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雨成靄

江南的雨季里,人影藏在雨簾之后。

“藍子!”

男子的肩膀被拍得一僵,他不記得會有人與他這樣熟絡(luò),回頭一看,果然,一張陌生的臉。已闖入了他的傘下,是認錯人了嗎?

“啊??!”背后的那人也是一驚了,一雙眼睛不安地四處游走,臉色微紅,似乎是羞赧。

“抱歉啊,你的背影很像與我一同出游的朋友。”

他不太會應(yīng)付這樣突如其來的場面,已經(jīng)道歉了,應(yīng)該就可以了吧,季文瀾就想轉(zhuǎn)頭離開,沒想到自己的衣袖被拉住,這,自己都已經(jīng)道歉了,莫不成還要賠償?

“兄臺沒有雨具,你我就暫且共用一把吧?!蹦凶游⑽⒁恍?,把季文瀾的憂慮笑得無影無蹤,“兄臺真是好人?!?/p>

“還未請兄臺貴姓?”

“何沁楓”

“在下季文瀾”

“我們,這,去哪里呢?”

“季兄是想去尋一同出游的那位公子吧?”

“沁楓愿意和我一起嗎?”

“在下并無他事,只是覺著今日的雨下得舒暢,隨意走走,陪季兄走一趟也無不可?!?/p>

季文瀾開心地就要撲上近在眼前的何沁楓,只是礙于傘實在是小,才姍姍作罷。

“這樣的雨天,果然只適合一人出行啊?!?/p>

“沁楓是嫌我麻煩了嗎?”

“沒有,只是覺得,若是幾人同游,走散了,惹得像文瀾兄這樣的著急那就不好了?!鼻邨髟窃谛ξ臑懠痹?,沒想到這人就數(shù)落起他同游的友人了。

“都是小藍,非要去吃什么一口酥,害得我被人潮涌丟了,看他回去怎么交代!”

“原來是這個原因啊,那文瀾兄的這位友人還真是,喜愛美食呢。”

“可不是,他的嘴最挑了,隔著幾十丈都能聞出是哪個師傅的手藝!”

“哦?”沁楓順著他的話道。

“一口酥原本是一個師傅帶著兩個徒弟,后來做大了,就開了兩家分店,由兩個徒弟共同打理,但是為了收益,三個主廚可是不定期地出現(xiàn),他可好,光一只鼻子就能把人家的東西分辨出來?!?/p>

“這么厲害?”沁楓還從未見過如此有趣的人,出游不談詩書,不論國事,不爭高下,就這樣聽著這人隨意講著東家西家。

“沁香樓里的烤鴨啊”

“一品閣的茶”

“錢家酒坊”

不覺,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一品閣,文瀾與藍公子走失的地方。

“季兄,那位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藍公子?”

季文瀾抬頭見著那人一身藍衣,面色不善,這才想起自己是與藍同游的,轉(zhuǎn)過頭,正想道謝,竟不見了人影,只有手上的這把傘。

“你跑哪里去了?!”

“籃子,你見著剛才與我一起撐傘的人嗎?”

“沒有!”

籃子雙手交叉,不去看他,整個人身上的水汽不比他少,似乎是在門口等了他很久。他這才歉疚起來:“不要這樣,是我不好,本來就是我邀你來同游的,沒想到竟然就把你丟這了。”

“什么叫把我丟這??!”

“好啦好啦,不要生氣了,我們一起回去吧,這天色也不早了?!?/p>

“方才那個人,好奇怪的感覺,你不會把祖宗十八輩都跟人家倒出來了吧?”

“額,沒,沒有,哪能?。 ?/p>

文瀾心里暗道,只是把我自己的事?lián)Q成了你的名字說出來而已,人家聽到的也是你家的家事。

籃子扶額,這人肯定說了什么,也不仔細問了,反正都是不該說的,也都說出來了,只要他不怕丟人,也隨他了,“回去吧。”

“嗯?!?/p>

文瀾撐傘站在階前,待著屋檐下避雨的籃子,后者卻沒有反應(yīng),或者說,被這把傘愣住了,“這把傘……”

文瀾不解,人也踏上臺階,收起傘,這傘,竟然就是自己從家里帶出來的那把。

季家只是普通的經(jīng)商人家,不是十分富有,但是對于小兒子的前途,完全屬于放任其性情,季父甚至覺得這孩子的愛好應(yīng)該是在為季家開辟飲食的這一市場呢。所以對他成日流連吃食的地方,不曾有責(zé)怪,但是聽說了這一事情,竟大怒,讓平日寵極的兒子禁足十日,對此,兒子的好友籃子,只是報以活該的一笑。

