下樓去給它買了點雞肝,一面往回走一面恨恨的想,本來應該為姑娘做的事全為一只貓做了。

在公司,開會的時候,排隊沖咖啡的時候,尿尿的時候,我都在想那只貓在家里做什么?它會不會把沙發抓爛?會不會到處拉屎?會不會把我陽臺上的花全部弄折?我罵自己的一時惻隱,但一轉念,生活難道不是與生命的不斷相遇嗎?那一簇簇或明或暗的生命之光,會因為種族不同而有尊卑,智力高下而有喜惡?可怕的人類,想賜予萬物恩德,卻總用自以為是的方式。

下班,回家。一切安好,貓把一塊坐墊拽到地上,用爪子勾著轉圈圈,看到我回來,只停了一下,就繼續起來。

晚上,在陽臺喂它墊好貓砂,告訴它這是你的廁所,我不會和你搶;在臥室給它搭了個漂亮的小床,告訴它要在這上面睡,不許上我的床;來來來,我再看看你的指甲,你看看這長的,哎呦,還這么尖都能當兇器了,來,爸爸給你修指甲。啊!你他媽的又摳我!

和它鬧累了,抱起它走到窗邊,看著街上的車來車往。你看,現在開過來的是本田,接著這輛是奔馳,現在這輛是公交車,哎呦臥槽,這輛是瑪莎拉蒂,發動機聲音可帶勁了,現在車都停了,大家都在等紅燈……我就那么抱著它站著,給他講了半個多小時來往的車子,它就那么安靜地聽著,不動也不出聲。后來我不再講,眼前的視線逐漸斑駁成光影,我輕聲唱起戲詞:“他教我收余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我的生活一直很乏味,說的文藝點,是波瀾不驚。雖然偶爾下班之后會去酒吧喝點什么,但一直都很安靜,遇見姑娘那次是個例外,我總是相信,在任何波濤洶涌的地方,也會有尺寸之間的波瀾不驚。就像美的存在是因為丑同時也存在,越是反差大的地方,所遇到的不同越值得回味。我后來又去過幾次“在人間”,但一直也沒再遇到那位姑娘。

貓在我這名還算合格的鏟屎官的侍候下,開始身心健康地成長。我沒有給它特意準備那些專屬玩具,只要不隨地大小便,家里隨它怎么折騰。慢慢得,沙發靠背變得慘不忍睹,這廝總是把爪子深深地溝進沙發里伸懶腰,和它商量了幾次剪指甲,都以它無聲但有力的反抗而告終;冰箱上放的花瓶也被我換成了花盆,花瓶在一次我下班回來的時候,已經死相很悲慘的倒在了地板上,我看著比我還高的冰箱問它是怎么跳上去的,它低著頭扒拉碎花瓶,根本不理我;床上原本的兩個枕頭也被我收起來了一個,因為貓晚上總是在我睡著之后爬到我枕邊睡下,現在我的枕頭旁邊,是對折了兩次的一方毛毯,我說棍兒啊棍兒啊,咱倆都是大老爺們兒,你別老我被窩里鉆啊……

“棍兒”,是我給貓起的名字,半年之后,這貨越吃越胖,我就開始管他叫“墩兒”,雖然我覺得這名字既形象又接地氣,但是貓似乎并不感冒,因為不論我叫哪一個名字它都沒有那么痛快的回應過我,除非,我的手里有雞肝,對,這廝特別愛吃雞肝,只要我提著雞肝,不用說一句話,它就圍著我的腳邊喵喵地叫個沒完,那眼神兒,楚楚可憐的……

棍兒胖成墩兒的時候,我倆的革命友誼已經升華到了堅不可摧的程度。我經常在它睡覺的時候跑到它旁邊,給它朗誦我寫的口水詩,它會從爪子里把頭抬起來一點,睜開眼看看我我,然后再繼續睡,我就更大聲地念,它被我吵得換一個地方,然后我就追過去繼續念,直到它幽怨的望著我,然后走到陽臺邊發呆。我哈哈哈的大笑,墩兒啊墩兒,你咋不睡了呢?爸給你朗誦首詩啊!古有對牛彈琴,今有對貓念詩嘛!

