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知了在窗外玩命叫著。
家里稱知了叫“伏郎”，夏天才出，而且叫聲也像，“伏郎……伏郎……”
狗蛋想到，小時候的兒歌“伏郎，伏郎，不養活娘。”
房間有輕微的一聲嘆息，再看床上，已經沒了起伏。
【1】
住院第十天了，狗蛋去過兩回。
第一回去，他不好氣地看了張姨一眼，說，“最不討人喜歡的就是你，在農忙時住院！”
第二回，他照顧了張姨一天，然后跟他三妹說地里活太忙，要兩人換幾天。
張姨今年83，三個兒女。大女兒叫大丫，三女兒叫三丫，二兒子，叫狗蛋。
村里人都叫她狗蛋媽媽。
張姨有糖尿病，在小鎮醫院治了一天，醫生說挺嚴重，要送去縣城治。
狗蛋媳婦說，瞎咋呼什么，這不活得好好的。便沒有去。
三個兒女在張姨住院第一天商量了一下陪護方案，狗蛋說，每人一個月吧。
大姐照顧了一天，發現她晚上尿失禁了3回，便又召開了第二次家庭會議。
為了避免張姨活不到一個月分工不均，大家還是每人一周吧。
【2】
一個星期后，大姐如釋重負順利交棒。
狗蛋照顧了一天便磨上了三妹，說家里人手實在不夠，就換一下， 保證后面不抵賴。
三妹跟媽媽有大仇，加上家里忙，只去幫忙打個飯，就回家。
親戚勸張姨，三丫恨你，你不能怪她。當初嫁人，是你逼著的。現在丈夫吃喝嫖賭，三丫跟著還債一身病，兒子不爭氣一家都沒個希望。三丫這輩子算是毀了。
張姨語塞，半天憋出一句，這是她的命！
【3】
沒人的時候，張姨也會想想自己的命。
不認識幾個字，一輩子做樸實的村民。也挨過餓，也住過土屋，起早貪黑種點糧食和菜，希望一家人過得好。
老大生了女兒時，沒少受婆婆和妯娌的白眼。
好在過了一年，生了個兒子。寶貝一樣寵著，卻不小心翻身給壓死了。
算命先生說，越金貴越容易被小鬼奪命，要取低賤的名字才行。
又過了一年，就有了狗蛋。果然活了下來。
三丫，什么時候有的都忘了，可能兩年，可能三年后吧，反正是又懷了，就生了。
命不好啊，如果狗蛋前的那個孩子活下來，兩兒兩女多好，現在照顧起來，要多個人分擔。
大丫讀過兩天書，狗蛋出生后，她就幫家里干活了。干活是把能手。
狗蛋呢，從小被寵，一顆糖都是給他吃，所以總是任性。兩個孫子都是張姨帶大的，幫他帶孩子洗衣服做飯，包括家里的農活。
直到一年前身體不行連看門都看不清人了，狗蛋媳婦嫌煩，就給送回張姨老宅子去了。
三丫是個可憐的孩子。上學也上到了初中畢業，她要出去打工，就讓她去了。有人說媒給鎮上的男人，張姨覺得不錯，就催她愿意。
但是據別人說，那個男人一家不是過日子的人，兒子都會打媽，男人也沒個正經工作做。
張姨心想，那是沒個女人管，有了就好了。更重要的是，男人家給的聘禮，剛好可以幫狗蛋拉個院子，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三丫不肯愿意，打工了兩年才回家。沒想到那男人還沒娶到老婆，就被張姨一逼，嫁過去了。
唉。三丫命不好啊，攤上這樣一家人。
大丫命不錯，兒子前兩年上大學了，有出息。
狗蛋命也不好，現在還是窮，媳婦總罵他。
“我得給狗蛋點錢。”張姨想。
【4】
第11天時，張姨跟三丫說，讓幾個孩子晚上都來一下吧，反正也不遠。
過了晚飯的點，三個孩子前后到齊了。為了避免晚上拉尿，張姨的晚飯不知哪天開始被取消了。人老了不餓，她也不去要了。
“我家里還有些錢。”張姨開門見山，“有三千，在我房間的老柜子里。還有兩千，我用褲頭包了，放衣柜里的破大衣里了。”
三個孩子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這些錢，狗蛋拿去用。”說完這話，大丫與三丫臉上浮現出了不耐煩。
“還有我來住院時，枕頭里有兩千多塊錢。來的時候讓三丫數了的......”
話音未落，三丫打斷了她，“哪有兩千多，只有500！”
張姨愣住了，幾秒后又怒罵回去，“三丫，你怎么能偷我的錢！”
病房里其他人也都看過來。
三丫從凳子上跳起來，說，“媽你怎么可以誣賴我！就為了多騙我錢給哥嗎！我被你害的還不夠嗎！”說著眼淚簌簌地往下掉，“你住院我都不該去接你過來，讓你兒子送過來，省的你都往我身上賴！”
張姨氣地發抖，指著老大說，“大丫跟你一起去接的我，她當時去外面找車了，你當著我面數的錢，怎么是我賴你？”
三丫哭訴，“你以后就自個給自個打飯吧，不要指望我來看你一天！我一輩子撿的錢都還給別人，我會賴你的錢嗎？倒是你，一個破盆子破碗都說是狗蛋家的，我跟大姐屁都沒有！”
大丫被喊了一聲，才回過神來。站起來打斷了爭吵，“就兩千塊錢，別吵了。我們回去看看吧，興許是媽糊涂了。”
張姨氣道，“我沒糊涂！我賴她？我怎么不賴你？”
三丫回了一句，“別指望我照顧你！”
【5】
三個兒女就這么回家了。
他們先去張姨家，翻出了老柜子里的三千。而據說在褲頭里的兩千，大家都嫌臟，就不找了。
狗蛋拿上了錢，跟三丫說，“別跟她一般見識，人老了就是不中用！”
三丫回道，“我反正是不會管了。現在本來就該你的，我不換了，你去照顧吧。”
“別啊三妹......”