幾日后,文瀾還是無法釋懷,不僅是那人有些怪異的行蹤,更奇怪的是父親的反應(yīng),這事里肯定有蹊蹺,但是,隱藏的其中的到底是什么呢?文瀾在苦思冥想了2天之后,到底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不是那塊料,遣人請來了籃子,“籃子,你最聰明了,你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與他暢談之際有沒有什么蛛絲馬跡?”“什么蛛絲馬跡啊,籃子,搞得像是的官差辦案似的?!蔽臑懖唤换@子認真的模樣逗笑了,不過再看眼前這人不曾松懈的目光還是服軟了。

“他叫何沁楓…”

“那樣風(fēng)貌的人,在這種地方,一定不會寂靜無聲的。”

籃子左手扶著下頷,正思考著,身側(cè)的文瀾就有樣學(xué)樣地做起相同的動作,只是這模仿被一個眼神打破,恢復(fù)到方才蔫掉的摸樣。

“你就那么想知道?”

“那個人沒有惡意的,我感覺的到,他,一點都不會嫌棄我煩,可是,老爹和你的反應(yīng),都那么奇怪,我不該在意嗎?”

籃子第一次見到?jīng)]心沒肺的季文瀾也有頭痛的一天,心中有些幸災(zāi)樂禍,但具體到讓他去尋那個讓他一眼看起來就奇怪的人,他還是心中有芥蒂的。

“我現(xiàn)在不能出去,只能請藍兄幫這個忙了,事成,我請你吃一口酥怎么樣?”籃子心中悶想,一口酥這東西也就你念念不忘吧,我每次都還不是被你拖去的。但嘴上還是答應(yīng)了這個不平等的兌換。

江南的雨季很長。

距那件事,已過了一個月,依舊是那樣的陰雨天氣,父親的禁足早已過了,這天,籃子有事沒能陪他出門,于是就一人撐傘出門。不巧,正遇到官差辦案,在追捕著什么人。

“飛賊,看你往哪里跑!”文瀾聽了撇撇嘴,通常這種說法的官差絕對抓不住賊人,為什么?書文里都是這樣寫的,正搖著頭,準備往反方向走,沒想到,原本北去的賊人竟略過屋檐,跑到最繁華的街道上,也正是文瀾正走的那一條。

一陣混亂過后,文瀾被撞倒在地,身上原本干凈的衣衫都沾了泥濘,手中的傘也已不知被擁到哪里去了。口中嘆著氣,最近是在犯太歲嗎?皺著眉,卻聽到身后腳步暫停,頭上淅瀝的雨滴不見了,抬頭望去,正是這幾日讓他想破腦袋的人?!扒邨?!是你啊?!?/p>

“嘆氣可不像文瀾兄哦。”此日的何沁楓似乎比初識那日,改變很多,原本安靜地馬上就消失掉的感覺不見了,剩下的是讓人極其舒服的溫柔,如這雨季的雨水,總輕輕敲打著,從不擾人。

季文瀾起身撫了撫身上的泥水,弄不掉的也不去在意,專心地轉(zhuǎn)到那個給他撐傘的人身上。

“沁楓,這幾日我都在找你呢,怎么都找不到!”

“在下新遷于此,最近,有些忙,所以,就沒有出門。”

“哦,原來這樣啊,話說回來,沁楓會戲法吧?!?/p>

“戲法?”

“上次你與我共撐一把傘,找到籃子后,我準備跟你告別的,沒想到你就不見了,還把我自己的傘換到我手上?!蔽臑懫诖乜粗矍斑@人“教我怎么變戲法吧。”

何沁楓愣了一下,繼而笑了,“這個戲法可不是你這個年紀可以學(xué)的?!?/p>

“怎么會,沁楓看起來和我差不多大嘛,怎么你就可以學(xué)了?”

“這個,每個人都不同吧?!鼻邨靼褌憬唤o文瀾,“文瀾兄今日想去哪里呢?”

“哦,我準備去一品閣今天可是大師傅做的一口酥呢。”

文瀾著急地拉著沁楓,此處離一品閣還有一條街的距離,若是去得遲了,可是就吃不到了,被牽著走的沁楓想到那日這人說的距店家?guī)资杀阒乐鲝N的人,恐怕不是別人,就是自己吧,又笑了起來,這個人,真是有趣呢。

“文瀾,你今日,有沒有遇到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爹說的是路上的飛賊嗎?真不知道現(xiàn)在的縣衙是做什么的,竟然會有飛賊青天白日地出現(xiàn)在大街上,不過,也就臟了件衣裳?!?/p>

“除了那些,沒有其他的了?”

