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今年母親節那天,發祝福給母親時,才意識到在這樣一個節日里,她也許并不快樂。
對外婆的記憶就像是一束柔和的光,它滲入進我生命中的某些角落,留下某些看不見卻的的確確存在過的光合作用。
外婆住在南方40年代修建的筒子樓里,這種樓冬遮風、夏擋陽,蔓藤從墻腳爬上樓頂,頗有幾分神秘感。它的結構很奇怪,每一樓層間既有小樓梯連接,又有獨立的樓層出口,外婆家正好在二樓出口處,那也成了我的樂園。門前有外公種的蘭花,以及墻壁和木門上外公工整字跡寫的水電費和粉筆詩。被雨淋濕后的第一個艷陽天,新詩又會悄悄出現。
和外婆真正住在一起的日子大概有兩年,其余時間都是節日的探望。以至于有時候翻看舊照,感覺記憶被抽空,只能靠照片填補。但有些記憶卻生了根,點擊回憶選擇加載,僅剩的部分還很清晰。雖然記不太清楚她的樣子,但我記得她對我好的方式。
每到生日的時候,外婆會領我去照相館,我對著鏡頭瞇著眼睛笑,在她的指導下用手指笨拙的比出自己的年齡。那個時期,我和外婆的合照甚少,舊照片幾乎都是我和表哥的影子,而外婆一直都躲在鏡頭的后面。
放學回家,大多數時候外婆會站在筒子樓小院外等我和表哥。我們一起繞過奇怪形狀的樓梯到二樓,進家門右拐第一個房間的衣柜上,有幾根很細的枯木竹,韌勁大很扎實,用兩根黑色的粗皮筋捆在一起,放在衣柜的最頂上。最恨這根藤條的人是表哥,那時表哥上三年級,我在學前班,即使他比同齡小孩高出一小截,卻依然沒辦法夠到柜頂。這跟藤條是他的噩夢,但只是噩夢之一,他的另一個噩夢是我。
上學前外婆會叮囑表哥等我放學徑直回家,但那個時候男孩子腦袋里填充滿了街機游戲,一塊錢的硬幣可以耗掉放學后的無聊時光。對他而言我只是一個拖油瓶和告狀精,于是他時常一放學就開溜。找不著表哥一個人回家的我只好如實交代于外婆,于是衣柜頂上的藤條被放到了桌腳,一伸手就可以夠著,表哥一靠近就免不了疼上幾天,條狀的紅腫遲遲不肯褪下。外婆平時說話很溫柔,印象中她都是笑臉,但唯獨記得在“立規矩”這件事情上絕不會手軟,話不多說直接進入“主題”。挨打后表哥有時會找我算賬,趁外婆不注意在我的后背用力來上幾拳,我一哭,他又挨打,于是抓住套路的我,哭聲遠遠大過疼痛感。
后來表哥學聰明了,去電玩室的時候會發我幾枚游戲幣作為封口費,以至于現在偶爾遇到他的一些舊友,對方都說“你就是那個時候跟著我們打游戲的小姑娘嘛”。當然這是后話。
盡管在我的記憶中表哥挨了不少的打,但晚飯總會如約而至,不管做錯什么,該吃飯的時間也不會被耽擱。我其實已經完全忘記外婆做的飯是什么味道,不過記得那會兒自己挑食,外婆總會把肉悄悄夾在我碗底。她吃飯時的背影是我最深刻的記憶,我和表哥啃上幾口便草草了事扔在碗邊的肉骨頭,外婆先會發令讓我們吃干凈,直到最后親自上陣,默默的把我們只咬了幾口的骨頭啃干凈。并不是因為不夠吃沒得吃,而是從不浪費、節儉持家好像是她與生俱來的一種行為,至少從我記事開始。直到大家都離開飯桌,她還坐在那里收拾我和表哥的殘局,然后再收碗洗碗一氣呵成。
外婆的節儉到什么程度?她去世那幾天,辦完喪事送完賓客,母親在那個放藤條衣柜里清點外婆的衣物,她說“你看這件衣服,買了很久了,你外婆一直不舍得穿”,“這雙鞋也是......”,然后是一聲長長的嘆氣。衣柜里的衣服就像是兩本書,一本被翻閱數遍,邊邊角角都是被摩擦的痕跡,而另一本像是封釉的珍藏版,沒有一絲折痕。