有一次我在菜市場買了兩條活鯽魚,放到盆里拿給墩兒消遣,我本以為它會很文藝的用肉嘟嘟的小爪去撥弄它們,沒想到它像餓虎撲食,叼起魚鰭就往陽臺上跑,我追過去看到它狼吞虎咽的樣子,不禁感慨,是貓就忘不了腥啊!人忘不了什么呢?苦難?愛情?還是不死的欲望,英雄的夢想?想到這忽然瞥到鯽魚鮮血四溢的尸體,一個踉蹌差點倒下,我特么的忘了我暈血啊!心跳加速,四肢無力,我慢慢蹲下身子,閉上眼大口的喘著粗氣,平靜之后轉過身子,才敢睜開眼睛。起身第一件事,便是趕忙回到廚房,把另一條鯽魚放起來。

慢慢得,我減少了下班去酒吧喝酒的次數,除了健身,周末也大多宅在家里,看書,做飯,寫字,逗貓。除夕那晚,我第一次做了一桌子的菜,坐在餐桌前,把墩兒放在腿上,和它講,墩兒,這是我來到這座城市之后,第一次做年夜飯,以前都是什么也不吃的,今天這頓飯是歡迎你來到我的世界,也是替你感謝我收留了你,所以我要先吃,等我吃完了,桌子上的東西你隨便吃,看到那盤雞肝了嗎?我一個都不動,都是你的,但是現在,你要看著我吃。哎哎哎,別動,邊吃邊給你講故事怎么樣?

我夾起一片土豆,對墩兒說,這個是我最愛吃的菜,從小就喜歡,后來我遇到一個姑娘,她不喜歡吃,她喜歡吃白菜,我曾嘗試著說服她土豆有多么好吃,可是她就是不愿意吃,我說為什么呀,她說有些人不知哪里好,就是誰也替代不了,有些菜也不知哪里不好,就是不愿意吃掉。你聽聽,多么完美的理由。從那以后我就很少再做土豆了,土豆片、土豆塊、土豆絲、土豆燉牛肉、土豆泥、土豆餅……全變成了醋溜白菜、白菜豆腐、白菜炒雞蛋、白菜炒肉……我還學會了包餃子,當然也是白菜餡的。我把土豆放在嘴里,嗯!好香!墩兒啊,就是這個味兒,我都好久好久沒有吃過了。

我又舀了一碗雞湯,對墩兒說,這只雞是烏雞,里面還有香菇和木耳,熬的時候先把水燒開,放好蔥姜蒜,然后把切成幾大塊的雞肉放進砂鍋里,再倒一點料酒去腥味,蓋上蓋子,等到水開了,把蓋子拿起來,用勺子撇掉表面浮起來的油沫,再蓋好蓋子,把火調小,讓鍋里得水慢慢得咕嘟、咕嘟著,約莫一個小時,雞湯的香味就出來啦,然后再放進去香菇和木耳,再燒一個小時,就可以關火啦!第一次燉雞湯的時候,姑娘站在老爸旁邊念食譜,她念一步我做一步,很順利的就把雞湯燉出來了。我喝了一口雞湯,嗯!第一次就是這個味道,做過不知道多少次,每次味道都沒有變過。

我又想去夾一口西紅柿炒雞蛋,可惜雞蛋被我炒的太碎,西紅柿又炒的太爛,怎么夾也夾不上來,只好把筷子放下。墩兒啊,那姑娘做過的第一道菜,就是西紅柿炒雞蛋,那天我下了班回到家里,聽到廚房里鏟子與鍋相碰叮叮當當的聲音,特別納悶,她難道在做飯?走進去一看,果然!一件衣服背面朝前套在姑娘身上,頭上還戴著帽子,手里的鏟子正一下一下的戳向鍋里,你見過蓋戳嗎?對,就那個樣子。我走過去一看,西紅柿炒雞蛋,雞蛋都成了丁,西紅柿也都變成了汁,我笑著問她,你這是在做西紅柿雞蛋醬嗎?我記得當時還在背后抱住了她,扶著她的手把菜倒到盤子里,她放了好多鹽,不過我還是都吃掉了……

墩兒啊,我抹了把眼淚,不行了,老爸講不下去了,桌子上還有燉牛肉、甘藍沙拉、紅豆糕……,不能再講了。我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拿起酒瓶,坐到沙發上,呆呆的望著窗外,去年的除夕,我是站在窗前,看著萬家燈火,絢爛煙花,度過的。我努力回憶去年站在窗前的樣子,意識越來越模糊,終于沉沉的睡去。

春節剛過,公司業務重組,拓展了很多新業務,工作量大了許多。看著手下的幾個年輕人整天手忙腳亂,我不得不承擔了更多的工作量。調研、創意、策劃,連續忙了一個多月,會上通過了兩本計劃書,我們終于可以喘一口氣。幾個年輕人提議慶祝一下,我推脫掉了。其中一個年輕人說,頭兒,你怎么總是老干部風格啊。