“沒有了!”文瀾知道爹問的應(yīng)該是沁楓的事情,可是就是不想將遇見他的事情告訴父親,心中覺得,父親對沁楓似乎有著敵意,可是不應(yīng)該啊,沁楓是新遷到此地的,那以前??一口茶沒下肚,就看到今日跟他宣稱沒空的宋銘藍,那人的臉色泛青,“你今天沒有見過何沁楓?”

文瀾這才明白,剛才問是為了讓他自己招供,現(xiàn)在,可是有了人證,“你們已經(jīng)知道了,為什么還要問我?!”也來了怒意,“文瀾,并不是爹不讓你去交往,而是,唉,你,不能再見他了,相信爹,爹不會害你的!”

“沁楓就會害我了嗎?爹,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覺得他危險,就因為他會些戲法?還是某些人在您老人家耳邊說了什么?”他這話就意指宋銘藍了,這人有空監(jiān)視他,有空來這里說三道四的,竟然說沒有空陪自己!

“季文瀾,你不要執(zhí)迷不悟,那個人,那個,跟我們不一樣!”

“我沒有要惹沁楓,也沒有想要怎么樣,今天只是偶遇,可是我不明白,爹和籃子為什么那么排斥他?”

“因為……因為”季父說不出原因,文瀾便沒有理由去遵循這個無聊的警告,“我明日與沁楓約好去天香樓,籃子,你那么忙,就不必經(jīng)常往這邊跑了。”

翌日,季父出門前專門讓幾個小廝去看著季文瀾,卻還是被他逃出了家門。

“沁楓,讓你久等了?!?/p>

天香樓廂房里,一個落魄公子模樣的季文瀾,再一次讓何沁楓禁不住笑起來。

“你父親和青梅竹馬不準你來見我?”

“你別管他們,我自有辦法,他們原本不是這樣的,最近不知怎么著魔了似的,那樣子管我。”文瀾癟癟嘴,像是受了委屈似的,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后的何沁楓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卻悠長地像是要講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

“我也有一個管教森嚴的父親,我三歲的時候開始讓我識字寫文,我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朋友,與我往來的都是同我一樣教養(yǎng)出來的子弟,他們規(guī)矩,風(fēng)雅,出口成章,但在我眼里,我們都一樣的,都是木偶,同一個人制作出來的木偶,我不知道我們被制造出來的目的是什么,是為了家族增光,還是在為政路上埋一條道路……”

“沁楓,沁楓,別說了?!笨粗@個人被浸在自己的生活里,那么痛苦的掙扎,文瀾不忍,終是將他喚醒,“我們現(xiàn)在不是逃出來了嗎?”

“逃?終是要回去?!?/p>

“那何不在這逃的瞬間做些自己想做的事呢?”

文瀾早已被沁楓傷痛的表情戳中,怎么都想把他拉出這個漩渦,于是自己那點小痛小癢,就被扔在一邊,“我?guī)闳ヒ粋€地方!”

“以為今天不會下雨呢?!蔽臑懪e袖擋著并不大的雨水,本想帶著沁楓去郊外的小山坡,沒想到,半路就下起了雨,再看身后的人紙傘一撐,正微笑地向自己招手,“沒想到你帶了傘來?!蔽臑懴袂皫状文菢?,正要躲進這個人的傘下,突然,一切都不見了,傘,和人,都在眼前,消失。

“沁楓!”“何沁楓!!”“你在哪里?我知道你是在變戲法,在變大變活人的戲法是不是?”“我不看了,不學(xué)了,你現(xiàn)在變回來好不好!”“沁楓!”

路人指指點點地這個像是在雨天發(fā)狂的人,并小聲地呢喃著:“何沁楓?不就是當(dāng)年……”這些話,季文瀾自然是聽不到的。

“文瀾!你終于回來了!”季父見兒子平安回來,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落回了肚子里,一旁一臉焦急的還有籃子,可季文瀾對他們這個態(tài)度沒有任何反應(yīng),整個人都濕透了,踱著沉重的步子,往里屋走去。

“鈴鈴鈴”一陣奇怪的鈴聲終于引起了他的注意,那奇怪的聲音,似乎在今天的那一刻聽到了,文瀾艱難地轉(zhuǎn)過頭,一個身穿青色道袍的人,正手拿桃木劍,嘴里念念有詞地,而桌案上是一把脫了紙的傘架。

“這是怎么回事?!”文瀾眼睛都紅了,這個人,是這個人,把沁楓帶走了,把那個他想要拯救的沁楓帶離了他的身邊,因為他知道,這把傘,就是那一把!

“是你,你把沁楓弄到哪里去了?說!??!”

