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黑泉)

短篇小說(黑泉)

《黑泉》

1.

高舒桐從街角轉過來時,搭上了一輛藍色汽車,他幾乎是下意識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前,那黃色的小牌已經被摘下了,可在這樣一個正常人的世界里,他仍然覺得自己像是在眾目睽睽下行竊。51路汽車同五年前有了很大不同,從前這趟車通常是由一個大胡子的圓眼睛男人來開,上車投幣時,他總要用那種瞪得如一記耳光的眼睛盯著每個投票人的手指,如果有人故意拿一塊去當做兩塊,他會突然冷不丁大喝一聲:“呔,下去,當老子瞎嗎?”投票人會被那洪鐘一樣的聲音嚇得后背不由自主一抖,繼而自覺退出車廂。現在坐在那里的竟然是一個看上去只有25、26歲的女青年,腦勺后挽著雞蛋大小的發髻,唇紅齒白,藍色條紋襯衣,一種職場白領的清新感。高舒桐把手中的塑料袋放到腳下,用腳往里面踢了踢,抓穩了扶手,汽車都裝了空調,即使在這冰天雪地的季節里,車里還是暖如陽春。

“師傅,麻煩您把袋子拎起來,小心被其他人給踩到,您的貴重物品。”高舒桐有點不相信似得,左右旋轉自己脖頸,看了一圈,他掃到駕駛員位置時,女青年在反光鏡里瞅了他一眼,他才確定就是她提的醒兒。

應該發出什么聲音,如果點頭哈腰說謝謝,好像有點兒過頭,但就這么戰俘似得戳在那里又有點兒僵硬。高舒桐等了半晌,終于發出了聲音。“是。”

高舒桐將腦袋扭向了窗外,夜色已近,掛滿彩燈的樹枝,看得人眼花繚亂。

街道雖然被裝扮得花枝招展,寥若星辰的行人卻似乎向這種視覺繁華宣告著一種勢不兩立的決絕。漫漫長街一覽無余通向了黑暗的宇宙深處。下了車,高舒桐感覺自己如同剛從母親子宮摘下來的嬰兒,被絕塵而去的汽車棄置在一片昏黃在燈光下面,有些無助,面對陌生的燈火和無邊無際的黑夜,高舒桐想哭出聲來,那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竟然轉變為一種嬰兒般的情緒。冷氣迎面而來,風似刀割。高舒桐搓了搓手指,熱量在遞增的同時也在遞減,手指越搓越冷,他只得將長滿繭子的手掌連帶胳膊一起填進腋窩里面去。記得從前,這里是一個直逼云霄的電線桿,少年時候的高舒桐喜歡和牙子們在電線桿上一較高下。以至于他成年以后經過這電線桿時似乎依然能聞得到那種澆灌在水泥上面熱烘烘的尿騷味兒。現在那根澆灌著童年記憶的電線桿早已經不知何去何從,這里換上了一個“桂林米粉”的早餐站點,是一個嶄新的橘黃色正方體。現在的藍合小鎮這種便民站點倒是有很多,不像以前,買根油條要走個數把里路才行。

鎮子的變化有些大,進入以后,高舒桐就有點兒摸不著頭腦,五年前那種閉著眼都知道怎么走的自信感幾乎完全喪失了。他先穿過東邊的小橋,橋下河流映著星星點點的燈光,那是許多年前,他們總喜歡把成堆的垃圾倒入這里,久而久之,映照藍天白云的小河就成了一個臭氣熏天的垃圾存放站。甚至,有一次,阿飛和高舒桐站在橋邊往水里撒尿的時候,親眼看到一只白得閃閃發亮的豬被幾個大漢沉下了河中。現在不僅小河邊上安裝了護欄,沙灘和藏污納垢的草地也被平整勻稱的大理石地板取代。再靠近馬路,就出現了一道綠化帶。一個風沙撲面的藍合小鎮短短幾年就變成了干凈明亮的小城。高舒桐盡情觀看這些變化,就仿佛遇到了自己的小學同學,從前她是那樣的灰頭土臉,他還和其他淘氣的男生揪過她的小辮子,可如今她轉眼竟然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叫他連上前說句話都覺得慚愧,何況去握手。

經過廣場的噴泉時,高舒桐在建筑物玻璃鏡子下面窺視了一眼自己的臉,球形的玻璃面將他照成了一個腦袋碩大,樣子猥瑣的類人猿,這是一張熏肉臉,看上去已被烤干水分,兩眼渾濁如被倒多了泔水的河。丹雅還會認出自己嗎?丹雅是高舒桐的妻子。雖然五年前自己也是年介40,但那時對年齡這東西也沒有刀割繩索似的清晰感受,現在給在里邊兒這么一晃,是真真感覺到老了。

