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回家看媽。
敲了許久的門,沒人開。
然后,我把耳朵放在門上傾聽,沒有動靜。
于是,我返回車上拿鑰匙。
等我打開門,媽居然端坐在沙發上。
驟然見我,高興得合不攏嘴。
我也沒有想到媽媽還在屋里,就像小時候捉迷藏,媽媽總是會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現。
也像小時候的惡作劇。
媽媽喊我,故意不答應。
一開門,發現居然乖乖地待在屋里。
總有一種意外重逢的驚喜。
01
幾年前媽媽在我那里住過一陣子。
吃過晚飯,她就靠著沙發打瞌睡。我說,媽媽,睡了?
她睜開眼睛看我一眼,嘴里胡亂應道:好啊,睡了。但身子就是不肯動彈。
等我們關了電視,起身離開。再喊:媽,睡了。
她才起身,嘴里一直笑:我這窮瞌睡喲,睡了,睡了。
有一段時間,我在外面應酬,很晚才回家。
幾乎每一次回家,都看見她靠著沙發打瞌睡。
我喊醒她,她一臉笑:你回來了啊,睡了睡了。
我回來早,她在沙發上,我回來晚,她還是在沙發上。打著瞌睡。
我兇她:早點進臥室睡覺,沙發上容易著涼。
她總是應得好好的:曉得了曉得了。
有一天晚上,回屋凌晨一點了,她仍然靠著沙發打瞌睡,手里抓著一個抱枕。
我有些憤怒:怎么又在沙發上啊?
她笑笑:睡了睡了。
起身走了幾步,她回過頭:天天這么晚回來,你是走路回來的,還是坐車回來的?
我不知她所指何意:坐車回來的啊。
她嘴里嘟噥:這么晚了,哪來的車啊,你有專車啊?
過后沒幾天,我們在大街上,兒子指著來來往往的出租車對媽說:婆婆,這就是爸爸晚上喝酒回來坐的車。
媽恍然大悟:這就是你爸爸的專車啊。
02
媽媽不肯在我家常住,是因為一次突然暈倒。
當時,她正給讀高中的侄女弄中午飯,站在桌沿邊,毫無征兆地暈倒了。
人事不省。侄女打120送到醫院。
恰逢我在外面檢查工作,更背的是,我的手機沒電了。
等我晚上回來,查看手機的漏電,才知道媽媽住進了醫院。
我十萬火急趕往醫院。
醫生說,病人情緒很不穩定,狂躁,嘴里一直不停說話。但是都聽不清她說些什么。
媽媽天生殘疾,有絆舌,說話不明,初識的人很難交流。
我走近病床,媽媽看見我,一下子就安靜下來。
醫生說,怪了,她兒子一來,她就安生了。
頓時,我淚如泉涌。
后來,我問媽媽:你在一直在說什么啊?說了一個下午。
媽媽說,閻王來要我,我說沒有看見我的虹兒,我就不肯走啊。
從我小時候,媽媽就體弱多病,很多個清晨和黃昏,我都陪著媽媽走在鄉間求醫的小道上。媽媽時時望著我說,媽媽不肯死啊,媽媽要看著你慢慢長大。
03
媽媽多病,一部分原因是遭生活虐待所致。
媽媽嫁入我家,才十六歲,算是一個半大孩子。從過門的那天起,就缺食少穿,苦苦掙扎在生死線上。
一則窮。一則我婆婆惡,吃獨食,唯一受庇佑的只有她的幺兒,我三爸。
惡到什么程度。舉一個例子:我爸,她二兒子,一個人推豆花,倒豆漿時,由于無人幫他,豆漿濺到了地上。被她扒光了衣褲,扔進寒天的屋檐下。
照堆子的爺爺夜歸,救了我爸。爺爺為此責備她一句,熟料,回應他的,是一把飛過來的菜刀。
媽媽說,你爺爺命大,差點就沒了。
這樣一個惡人,病倒臥床,是我媽一個人端屎端尿地服伺。入殮,是我媽一個人給她清洗身子,穿上壽衣。
媽媽說,穿壽衣時,喊你三爸來搭把手,他還怕哩。
04
我爸是結婚后讀書,然后分配到一三二廠(現在的成飛)工作。
有很長一段時間,和我媽分隔兩地,音訊不通。
我媽在老家,我爸在成都。
當時有很多人勸我媽:人家現在是工人,早變心了,你還守著他干什么?