“那個何沁楓,是游魂,我只是讓他回他應(yīng)該去的地方了?!北焕盏脡騿艿牡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出這些話,文瀾回頭,看到父親和籃子都是一副毫無驚訝的樣子。

“不!不可能!沁楓,怎么會是游魂呢,我還和他暢談,還要帶他去……”

“你讓我查的何沁楓,在二十年前就已經(jīng)去世了。”

“二十年前,不會的,有可能是同名同姓,不是一個人!”

“那你怎么解釋除了你我,其他人都看不見他?。 ?/p>

文瀾終于想起,他與沁楓走在路上的時候,總是有人在對他指點,他從不在意,原來竟是這個原因?“不是的,沁楓只是會變戲法而已,不是看不到,那只是戲法!”

“文瀾,爹錯了,這把傘,其實就是當(dāng)年沁楓借于我的?!奔靖附K于開口,

“那一年,我隨父經(jīng)商來到這里,而沁楓一家卻從京城貶到此地,”“爹!”季父看了眼搖搖欲墜的兒子,還有兒子身后的籃子,自己慢慢陷入了回憶。

那是一個雨季,他初來并不知道這里的雨季會持續(xù)那么久,出門并沒有帶傘,當(dāng)時,望著橋上的沁楓,撐著傘的模樣,飄飄纖纖,像是馬上就要羽化登仙了,出于凡人的私心,想把他留了下來,后來才知道,那一天,若他沒出現(xiàn),他便會投入湖中,后來,他也曾后悔,當(dāng)時如果沒有阻止,會不會有好的結(jié)果。

說到這里,文瀾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以仁義著稱的父親,說著見死不救會不會更好,季父也苦笑了,繼續(xù)說道

“可惜,我那時終究是阻止了他。我們,相談甚歡,都把彼此認定為知己,后來才發(fā)現(xiàn),他只不過是大少爺過慣了好日子,想要體驗一下平民的生活吧,之后,之后,他的父親就禁止我們來往,那時,你的爺爺正好給我選了一個女子,就是你的母親,我就暫時把他放下,等到忙完了,才聽外界傳聞,他,發(fā)了意外,去世了?!?/p>

“季子高,你這回憶是不是有些欠缺?。俊笨罩型蝗唤德淞艘晃磺嗄?,這人的口氣,似乎是和季父年紀相仿,卻是只有二十幾歲的容顏,“你們當(dāng)初的事情,我可是一清二楚,要不要我親自告訴你那寶貝兒子?”

那人手中拿著的一把傘,竟然和季家的一模一樣,此刻,那把傘像是有意識地動了一下,那人就怒眉橫目地,口氣卻輕柔:“你還在向著他!!”

文瀾看著那把傘,第一個反應(yīng)就喚道:“沁楓?是你嗎?我是文瀾,季文瀾,你沒事吧?”文瀾想要上去把傘搶過來,卻被那人一個拂袖扇離了幾丈,籃子立馬跑了過去,四處地檢查都沒有其他的傷。這是那人手中的傘震動地更劇烈了,“他們父子都不是好東西,偏偏都讓你攤上!”惡狠狠地話語,手上到底沒有狠心的動作,而是用右手導(dǎo)入真氣,傘緩慢地展開,里面終于出現(xiàn)了一個人的背影,像是被雨簾遮住,不甚清晰,

“子高兄,在下與令郎交往并沒有報復(fù)的意思,只是有些懷念那些日子,那是我一輩子中最開心的時候,謝謝你?!奔靖嘎牭搅诉@句謝謝,羞愧地遮住面容,已不敢與他對視。

“文瀾兄,也很謝謝你最近的陪伴,在下的確是新遷于此,沒有后人,清明若有時間,可不可以勞煩文瀾兄替在下燒柱香,好讓我在下面好過些?”文瀾聽著這匪夷所思的話,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

那個游魂說了這么多,身影越來越輕,越來越淡,馬上就要消失了似的,“我本無惡意,奈何……抱歉了?!庇幸痪湓?,終究是沒有說出來,人影便消失。

“沁楓!沁楓?他怎么了?怎么不見了??”

“哼,季子高,你竟然還養(yǎng)了個癡情的娃,不過,可惜了?!蹦侨耸栈貍?,騰云而去。

請來的道長不知什么時候消失不見了,文瀾為了得知沁楓的所在,跟著那人追了出去,而籃子唯恐這人出事,也緊隨其后,最后這里屋,只剩下季父季子高一人。他終于拿開了那只手,看都沒看門口一眼。

季子高反身回屋,找到墻壁中間的位置,輕敲三下,機關(guān)開啟,他從墻壁的暗格里拿出一樣?xùn)|西,像是珍寶一樣抱進懷里,仔細一看,那竟是一塊排位,一塊沒有名字的排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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