步行街快到頭時,高舒桐看到了一家手表店,他走了進去。摸了摸上衣口袋里的兩千塊錢,店員是一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嘴角長著一顆痣,出來看了高舒桐一眼后,手指往左邊一指“這邊價位在800—1000,這邊是萬元以上,中間的都是5000左右”一邊對著鏡子摸口紅。留下高舒桐在柜臺邊上,隔著玻璃望著那些擺放得錯落有致的手表,柜子里的手表各式各樣的款型都有,丹雅應該是喜歡橢圓形,最好是帶表鏈,這款估計也時新些。“就這個吧!”高舒桐往里面指了指,手伸進上衣口袋開始掏錢。“這個1800!”姑娘望著高舒桐,卻并沒有將手伸進柜臺的意思。“那你剛才說的……”“剛才只是報個大概的數字而已,具體的價格也是有差別的,再說了,這種奢侈品,誰還會在意差個一百兩百的?”

要是給進去前的脾氣,高舒桐可真會一巴掌把這玻璃柜給拍碎。頓了頓,眼神柔和下來以后,高舒桐說“把這塊給我包好。”他本來是想預留一部分錢給家里也買點別的東西,現在看來也沒有多余的錢了,不過其他的款式丹雅不會喜歡的,就這款橢圓形的玫瑰金色看上去還算精致些。在女店員包手表的間隙,高舒桐的目光定在了另一款手表上,那是一塊閃著月光藍色的石英手表,手表被放在展示臺上,緩緩旋轉著,也許是燈光的效果,也許是手表本身與眾不同的氣質,它靜靜地散發著一種簡單又奢華的氣息,高舒桐收回了目光,那可是“萬元以上”,先拿著這塊吧,以后有錢了一定給丹雅買一個像樣的。

2.

“是桐子嗎?”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

高舒桐轉過身。

那人遠看像只站立著的熊,傴僂著背,走近了又說“真是桐子吆,好些年沒看到你了,看來我這老眼還沒瞎。”

高舒桐先是一怔,沒想到才五年,李阿嬤已經馱了背,滿頭白發。

他感到一股熱淚涌上喉嚨,李阿嬤手里還握著她那桿據說是清朝某代皇帝的侍女用過的煙槍,她的煙槍里面盛的是一些用手捏碎的大片煙葉,就是這個眨巴著眼睛的小老太婆,幫著高舒桐救過他的丫頭鳳靈。

那一年,是鳳靈丫頭的本命年,也是天花年,鎮上的小孩無一例外,鳳靈的天花出到腰跡時就再沒有出,孩子開始發燒,喘息不止,鎮上妙手回春的老醫生揭開被子看了看滿臉紅疹子的鳳靈,那一聲嘆息從鳳靈的枕邊一直落到大門外。丹雅早就哭得變了人形。剛巧李阿嬤經過家里,摸了摸風靈的手,將寸步不離不離的老煙鍋扔在鳳靈枕邊。

冬日的藍合鎮,大雪給土地和建筑物蓋上了一層白布,天色似啞巴口中吐出的言語一般混沌不清。李阿嬤用手在雪里掏,膝蓋的補丁和里面那些發黑的棉花已經濕透,并且結了冰塊。她終于掏出了一個泥塊,哆嗦著懂凍得發紫的嘴唇說:“快!用水洗淖干凈,給鳳靈喝了。”高舒桐捧著這塊泥巴奔向家中。

高舒桐后來才得知,李阿嬤挖的是紅柳根。根據老人的經驗,紅柳根有治天花的神奇功效。鳳靈在被窩里面裹到第二天,出了一次史無前例的汗,水中淘洗過的小鴨子一樣,第二天開始進食。

“李阿嬤,你這是上哪兒去啊!?”高舒桐忙從口袋里掏出一顆鮮橙,李阿嬤說:“你們家那塊已經被征收了吆,你這些年不著家,都去了哪里呢,牙子。”高舒桐仰起脖子,把一股滾燙的眼淚咽進胃里,他似乎聽到眼淚漫流在胃壁上的聲音。

