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總是沒給我告別的機會，我以為你不會老，更沒想過你會走。

我小小離開父母，輾轉多處，四歲那年去到了舅舅家，三十平米的地方住了五個人，你的床鋪在進門口一點，在飯桌旁邊，記憶里你穿著黃色的拖鞋，踩在水泥地板上，走路沒有什么聲響。

年幼的我，總有種過分的早熟，從來不會哭鬧，對所有人都是冷冷的樣子。所以我們第一次見面，我都沒有說過一句話，無論你怎么喚我的名字，我也未曾回應只言片語。記得第一個晚上，我和你一起擠在小小的床上睡著，我對著墻背對著你，睡了很久都是醒著，我不知道原來小孩子也會失眠，但是我感覺到你探了我的額頭，看我是否出汗，我感覺到你的手，干干的硬硬的，卻有香皂的香氣。迷迷糊糊我終于睡去，卻夢見發光的巨大龍蝦要吃我，嚇得我抹著眼淚醒來，發現你不在身旁。下床后我看到陽臺有你的身影，怯怯的走過去，拉你的手。那時東方魚肚白，小鎮已有炊煙，你用瓦鍋給我煮著柴火粥，那味道至今難忘。我還記得，你一臉慈祥，摸著我的頭說：醒了？

幼兒園時小鎮上唯一一家幼兒園，離住的地方要走十分鐘。每天清晨，都是你拉著我走在黃土路上，穿過小巷，繞過青色的稻田。開始的時候你會來接我放學，在鐵門外面，背著手靜靜等待老師帶我出來，一路上問我今天有什么趣事，告訴我今天晚飯吃什么。后來我不讓你接了，我讓你和老師說讓我自己回去，一直到大班，老師才答應我一個人回家。我還記得第一次回家，我走錯路了，心里又急但又有點得意，以為自己可以開辟捷徑，直接走綠色的稻田中去，結果是我羈絆了牛繩，惹得牛追我。我哪里料到這般事故，腦袋空空撒腿就跑。還好是個小牛，跑得不快也不遠，我躲進了巷子，逃過一劫。走出巷子的時候，我看到你在路上等著，我跑過去抱著你的腿嚶嚶嚶地哭了起來。“我以后再也不要一個人自己回家了。”

冬天的晚上，炭火爐除了煮飯還能取暖，你睡覺前要去烤一下，說是要暖暖地睡。而我早已縮在硬邦邦的棉花被里哆嗦，因為我怕火，可能是小時候踩了炭的深刻痛楚烙印在記憶里，總是要離火遠遠的。而后來我才知道，你是為了緩解關節的疼痛，不得不靠在爐子旁。關于炭火爐與你的記憶，也是那么的美好。有一次我半夜睡醒，大概就晚上十一點多的時間，我聞到陣陣香氣，啊，饞的我吧嗒吧嗒吞口水，耳朵還靈光的你，聽到了然后笑了。你喚我起來嘗嘗。我光著腳丫子就跑過去，火爐上咕嚕咕嚕冒泡的瓦鍋里，是你拿手的米酒薄荷燉鴿子。那個味道，至今想起都饞，但是只有你能夠做出那個味道，無論后來媽媽嘗試了多少次我都覺得不及你的正宗。往后的年月里，每每看到薄荷，我都想起你的米酒薄荷燉鴿子。今天我去買東西的時候，看到有個老太太在賣一捆捆的薄荷，我又想起你，沒想到下午的時候就收到你離開的消息。

那時候的我，總纏著你晚上給我講故事，你每次都是讓我快睡覺，想說些什么搪塞過去，卻又說不過我，最后還是給我講故事。你總是故作陰深的口吻開頭，時不時唱幾句小曲，還有各種新奇的擬聲詞。雖然每一次都是吃人猿下山的故事，但是每一次我都聽得很認真，很滿足。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你當童養媳的時候，外公給你講的故事，然而這么多年過去，你一直念念不忘。而我覺得動聽，或許是你把你當成了那時候的外公，我變成那時候的你。就是這樣，你把你那綿長的牽掛放進我柔軟的夢鄉里。

住在舅舅家是幸福的，幸福主要的來源就是你那可口的飯菜。你每次做飯的時候都是我見過你最專心的時候。你煎魚總是火候掌握得絕妙，到盤中永遠都是金燦燦的完整的魚，馨香四溢。你煮的雞湯濃時濃而不膩，清時清而不乏，生相丑陋的雞在你烹飪后竟是那樣軟嫩香滑，回味悠長。我想，那應該是我年幼吃得營養最好的時候。因此往后你一有機會來我家，我就讓你煮飯給我吃，看我吃得高興而你也高興得樂呵樂呵。