衣柜一旁是一張老式書桌,桌面上覆蓋了一層透明玻璃板,不長不短剛好與桌面重合。玻璃板下壓著一些票據和照片,有外公七十年代的暗灰色證件照,有過年一家人影樓留影紀念,也有少數的我和外婆、表哥的合照。我小的那會兒她還沒有銀絲,總是扎著兩個麻花辮子,頭發烏亮烏亮的。發色可以隱藏度過的歲月,但皮筋會暴露年紀和習慣,記憶中外婆的手上總是會有一到兩根黑色的皮筋,除了能把藤條捆的扎扎實實,還能辮個不錯的馬尾。有的黑線被拉破絲,里面米色的皮筋底子會漏出來,盡管這樣,只要沒有斷裂,她定不會更換。但上學前給我辮頭發時,手上就會神奇的出現新新嶄嶄彩色的皮筋,最后扎在我頭發上。
從老式書桌前的窗戶看出去,是十幾米長的青石板路,右拐下坡就到了一樓。老舊的筒子樓里沒有廁所,而一樓盡頭的小房子里,總為起夜人留有余光。曾好幾次在夜晚鬧肚子,外婆的手會準確的摸到藏身在黑暗中的青銅色手電筒,雙手一上一下輕輕一擰,然后走在我身后,我踩著外婆的影子走過黑黑的青石板路,直到看見右拐盡頭那束微光。
再多的記憶,就是葬禮那天了。那時候我小學五年級,正在上補習班,老師接了媽媽電話,讓我現在就回家。聽到消息的我當下并沒有意識“離開”究竟是意味這什么,直到回到那個筒子樓媽媽說:“給外婆磕個頭吧,以后再也看到外婆了”,一旁的表哥哇的一聲大哭,我也才跟著哭了起來。原來“離開”的意思是,她躺在那里不會再動了,任憑你怎么哭,也不會有絲毫回應。
如今已經過了好多年,家里最小的表弟也長大了,他們沒有見過外婆的模樣,但在飯桌上扔下只啃了一半的骨頭時,舅娘們會不約而同的說:“你們奶奶那會兒會把骨頭啃得干干凈凈,看看你們”。人世輪回,記憶總重蹈覆轍。
筒子樓的老住戶搬走了很多,留下的大都是老人,那間房子外公住了幾十年,直到前年生病搬走之后,已經沒了人氣。門外的花盆經過無數次暴曬已經裂開,泥土被一場場大雨淋透,再淋透,卻始終只剩頑強的野草在搖曳,蘭花早就沒了蹤跡。木門上的白色粉筆字隱隱還能看見一橫一豎,打開門會吸入一股霉味,墻面變黑,撐開被屋檐滴水浸濕過的木窗,陽光會照進來。
外婆梳著兩個辮子的照片掛在客廳的側墻面上,下面還有兩排八年來表哥部隊里寄來的獎狀。長大之后明白的“離開”,是你走進房間,打開門,看到她的東西都還在,一切都有她的氣息,但是你卻發現,這個房間不會再出現一個像她一樣的人。即使像,也不是她。
我們家里衣柜中間有個抽屜,其中一本雜志里夾著一張光碟,白色封面,只用黑馬克筆寫了日期。看過它好幾次,但從來沒有被家人放進過DVD里。葬禮那天請了攝影,那時我年紀小一直不解,為什么要拍攝下來?除了會讓人難過還能怎樣?現在想來,那是一種儀式,我們鄭重的告別,鄭重的送外婆離開,所有的事情都需要一種儀式,這是能顯示重視的最直觀的方式。就像小時候過生日外婆帶我去相館拍照,手指要比出自己的年紀,照片的右下角要請師傅寫下日期一樣。
一個人離開了,一個人長大了,那些曾記錄他們生活的儀式,代表著有人曾經很鄭重的讓時間停留在那一刻。
此刻,我用這文字的儀式紀念我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