我媽說:不會喲,他不會變心。
有一年,時局好些了,我媽動身從涪陵到成都找我爸。她不識字,靠一路問,走走停停,找到了一三二廠。
我爸見到我媽從天而降,幾乎不敢相信:你這個文盲,厲害啊。
我媽后來對我說:你爸給家里寫了很多封信,都沒有收到。
我卻常常想:我媽厲害,要不是她找去了,我爸還是不是我爸都說不定哩?
05
小時候,趕鴨趕雞回家是我的任務。我常常拿了一根長棍子,攆在雞鴨的后面,踩得一腳雞屎臭。
媽媽遇見,常常就從我手里奪了棍子。
她對著散亂的雞群鴨群咯咯咯咯一陣喚,雞鴨們就列著隊跟她走了。
她寶貝這些東西,從小養它們的時候,就喜歡嘴里和它們談話:小黑兒,多吃才肯長啊……你這個小家伙,跑什么跑,這里暖和著哩……
她在路上碰見它們,也會逐一地喊,說一會兒話。
那年,她養了一只貓攆老鼠,養得油光水滑。吃飯時,它蹲在腳下,睡覺時,它蜷在枕邊。
她到我家照顧侄女,一學期沒回去,貓在外野了一學期,長得皮瘦毛長。繼父說,你媽走了,這貓怎么都喚不回家。
媽媽對我說,動物通靈性哩,你對它好,它就對你好。人也是這樣哩。
06
那些年,農村常有討飯的。都是些遠路人。路過門口,賴著不走。
別人家裝沒看見。
媽媽卻要去搭訕:哪里來的?到哪里去?
米湯里滴幾粒糖精,遞給討飯人:不好意思啊,家里窮,將就些吧。
繼父為此責難媽媽:你傻呀,別人都看不見,你伸著嘴嘴去討嫌。
媽媽說:都是苦命人啊。哪有苦命人嫌苦命人的。
有一次,連米湯都沒有了。媽媽悄悄放一撮米在我手里,對著遠去的討飯人說,你給他拿去吧。
我不干:走都走了,還拿去干什么?
媽媽說:多行善,菩薩會保佑。
07
媽媽患了腰涼后,天氣一入秋,就會穿厚厚的衣服。
每一次出門,媽媽都會問我:難不難看?
然后自嘲:別人都穿著單衣,這個老婆婆,卻穿著這么厚厚的一身,好難看喲。
我常常無言以對。默默地看著她在鏡子前整理衣裳。
前年,她新制了一件棉衣。裁縫做大了,她便一趟趟去改。
裁縫看見她,頭都大了:你這個老婆婆,真是不嫌煩哩。將就一下就好了。
她鄭重回答:這怎么能將就呢?我年輕時候也會做衣服,那是要做好哩。
旁邊人看不下去了,批評裁縫:你曉不曉得,人家來改這個衣服,一趟來回得走半天呢。
為這事,我跟媽媽吵嘴:我給年買那么多棉衣棉褲的,你看不上啊?
老太太認真地回答:是啊,看不上,樣式太差。
08
生父病逝后。我們從成都回到了老家,三年后,有了繼父。
繼父和媽媽不和,常年吵架,這在我多篇文章中提及,當然,吃虧的總是我媽。
去年冬天,繼父患病,吃不下飯,精神不振,一日日消瘦。
繼父以為只是消化問題,在社區診所拿了藥,一天天拖著。并對我們隱瞞不報。
媽媽很著急,就偷偷地跑到外面,讓親戚給我打電話。
我們家現在的聯系通道,就是我和繼父的手機聯系,媽媽不會使用手機,還有就是,她根本聽不清手機聽筒的聲音。
我把繼父接進城治療,確診為肺結核。
繼父住院的當天晚上,媽媽也要來。好說歹說讓她在我家住下來。說好第二天早上來看繼父。
我住在醫院里護理繼父。
第二天一早,她就趕來了。從我家到醫院,是上坡,一路步行,走得氣喘吁吁。
她見繼父精神尚好,就放心了,說:莫逞強了哈,逞強會受苦。你如果早聽我勸,哪會有這么難受?
繼父難得的沒回嘴。
媽媽就得意地說:惡人總得服一次軟啊。
09
媽媽四十歲生我,今年已經八十三了。
老得像一個小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