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現在就能清楚地看見,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長久地離開它,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并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史鐵生
小時候被問的最多的一個問題,除了“你最喜歡爸爸還是媽媽?”之外,大概還有這樣一句:“你是跟著誰長大的?爺爺奶奶,還是姥姥姥爺?”
每次我都會回答:“跟姥姥吧!”大概是這樣,也許是這樣,假定是這樣吧,其實我也忘了我是怎樣的回答,只不過,在隔輩的親人里面,關系最近的那四位老人,我只見過姥姥一個,這樣的話,算不算是跟著姥姥長大的?
其實也不算吧,畢竟長大是一件多么迅疾又多么漫長的事情,可是在整個童年的過程當中,我竟沒有什么印象在哪個環節,有過姥姥的身影。她陪我寫過作業嗎?陪我,去過公園嗎?哄我和我的兔娃娃睡過覺嗎?對,就是那個我最鐘愛的兔娃娃,我曾經給她化過妝,描過紅紅的嘴唇,把她的兩個長長的兔耳朵編起來當做辮子,我甚至還教過她寫字,我記得很清楚,我的生命里,有過這樣一只漂亮、親密無間的兔娃娃,可是,在我陪兔娃娃的時候,旁邊竟然還有一個人嗎?那個人,是姥姥嗎?
對我來說,姥姥就好像個人形空白,她確確實實的在那里,又不在那里,每個人都記得她,都知道她,都會說:“你姥姥,不容易啊,這一輩子,不容易啊……”母親也會經常提起:“三個小輩里,姥姥最疼的,就是你……”可是我真的記不得了,我記不得,姥姥是怎樣疼愛我的,但我又知道她是疼愛我的,就好像風,你看不見它,可它實實在在的肆虐著、疾掃著你的臉龐,又或者溫柔的輕撫著你的面頰,可是,你真的看不見它。
小時候的事,我真的記不得了,我只知道,從我記事起,姥姥就躺在床上,一直躺在床上。有一次,表哥跟我說,姥姥得了阿爾茨海什么病,名字太長了,我記不得,表哥又說:“老年癡呆你知道嗎?就是老年癡呆!”這下子我記得了,我一下子就記住了。老年癡呆,是說我的姥姥嗎?
她確實是不大動彈的,從我很小的時候開始,似乎就沒有下過床。太早了,時間太遠了,我真的記不清了,最清楚的印象,卻是大學第二年寒假,我從火車上下來,遠遠的看見爸爸媽媽,還未出站,遙遙的便招起手來,母親看見我,下意識的笑了笑,手臂剛剛舉起來,卻又沉沉的放下去。然而我并沒有發現這些小動作,坐上回家的車,只是自顧自的嘰嘰喳喳、嘰嘰喳喳,說些學校里的瑣事,母親只是看著我,不說話。過了很久,我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問道:“不是說好讓我自己坐車回去的嗎?怎么又來接我了?”
母親似乎正專心聽我說話,冷不丁聽到這樣一個問題,才要亮起的眼睛突然又暗淡了下去:“你姥姥沒了。”
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也愣住了:“姥姥她,終于解脫了嗎?”
母親猛地抬頭看我,半晌,點了點頭:“嗯,解脫了。”又過了很長時間,像是一萬年那么長,母親才接著說道:“我們接你,去拜祭她。”
她終于不用再躺在床上了,我第一反應竟然是這個念頭!十三年了,很久以后母親總是這樣感慨:“十三年了,你姥姥躺了整整十三年……”她終于解脫了,終于可以,去和姥爺團圓了。
據說姥姥臨走之前,突然坐了起來,而且清楚的開口說,要下地走走,學醫的表哥剛好在家,心底覺得不妙,便走到姥姥跟前,舉起一根手指問道:“姥姥,這是1還是2?”姥姥瞪了他一眼,說道:“你姥姥是病了,又不是傻!算了,不走了,我又走不動。”說罷,又躺了下去,“我再睡一會兒吧……”病了這么久,躺了這么久,話都說不清的姥姥,突然坐了起來,又說了這許多話,大家都隱隱覺得不安,過一會兒再去瞧,姥姥竟真的睡著了,而且,是永遠的睡著了。