不是我太老干部,我也是樂意偶爾瘋一下子的,可是墩兒最近食欲不振,我又太忙冷落了它,應該好好補償一下。打開房門,墩兒并沒有在客廳里,我喊了幾聲,沒有回應。陽臺上沒有,臥室里也沒有,我又仔細的觀察了一下家里的東西,沒有犯罪現場,表明墩兒沒有畏罪潛藏的必要,我把買回來的雞肝從袋子里拿出來,自言自語,墩兒啊,你看老爸給你買了這么多雞肝呢。

我坐在沙發上,盯著茶幾上的雞肝,一直到晚上九點,除了接到兩次下屬叫我出去嗨的電話外,沒發生任何事情,包括墩兒沒有出現。我嘆了口氣,踱步到陽臺窗戶前面,看小區里逐漸稀疏的行人,忽然發現有一扇窗子是虛掩的,紗窗還破了個洞。我用手量了量那個洞,我的拳頭剛剛能伸出去,難道墩兒從這里離開了?不可能啊,它早就不是棍兒了啊,那滿肚子肥腸,鉆這么小的洞至少要擠二斤肥油出來,可是看紗窗撕裂的痕跡,又分明是墩兒用爪子撓開的。最后我不得不相信,墩兒的確是離家出走了。為什么,連你也要離開我?

有人說,人生是一場相遇,但我更覺得人生是一場別離。相遇的場景再美妙,陪伴的時光再溫馨,終究逃不出別離。兩個人永遠不會有相同的步調,年輕的送走年長的,癡心的呼喊負心的,走得慢的遙望走得快的,不論緣深緣淺,最后都是緣散。所以,你來,我張開懷抱,你離開,我面帶微笑。不祈求,是我對彼此靈魂的寬恕。但是,為什么,連一只貓也要離開呢?

我失眠了,我努力回想這一個多月在家里的場景,因為工作太累,幾乎每次回來都是很快就睡去。當然,我做了一名鏟屎官最基本的工作,貓糧充足,貓砂也按時清理,除了這些,就是被墩兒吵醒過幾次,大半夜的在屋子里哀鳴,搞得我心煩意亂,鬧情緒我可以理解,畢竟冷落了墩兒,但是為什么要負氣離開呢?越想越沒有睡意,我便披上外套下了樓,先是在小區里漫無目的的逛,后來出了小區,來到街上。我走的很慢,目光不斷四處打量著,心里期盼著能遇到想起回家的墩兒。路燈發著昏黃的光,透過斑駁的枝葉照到地上,看到剛生出的葉子,我才意識到春天已經到了。我努力的在燈光下搜尋每一處昏暗的角落,卻始終沒有遇到一雙發光的眼睛。

半個月過去了,一直沒有等到墩兒,我想它應該是不會回來了,我沒有再出去找過它,因為我搞清楚了它離開的原因——這廝發春了。它失蹤的那個晚上,我出去尋它,雖然沒有找到,但是半夜里凄怨的貓叫聲此起彼伏,那一刻我便明白了,耳邊回響起應該趙忠祥老師富有磁性的聲音“春天到了,又到了動物們發情的季節”。墩兒是去會情人了,我喂它再多的雞肝,也抵不過它對一只母貓的渴望。去就去吧,孔老夫子說食色性也,連人這種進化到高階狀態的動物都做不到剝離本性,更何況一只貓呢。它是流浪貓時,肯定沒有那么多雞肝吃,沒有暖被窩可以鉆,但是它還是毅然決然地放棄了這些,并且敢在八樓的陽臺離開,我佩服墩兒為了愛情奮不顧身的勇氣,我覺得它不是我生活中的過客,我是它的過客。它來我這里體驗了一下生活,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之中。

狐貍對小王子說,“對我而言,你只不過是個小男孩,就像其他千萬個小男孩一樣.我不需要你,你也同樣用不著我.對你來說,我也不過是只狐貍,就跟其他千萬只狐貍一樣.然而,如果你馴養我,我們將會彼此需要,對我而言,你將是宇宙間惟一的了;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上惟一的了”。我忘了《小王子》是人寫出來的童話,而相信童話的人最后都會哭著說童話里都是騙人的。我以為我已經馴養了墩兒,事實是當天時到來時它沒有半點留戀的離開了我,在我空寂思念它的半個月里,我才發現,是它馴養了我。