幼兒園大班沒讀完，我又要離開舅舅家，去小叔家里住。我記得我走的時候，你只是站在門口，什么都沒說，我一步三回頭，你還是什么都沒說。我下樓后，你在陽臺那里朝我揮了揮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和我一樣，稍后會偷偷抹淚。長大以后，每一次去看望你，有的時候你堅持要送我上車，有的時候你只是在樓上看著我然后揮手。后來舅舅家也搬去了更寬大的商品房，你必須學會坐電梯上樓還要走一段樓梯。唯一的樂趣是在新的地方你認識一群老太太，傍晚除非下雨刮風，否則你都要出來到公園和她們嘮嗑嘮嗑。你手腳漸漸不再靈活，耳朵也聽不清楚別人說話，還經常打瞌睡。我知道，你開始老去了。而我是多么舍不得，我以為你是不會老的，哪怕是我從仰著頭看你，到低著頭和你說話，我覺得你一直都是那般慈祥和藹卻未曾老去。是的，你開始需要拿著雨傘當拐杖，雖然你是那么的不愿意，但是你需要雨傘的支撐和偽裝，因為你更討厭光禿禿的拐杖。在記憶里，除非睡覺，否則你的頭發都是整整齊齊的別在發箍之下，襪子拉得一樣高，鞋子永遠干凈。你害怕見到老人斑不肯照鏡子，洗完手認真地涂上潤膚乳，走路不拖拉腰板依舊直挺。你把生活過得規規矩矩，哪怕是流動生活在幾個兒子的家中，你都認真拾掇自己，安靜地過活。

印象最深刻的時候，是在高考前夕放假一周。我心煩意燥，讓爸媽把你接來家里住下，這是多年之后我們再一次住在一起。由于我的房間廁所干凈明亮，你已經習慣在我房間廁所方便，我知道你早起早睡經常要上廁所，而我學習很累睡眠很淺會躺在床上經常翻身。第一天你上廁所開燈就發現了我這樣，你絮絮叨叨說了一些抱歉的話，我當時也沒怎么理會。第二天我以為你會照常，但是你沒有。清晨6點，我房間拉著厚厚的窗簾，你走到我房門時我就醒了，你卻沒有來開我房間的燈。你在門口停了一下，我沒有聽見拖鞋的聲音，黑暗里我聽到你摸著墻往前走，到廁所門口才把拖鞋放下來穿上，連上廁所都沒有開燈……黑暗里時間過得漫長，我能想象著你所做的一切，鼻子發酸得厲害，忍不住地在掉眼淚把枕頭都弄濕了。

在我的性格里，善良是你給我的。媽媽說過你的軼事：有一次你在市場買菜，你前面的小伙子掉了一百塊在地上渾然不知，但是被你發現了。于是在擁擠的人潮里，你緊緊地跟著那小伙子，甚至走了兩個路口才把人追上，把錢給了小伙子。我骨子里的堅韌，也是從你的身上學來。媽媽上高中的時候，外公因為胃癌離開了，剩下你和六個兒女。你是個文盲，漢字里除了自己的名字之外，你都不會認。我不知道你為了生活經歷了多少風雨，看著自己的兒女組建家庭，本以為可以安享幸福晚年，二舅父的驟然離世讓你經歷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喪子之殤，沒多久三舅父被查出肺癌，這一切的打擊在你嬌小的身軀上，你都沒有倒下。你還是那樣認真地生活著，以獨特的柔軟堅韌面對這個世界。在我上大學之后，我們相處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好不容易讓你來我家住一小段時間，我不再讓你做飯，我給你洗頭擦背沐腳，伺候你喝水吃藥，給你剪指甲陪你聊天，給你講電視上的新聞，伴你去公園散步。畢業了工作以后，去探望你時給你買了各種各樣你愛吃的零食，你總是舍不得吃，塞給你的零花錢，你都偷偷放在枕頭底下。再后來生日不再能夠回來給你祝壽，電話里你還是耳背而自言自語，因此每一次休假回家我都要去看看你，但是無論怎么樣，現在想起我都會后悔沒能陪你很多一些。

關于你的記憶很多很多，卻從未如此時此刻這般噴涌而出。我真的以為你不會老，我還翻看著手機上周和你的合照，照片里你還是那樣精神矍鑠，歲月的痕跡在你臉上反而更像勛章。我親愛的外婆，我知道你選擇在冬至的前一天去找外公了，我想你穿得再暖和一點，我更想能再抱抱你，像我們之前告別時候一樣。可是我沒能抱抱你，在你要告別的時候，我遲到了，成了永遠的遺憾。可是外婆，你安靜的走了，我知道你很滿意了，我繼承你的善良與堅韌，會好好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