我抬眼向車窗外望去,剛種下的小樹苗一棵,一棵,又一棵,快速的向后奔跑著,他們跑的太快了,都連成影像了,我竟看見許多片段,是關于姥姥的。
我看見那一年暑假,剛踏進姥姥家門,就看見母親愁眉苦臉的站在客廳里,“又不肯吃飯了,又不肯吃飯了……”母親念叨著,我輕輕走到姥姥身邊,試著叫了一聲“姥姥?”,姥姥緩緩的把頭轉過來,看見是我,手指勉力抬了抬,嘴巴微張著:“唔……唔……”“是我,姥姥,是我。”我抓著她的手,向前俯了俯身:“姥姥,我考上大學了,你高興嗎?”姥姥像是聽明白了,又像是沒聽明白,只是無神的望著我,手里卻捏的緊緊的。
我看見那一年秋天,姥姥和一群老太太坐在廣場上曬太陽,一會兒又站起來,圍成一個圈,似乎是怕我丟了,大家一起把我包在圓圈之內,然后晃動起胳膊和腿來,他們兩只手抄在一起,晃一圈又晃一圈,就好像橫著打雞蛋似的,晃的我眼暈,我問:“姥姥,你們在干什么呀?”姥姥笑著俯下身子,手并沒有停:“鍛煉身體呀,姥姥有點老了,身體僵了,得活動活動……”
我看見那一年大雪,姥姥把熱炕頭燒的燙燙的,坐在上面仔仔細細的給一床小被子納上了針腳,鋪在溫度最合適的那一方地盤,不會冷也不那么燙,然后把一個蘋果似的胖丫頭放在小被子上,左右拖著晃了起來,小丫頭咯咯咯的笑著,含糊不清的叫著:“咬腰,咬腰……”我知道,那是我,是剛會說話的我,在叫姥姥呢……
我還看見,那許多個漆黑的夜里,年輕的姥姥,看著墻上姥爺的黑白照片,看著三個熟睡的孩子,默默的垂淚,悄無聲息的哭完,再去鎖褲眼、壘雞圈、打野草,又或者,所有一切能夠掙點工分的活兒,她都去干干。她是烈屬,可也是三個孩子的媽媽,姥爺犧牲的那年,大姨八歲,二姨3歲,而我母親,尚在襁褓之中……
我不敢想象,帶著三個孩子的姥姥,是怎樣熬過一個,一個,又一個無所依靠的冬天、被人嘲笑的秋天、汗水夾著淚水的夏天以及,似乎永遠看不見的春天……那時的一天又一天,終究促成了后來病榻上的十三年,不,那不算是病榻,那是她耗盡心里構筑起來的家,家里的床是她自己的,只屬于她自己,床邊的白墻上,掛著姥爺的照片,姥爺,一直陪著她呢。
我又想起周圍人常說的那句話,“你姥姥這輩子,不容易啊!”怎樣才算是不容易呢?勞苦了半輩子,又躺了病了半輩子,算是不容易嗎?年紀輕輕的沒有了丈夫,是不容易嗎?又或不肯改嫁,自己帶著三個閨女,算是,不容易嗎?如果這些都算,那姥姥確實是不容易的。他們說姥姥脾氣并不好,有過這樣的經歷,再想要個好脾氣,想必真的很難。可即便這樣,在我看見的那些片段里,并沒有哪些是脾氣不好的,只是有個老太太,她一直躺在地上,看見我的時候,眼睛會放光,或者,會緊緊的攥著我的手。
那些鮮活的、溫存的記憶,停留在腦海的深處,只有我睡的沉沉的、沉沉的,也許是睡在姥姥的床上的時候,才能想起來。我躺在姥姥的床上,想要填補那個空白,可是那個空白好大,好大,我填不滿,我又抬頭看看姥爺,照片里的姥爺不說話,只是溫和的笑著。
對姥姥來說,他也算是個人形空白吧!他娶了她,給了她無盡的疼愛和幸福,可是期限太短,竟只有十年,十年一到,便走了,留下姥姥一個人,用一個女人的一輩子,去填補那個空白。終于有一天,她聽見姥爺對她說:“別填啦!你累了一輩子了,過來陪我吧!”于是姥姥坐起來,再看她塵世中的家一眼,看一眼她辛苦撫養長大的孩子們,隨口臭罵兩句,給這個世界留個聲響,然后悄然離去,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
寫到這里,我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我怎么會不記得呢?誰又會忘了呢?曾經有一個人她那么愛你,周圍的事物里都有她的影子,寫作業的燈,是她開的,公園里的路,是她領我認得,就連兔娃娃,我最心疼的那個兔娃娃,也是她買的呀!
我怎么會忘了你,我只是,不敢想起而已啊。
眨眼間,又是一年清明要到了,姥姥,你和姥爺在天國,可還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