我去過一次寵物店,想再養一只貓,但我看了又看,終究不能決定,因為不論哪一只,它都不是墩兒。走出寵物店,眼前人流不息,陽光刺得我眼睛發酸,我背向陽光,慢慢的走。看著地上自己的影子,突然生出一種無力感,我小心翼翼的保衛著自己的內心,不允許被侵入被窺探,任眼前的人間波濤洶涌,心里的情緒波瀾不驚。我認真堅定保衛著的城,開滿春花秋月獨自心疼的城,沒有被任何一個人攻破,卻在一只流浪貓面前轟然倒塌。我對著一只貓,第一次談起記憶中的痛,我以為分享精神世界里的傷疤,可以換回信任和永恒,可是我忘了,我面對的是一只貓,我好傻。

我好累,這座城市的路,怎么忽然變得那么長,那么陌生,越朝前走,越讓人恐懼,我這是要去哪里?我為什么出現在這?這是哪座城市?等一等,我,是誰?

眼前景象變的越來越模糊,我使勁眨了眨眼,擠掉眼中的淚水,拿出電話,打給手下的人,“今晚happy,地方你們定,我請客。”

傍晚時分,他們開車載上我,穿過城市的街道,車里歡聲笑語,我在副駕駛上笑的最大聲。當車子停住,我推開車門,變得安靜下來,是那條熟悉的酒吧街,我站的位置對面,有一家酒吧的LOGO閃著紫色的光——“在人間”。

我終究是跟不上年輕人的節奏,當他們在轟鳴的音樂里還金戈鐵馬的時候,我倒沙發上已經覺得身體支離破碎。我忘記我喝了多少酒,有人倒酒的時候我喝,沒人倒酒的時候我喝,做游戲輸了我喝,贏了我還喝。頭疼,到不欲生。

我想吐,我蹣跚著站起身子,瞪大眼睛努力回憶衛生間的方向……媽的!燈光變來變去,我看不清楚。我開始憤怒,一口熱流從我的喉嚨噴薄而出,啊~~~!噴涌出的不是怒吼,是胃里吐出的啤酒,到處都是。有服務生趕忙上來攙住我,部門里幾個年輕人也圍了過來。我還想吐,他們把我抬到衛生間,對著馬桶,我看起來像嘶吼,伴著胃中污穢一起嘔出的,還有在心底積壓了多年的憤怒。我這些年在心里筑起堤壩,把它牢牢圍住,不斷積壓,終于超出警戒,我以為將引起這憤怒之洪肆虐的,會是一場人間廝殺,誰想到卻是一只貓的出走。人生啊,你的無形為何不像山岳起伏壯闊,非要如那臺風肆虐狂暴?

空了,一切都吐空了,我像大病了一場,堆在地上不能起身,我的嘴角躺著涎液,目光呆滯。“頭兒?……頭兒?”好像有人在叫我。去他的!叫就叫吧,我閉上眼睛,我累了,我要睡覺,睡到洪荒之初,睡到醒來我已是個嬰兒。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里我是用泥土塑成的,站在陌生的荒野中,眼前有條河,我努力張望,想看清河對岸的風景,卻始終不能。我便踏入河流想要渡到對面,河水淹沒膝蓋的時候,河水沿著雙腿向上蔓延,我的身體逐漸變得泥濘。我想掙扎卻已無力,想吶喊卻已無聲。這個時候忽然在河上架起一座石橋,兩位老婦人蹣跚著向我走近,告訴我有更多的人就要趕到。我想問清楚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一條魚卻從水里跳起來撞到我的肩上,我清楚的看到我的臂膀解離成沙土,轉眼之間便隨著風滿天飛走。果然,遠處出現更多的人影,他們咆哮的聲音從遠處傳過來,我依稀看到他們揮舞著拳頭向我走來。近了,更近了!我已經能夠看清楚他們的臉,憤怒的向著我。

我從夢中驚醒,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屋子里盡是黑暗。這是哪里?想了想,隨便吧,愛哪哪。把雙臂枕在頭下,回想剛才那個真實的夢,夢里的聲音似乎還在我的耳邊回響,像極了懾透靈魂的警鐘。這個夢到底在預示著什么,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只覺得那場景像是渡劫,大概,有些東西,應該遠去了吧,就像泥土塑起來的身子,既然碎了,爛了,那就砸掉。

你渡過幾條生命的河?又經歷過幾次破碎后的重生?