高舒桐從李阿嬤那里得知自己家的幾片磚瓦不僅被征收了,還分了兩套樓房給家里。可他卻沒有那種喜極而泣的感受。也許是時隔已久,又或者是他突然之間便看開了什么似得。

高舒桐終于找到了盛世雅苑一單元402房間,聽李阿嬤說202里面住的就是他兒子高小明,他經過了202,但是沒有進入,還是拐上了4樓。按了門鈴以后,他靠在墻上。防盜門外還有一層鐵欄,憑著直覺,他知道貓眼里面有雙女人的眼睛,而且她端詳了幾秒才打開門。這幾秒有點針入腦門的錯覺,使高舒桐從身體疲憊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妻子在鐵門后面拉開了扶手,這種見面竟然像高舒桐本該就這個點回到這個家一樣自然而然,可這種自然使他覺得非常怪異,同他想象的相見場景差別甚大。丹雅推開鞋柜,從里面拉出一雙男士藍色拖鞋。這種拖鞋,是那種只勾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間的一字拖,高舒桐穿著實在很是別扭。他索性還是穿著剛進門時被妻子拿出去擱在門口的軍綠色球鞋,這是在里面勞改時候經常穿的鞋子,質量還可以。妻子在飲水機上面給他倒水,看見高舒桐把自己剛放在門外的鞋子又拿進來還穿在腳上,也沒說什么。

她裹上圍裙,“我給你做點吃的吧,你先坐著。”

高舒桐便像個來客一樣坐在沙發上,雙手插在兩腿之間。電視的聲音很大,播放的還是春節聯歡晚會,幾個郎才女貌的主持人并排站著,聲情并茂地朗誦著新年賀詞。所有觀眾沉浸在一股歡天喜地的節日喜慶中,除了坐在電視機前面的高舒桐。他以一個局外人的冷靜觀看著這場氣氛熱烈的節目。房間的陳設和以前自家平房的陳設毫無聯系,那種熟悉的味道變得冰涼。玻璃窗上面貼著一對“喜”字,聽說兒子已經結婚了,結婚了好啊!當時,要不是為了兒子結婚有套婚房倒不會發生后來的事情了。可喜,雖然自己遭遇了牢獄之災,但他們娘兒還是有了棲身之所。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的同時也會為你打開一扇窗戶”!

丹雅的樣子幾乎沒變,唯一變了的是她的著裝和發型。離開藍合鎮那一年,家里只有一間大的磚瓦房,一家四口都擠在那間小屋子里,那時的丹雅起早貪黑,時常圍著紅色毛巾,毛巾時不時被她用來擦汗。憑著男人的直覺,高舒桐覺得家里的味道雖然很陌生了,可是妻子的味道還在。丹雅不再忙前忙后,而是坐下來。她在做一個十字繡,是王羲之的《蘭亭序》。

“做這個干甚?”高舒桐覺得有必要和妻子取得對話的主動權。

“掛在墻上做裝飾啊!你看我們這屋子,你不喜歡嗎?”說起屋子,丹雅的眼神頓時就變得明亮了。她那種不由自主的反應倒讓高舒桐有一點兒失落。同時,高舒桐對這個答案也并非懷著什么非分之想,不過要是早幾年,丹雅不會這樣回答,她一定會說:“這不,宏圖學費還沒有著落呢?你那件毛衣鳳靈丫頭已經不肯再穿啦……”

高舒桐又覺得自己這種想法怪異了,勞改期間,政治思想課天天背到必須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這都多少年了,自己怎么就沒有學會用發展的眼光看待丹雅的變化?

“哦,這個還挺好看的,這是什么字呢?”

“你需要買兩件新衣服。”丹雅沒有接他的話茬,而是從另一處說起。高舒桐不知道這種對話之間的裂縫究竟在哪里,但是他就是覺得和妻子之間有一道鴻溝。怎么能沒有呢,畢竟只身在外這么多年了。

“吃口橘子。”高舒桐從丹雅手里接過橘子的時候,一眼瞟到了丹雅胳膊腕兒上的手表,如果不是在店里看過這塊表,原本也沒什么。

高舒桐蹲下身,將給丹雅買的飛亞達手表放進了茶幾下面。丹雅還在那認真地剝橘子。她那一排指甲被染得姹紫嫣紅。過去常常包在頭巾里面的辮子也被剪掉了,頭發在明亮的燈光里閃著酒紅的色澤,看得出新焗油不久。低下頭飛針走線的丹雅有了一種嫵媚的風情。這和從前認識的妻子是大相徑庭的。高舒桐在這種嫵媚中竟然感到一種難言的局促。

3.

下樓時,一個低頭玩手機的姑娘撞在了高舒桐的身上,他停下來,結果發現正好停在了兒子的門前,202。撞了人的姑娘抬起頭來看到高舒桐,嘴微微張了張。高舒桐也有點驚訝,他正打算去看看兒子。回來兩三天了,不知道是兒子故意躲著他還是真的太忙了。竟然始終沒有上樓找他。

“你去我家?”姑娘問路似得指著自己家門。

“我找高遠山!”