三丫已經轉身走了，自己回家去了。
“大姐你看你能不能幫我......”
“不能。”大丫斬釘截鐵，“自己去照顧。媽可沒少疼你。”
【6】
大丫回家的路上，想到了接媽媽去住院那天。
狗蛋說忙不過來，喊她和三丫去幫忙送去醫院。
到了媽媽家，到處都是屎尿的味道。媽媽在床上笑嘻嘻地看她們，可能太久沒見到的緣故，顯得慈祥了很多。
她簡單收拾了一下，讓三丫照看著，她出去找車。
找車回來，她聽到她們在房里說，這里一共2500，你拿著幫我出住院的錢。鎮上你熟悉。
進門時，三丫已經把錢放好在包里了。
所以今天媽媽提起2500的時候，她是知道的。她心寒于媽媽把所有的錢都給狗蛋，也心寒于三丫竟然真的偷了錢。
在她眼里，狗蛋總是懦弱。三丫總是純樸。
那么多年，三丫過得不好，也沒開口跟哥哥姐姐借過錢。不敢相信，她會拿媽媽的錢。
拿就拿吧，媽媽欠她的。
給狗蛋的太多了。
大丫想著，嘆了口氣。
【7】
張姨躺在病床上。
身下墊著的尿布濕透了，一會冰涼，一會有暖熱。
她想起三丫沖她暴跳如雷，仿佛自己冤枉了她。
她甚至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真糊涂了。
狗蛋太軟弱，真是讓人放不下心來。
也不知這次還能不能好，不能好就回家吧，死了算了。
【8】
狗蛋回到家里，跟媳婦說，三丫被媽媽冤枉，不肯幫忙照顧了，所以明天他要去了。
媳婦罵了兩句，看到拿回來的錢，也消停了。
狗蛋想起媽媽總是想給自己好的，也覺得心酸。但是心中無法抑制的討厭，他也承認。
人總是看兒女百般喜歡，看父母，全是憎惡。
況且偏偏在農忙的時候。他想著大棚里的豆角還沒收出來，就著急。
媳婦照顧孩子已經不容易了，孩子們還都上學要花錢。
也不知媽還能不能熬，熬過去也是沒用，不如接回家算了。他心里盤算著。
【9】
第12天快中午時，狗蛋接到醫院電話，問他怎么還不去。醫生義憤填膺地說，你媽都快餓死了。
他一邊點頭應承，一邊收完最后一攏豆角，往鎮上趕去。
不僅媽沒吃，他也沒吃。
從一早醒來忙到現在，這就是他的生活。
到了醫院打好飯，幫媽換了尿片，整個床都濕透了。
他又難以抑制心中的煩躁，罵了一句，“討嫌！”
媽媽像是并不在意，微笑地吃了一口飯。問他，你吃了沒？
狗蛋氣憤道，“哪里來得及！還不是要來看你？”
然后坐下一起吃。
在奇妙的尿臊味中，媽媽只吃了幾口，剩下的狗蛋都解決了。
飯后狗蛋就回去了。
到晚上他又來換尿布時，張姨說，回家吧。住那么多天也不見好。
狗蛋愣了一下，竟然止不住有眼淚要流出來。他干咳了兩聲，掩飾過去。
【10】
第13天，狗蛋辦了出院。
農保報銷了80%，12天花了400多塊錢，押金500還有退回60。
他把媽媽抱上三輪車時，發現胖胖的媽媽已經那么輕了。那圓圓的臉可能都是腫起來的。
他不說話，媽媽也不說話。
第14天，張姨就沒有吃飯。
第15天，她睜開眼睛有些困難。
第16天，呼吸不太均勻。
3個兒女和家人來到床前，等她咽最后一口氣。
狗蛋媳婦跟三丫在聊孩子的上學，大丫跟狗蛋聊哪天出喪，還有哪些長輩尚在需要給信。
像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下午，知了在窗外玩命叫著。
家里稱知了叫“伏郎”，夏天才出，而且叫聲也像，“伏郎……伏郎……”
狗蛋想到，小時候的兒歌“伏郎，伏郎，不養活娘。”
房間有輕微的一聲嘆息，再看床上，已經沒了起伏。
大家面面相覷，愣了一下。
然后三丫嚎啕大哭起來，“媽！你怎么能死了！”
大丫被這么一喊，眼淚也掉了下來。
狗蛋聳著肩膀呆立著，半天也擦一下鼻涕。
【11】
張姨出殯那天，一個村子熟悉的不熟悉的，都去燒了把草紙。
人們感慨，“狗蛋媽活得值啊，生病了兒女都孝順。還去鎮上住院了。”
“狗蛋媽命好，長壽。”
“狗蛋家里那么多地，都是他媽給他留的，年輕時可是個厲害的主。”
“……”
靈柩前，張姨的照片是十年前照的，胖臉小眼，看起來很富態。
人們對這張臉嘖嘖夸贊，對跪在一邊的孝子說節哀，然后蹲在靈柩前嚎兩嗓子，“嗚嗚嗚……”就都進院子等吃飯了。
飯桌上，大家談笑風聲，講好收成，講小炒肉的味道，孩子的成績，弟妹的嫁娶。
小孩子從飯桌邊跑過，唱著，“伏郎！伏郎！不養活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