意識逐漸清醒過來,眼睛也適應了黑暗,我找尋到開關,打開燈發現自己是在一間賓館里面。洗了個熱水澡,沖掉身上的酒氣,我便穿上衣服離開。

走出賓館的大門,才發現自己原來還在那條酒吧街上面。大概是昨晚醉得太厲害,幾個年輕人就近把我放在這了。

路過“在人間”的時候,我停下腳步,心里斗爭了許久,最后終于鼓起勇氣走了進去。

因為是上午,酒吧里沒有顧客,只有一名服務生在清理桌椅。見我走進來,對我說,先生,我們還……

我不是來喝酒的。我搶先道。我拉了把椅子坐下,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是一位姑娘。大概一年前,我在這里喝酒,那位姑娘唱了一首自己寫的歌,拿著吉他自彈自唱,她那天穿著……

我緩慢的描述,盡量詳細的還原所有細節,像如數家珍,娓娓道來。沒想到回憶起來那晚竟如此美,如兩個游離的靈魂在人間邂逅,看到彼此的純粹,歡心于同類的遇見,感謝彼此贈與溫暖。說著說著,我的嘴角漸漸上揚。

笑容終于出現在了我的臉上,原來那短暫的邂逅,竟然美成這樣。

那名服務生聽著我的描述,臉上也逐漸露出微笑,并且邊笑邊點頭。我有些莫名,問他笑什么,是想起來了嗎。他說,先生你稍等一下。然后轉身走向吧臺,再回來時手里拿著一個信封。

服務生告訴我,我所說的那位姑娘和這家酒吧有些淵源,算是個股東吧。她說會有一個男人過來找她,如果她不在的話,就把這封信交給那個男人。

我打開信封,里面是一個號碼和一首北島的詩:

落葉吹進深谷,

歌聲卻沒有歸宿。

冰上的月光,

已從河面溢出

眼睛望著同一片天空,

心敲擊著暮色的鼓。

我們沒有失去記憶,

走吧,

我們去尋找生命的湖。

眼淚打濕信紙,我抬頭向服務生問姑娘現在何處。他告訴我一座南方的小城,臨山傍水,四季干凈,多人間煙火,少江湖紛爭。

我拿著信離開酒吧,最后一次走進這座城市的人潮,仔細的觀察路過我身邊的每一個人,猜測他們的表情下面是什么樣的靈魂,是否已經在這座城市生了根。讓我多看你們一眼吧,因為我已經決定離開這座城市。

生命會停止,但時間不會,時間會侵蝕生命,我慶幸,敲掉歲月對我的侵蝕,竟也把我雕琢成一個我全新的靈魂。

我回到家里,看著這間我生活了幾年的屋子,又走到窗前,看這座我生活了幾年的城市。我負著一身瘡疤而來,在這里遇到一個姑娘和一只貓,現在我要離開。

我向那個號碼發了一條很長的信息:

棄車馬,遠行人,越近山,跨石橋,不管時間,只向深處走,終于遇到了一片樹林。去年秋天的落葉還鋪灑在整個樹林里,在沾染了冬雪春風和夏雨后變成了黑褐色,我拾起一枚仔細端詳,葉子的紋路還清晰可辨。秋風婆娑,長在樹上的葉子沙沙得響著,不時被吹落幾片旋轉而下。眼前的景觀慢慢由綠變黃,天卻越發的藍,大雁開始南飛。渡過這片不知積累了多少年的落葉林,松鼠鼓著腮匆匆來去,刺猬不時從眼前踱過步,耳邊常聽到輕微的撥弄草葉的聲音,那或許是野雞在筑窩,也或許是一只野兔剛好經過。我不敢發出太大的聲響,大家都忙著呢,打擾了誰都不太禮貌。我安靜又小心地向前走,直到四下變得寂靜,只有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只有草結籽的聲音,只有每一寸土地呼吸的聲音,我才決定停下來,雙臂擁簇著膝蓋,下巴枕著膝蓋,雙眼望向遠方,從傍晚到深夜。先看到夕陽金色的光映在我的身上,不遠處的草也全都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可以安靜的看到太陽在十幾分鐘里落到了山的后面。夜還沒正式開始,剛剛暗的朦朧,螢火蟲就滿天的飛了起來,晶瑩剔透的黃色和綠色在天上晃來晃去,它們有時會聚集在一株草上面,光亮集結好像是點了一盞燈,可以照亮我正望著它們的臉。后來大概是它們累了,倏的一下就變成了滿天的星辰,定格在天上,一動也不再動。我用微笑向它們道了晚安,放平身體,也閉上了眼。

我沒有標識來時的路,因為我從未想過踏上歸途。

隨后,又發過去一條信息:

辭職申請就這樣寫,怎么樣?

過了一個多小時,傳來信息的提示音,我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是一個詳細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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