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叫莫憶。
于小望是我的病友。
她是一個奇怪的女孩,整個病房里她只和我說話。
我喜歡于小望。只是因為她愛讀童話。
我忘了從什么時候起,自己再也沒有讀過那些溫暖而柔軟的文字。
我的父親是個軍人。他不喜歡我變得膽怯懦弱。他討厭我的性格中出現的一切女孩子才有的特征,比如說眼淚,比如說軟弱。
而童話在他眼里恰恰提供了一切讓人逃避現實的完美幻想。
好了,不說我的父親,說說于小望。
二
嗯,于小望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她有著干凈的眉眼和淡漠的性格。
她誰也不理,她只和我說話。
這讓17歲并且自詡為男人的我的虛榮心得到了莫名的滿足。
每當她和我說話時,總會有一些無聊的病友在一旁好奇地張望。
我的父親,他不喜歡于小望。
他似乎天生就不喜歡女孩子。
當然,這些女孩子不包括我的母親和他的母親。
在他眼里,于小望是個極不正常的女孩。
當我第一次和于小望說話時,他眼里流露出的古怪和不可思議足以殺死我。
我不在乎,我的眼里只有于小望。
我喜歡這個可愛的女孩子。
所以,我假裝沒看見他的眼神里的焦慮不安,繼續和我的于小望對話。
我聽見他最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很無奈地走掉了。
“你的父親,他很愛你。”于小望對我說。
“是的,我也愛他。”我說:“所以,最終我會變成他想要的模樣。”
于小望用一種近乎悲憫的眼神看著我,輕輕地笑了。
三
我和于小望的交流越來越多,這讓我的父親越來越不安。
我不知道他害怕什么。
事實上,應該是于小望的父親不安,不是嗎?
可是,我從來沒見過于小望的家人。
“你是一個孤兒嗎?”我問于小望。
“你的父親,他不喜歡我。”于小望答非所問,低下頭又補充了一句,“我覺得我是。”
“我知道。”我說,“可是,我喜歡你。”
“你會一直喜歡我嗎?”于小望問。
“不會。”我說,“但是在我喜歡你的時候,你要知道,這世界上再沒有比我更喜歡你的人了。”
于小望說:“我知道,就像我知道最后我一定會死一樣。”
四
我在醫院待了整整兩年。
期間于小望一直都在。
我已經習慣她了一直都在。我不敢問她,她是因為怎樣的過去,被送往這里。
我怕所有的一切是一場在進行中的夢境,而這個問題可能會是夢境之外叫醒我的那個聲音。
我的母親偶爾會來看我。
她對于小望倒不似我父親那般反感。
有一次我甚至看見她撫弄于小望的長發,柔和的面部線條寫著一個母親才有的欣慰。
如此情景,我也不禁笑了。
然而我的母親卻馬上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盯著我看。仿佛我的笑是多么地不合時宜。
我忽然有些討厭于小望了。
五
我十九歲生日那天,于小望起得很早。
她穿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白裙子,對我說:“我要走了。”
我明知故問:“你去哪里?”
于小望笑:“我知道你現在討厭我了,所以不必和我掩飾,哪怕你討厭我,你也要告訴我。”
我不否認:“那我該怎么做?”
于小望爬上窗臺,對我說:“幫我離開這里。”
那是夏天的早晨,豐盛熱烈的光幾乎把于小望的輪廓虛化成一團霧氣。
于小望轉過頭,光在她年輕光潔的臉龐上流轉:“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另一個個我了,我不想殺死我自己。所以,你幫幫我。”
我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我已經不再喜歡于小望了。?
“我可以留下你的頭發嗎?”我對于小望說:“我的母親,她似乎很愛你的長發。”
“可以。”
六?
把于小望從15層窗臺上推下去時我沒有一點遲疑。
整個過程像經過精心排練的一出戲那樣流暢。
我的手里攥著于小望的長發,剪刀有些鈍,我鉸得參差不齊。
我把鼻子埋在那束已經失去生命力的長發中,抬眼便看見戲劇之外的觀眾。
我的父親母親正站在門口吃驚地看著我。
“于小望死了。”我笑著對他們說。
我的母親憤怒地給了我一個耳光。
我的父親老淚縱橫。
我以為他的一生,除了初生的啼哭,便再也不會有眼淚了。
可是,現在,他站在我的面前,老淚縱橫。
七
于小望死后的第二天,我做了一場手術。
很快,我便出院了。
我的醫生說我康復得很好。
一年后,我離開父母,獨自生活在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城市。
我活得很快樂。
八
我叫莫憶。
我獨自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生活了三年。
三年,依舊改變不了我和這座城市的距離。
我很少和我的父母聯系。
事實上,我的母親因為那一場事故,一直拒絕和我說話。??
是的,是事故,不是謀殺。
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忽然想起來,這也是于小望的祭日。
噢,該死的于小望,她居然在這個美妙的清晨忽然出現在我還未清醒的思緒里。
這是一件不幸的事。
我有預感。
九
距離生日還有一個小時結束的時候,門鈴響了。
我的母親風塵仆仆的模樣出現在貓眼里。
我很激動。我甚至忘了該怎么和她打招呼。
我們就那樣站著,我手足無措,她疲憊不堪。
“生日快樂。”最后,她開口。
“嗯。”我接過她遞給我的禮物,一個巨大的禮物,從包裝上看,像是一幅框好了的畫。
我們一起進屋。
她連鞋都來不及換,就參觀我的屋子。
“唉,真是一個男士的家,連一面鏡子都沒有。”我的母親站在屋子的中央,手上的行李包都還沒放下,就對我的住處做了一個斬釘截鐵的描述。
我接過她的行李包,放在墻角。她拿過送我的禮物,開始拆包裝紙。
“還記得于小望嗎?”她慢條斯理地拆著那并不復雜的包裝,連個鋪墊也沒有,就這樣突兀地問道,“她最后有沒有說什么?”
我站在母親的面前,一種巨大的恐慌洶涌而來,我差點窒息。我背對著我的母親,深吸了一口氣,艱難地開口:“沒有。”
“哦。”我的母親忽然笑了,“來,看看我給你的禮物,你的屋子就缺這件東西了。”
我隱約猜到她給我的會是什么,我不敢回頭:“我不需要。你把它拿走。”
“于小望也是今天的生日。”我的母親說:“你知道嗎?”
我焦躁不安,我真希望我的母親趕緊離開,于是我說:“我知道。”
我知道,這能怎樣?
“那你為什么不敢回頭?”我的母親用手撫上我的背:“你在顫抖,害怕什么?”
十
“我愛我的父親,我也愛我的母親。可是,你知道的,這兩種愛是不一樣的。”
“一般戀父的女孩子都極度嫉妒甚至是憎恨她的母親。我很害怕有天我會親手殺死她。”
“我不能傷害任何人,我只能傷害我自己。”
重復著于小望最后對我說的話,我聽到來自我母親壓抑的哭聲。
我面無表情地回過頭。
我的母親送給我的是一面巨大的鏡子,我早該知道。
鏡子里出現的是一張年輕男子麻木的臉。
我從那張面孔里看到了十七歲的于小望。
她有著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面孔。
十一
我是莫憶。
十九歲之前,我是于小望。
我終于變成我的父親所喜歡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