“高遠山不在!您改天再來吧。”說著姑娘已經閃進門內。半掩著門,高舒桐被擱在門外,像是去局長家送禮的大學畢業生。他站著搓了搓手,說了句連自己都詫異的話:“我可以進去坐著等他。”高舒桐是真的有點兒想見兒子。他委婉的請求遭到了拒絕。砰一聲,鐵門關上的聲音在閉塞的樓道里發出巨大回音。高舒桐好像被打了重重一記耳光,貓眼在眼前旋轉,越來越近,貓眼漸漸變成了一個人的瞳孔,他被吸了進去,那是洗衣機發出了轟隆聲,他成了被攪拌的衣物,正在遭受淘洗, 瞳孔是急速旋轉的光碟。靡靡之音變成了黑夜里的哭聲……哦,她應該就是遠山媳婦,她還不知道叫他一聲“爸”。因為遠山結婚的那一年他剛進去不久。

他在步履沉重中走向了廣場。雖然對這個地方的狂歡感到格格不入。可高舒桐還是沒有控制住腳步。

廣場的小吃攤熱鬧非凡,旁邊除了喝酒劃拳的人,還有一群人在跳舞,音樂噴泉的水流聲中穿插著孩子們興奮的尖叫。女人們扭動著身體,隨著音樂做蛇舞狀。女人和男人連接在一起的身體在燈火里像極了一些被微風吹動的紙人。高舒桐透過一個個紙人突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丹雅。

她的腰正在被一個男人的手扶著,穿著小高跟的丹雅身材嬌小玲瓏,在那男人身形高大的映襯下越發顯得可愛,她不斷甩動著臀部,好像那不過是一把貴族婦人用來裝飾服飾的扇子,而那男人也不斷扭動肩膀配合著丹雅。他們倒像是一對戲水鴛鴦,盡情在人群海洋中歡樂。高舒桐覺得憋悶,被眼前的人群給堵著,他突然沒有看住丹雅去了那個方向。一陣又一陣勁爆的DJ音樂刷過來,高舒桐如同被扔進了一張劇烈抖動的網,雖然知道如果再不奮力一搏,命運就要這么結束了。于是它奮力一跳,再一跳。他到底還是落入了這個疏而不漏的大網中。

突然有人拍了拍高舒桐的肩膀。“老高,我說是老高吧!”那個鼻孔粗大的男人手掌在高舒桐的身體上拍動著。可能是這幾年有點兒營養不良,竟然感到被拍得腿根子有點兒軟。“你是?”“老高,你不會連我都不記得了吧”“你是趙團結?”“哎呀,貴人多忘事。瞧瞧,連我都不認識了。”旁邊還有幾個人一起打哈哈,那幾個人看上去也很面熟,就是有點兒想不起名字來。

“走,哥兒幾個喝幾口。”趙團結吆喝著,高舒桐不太情愿去,但是被背后幾個人推推搡搡就不知怎么地跟著趙團結的腳步去了。

酒喝到一半,烤肉簽遍地開花。趙團結露出微醉的嘴臉。雖然趙團結也是和高舒桐一起澆灌過村頭電線桿的人,但是自從高舒桐的弟弟從趙團結去城里的貨車上翻下來被壓斷胳膊以后,兩人的關系就冰凍三尺了。

“我給你說啊,老高,你這人眼光還是不錯。”趙團結瞇縫著眼。他那張臉還是那么丑,一雙眼睛一擠,簡直就是縫在臉上的一道線。

“這話是啥意思?”

“你看我們,8口人,跟李萬平干耗了半年,也就給了一套房,還是頂樓毛坯,剛住進去一個月不久,墻體開裂。好!墻縫里邊能塞進去一只金毛狗。”

趙團結又呷了一口。舌頭慢悠悠地在嘴角輪回轉動。手時不時摸一把下巴。

“你娶了一個好婆娘啊!老高,就算你在外面拼了這半把老命,也不過……”說到這里趙團結突然住了嘴。脖子一仰,喉結咕嚕咕嚕抖動著,高舒桐仿佛看到了酒進入趙團結嗓門、食道、擦著胃壁流下去再從尿道噴射出來的全過程。

喝完酒回家的路上,高舒桐這才知道丹雅是跟書記李萬平搞在一起了。

4.

高舒桐想起那件事的時候,他來廣寧煤場已經數月有余,煤場露天的部分是一個大池子,形狀像一口陳年老鍋,底部有數十個洞,通過這些洞都可以進入煤窯。說是煤窯,其實就是一口平行于地面的井。脖子粗點的人都未必能轉得過腦袋,所以為了方便拉煤,便專門造了袖珍版的手推車。在井里的人到了門口必須把身體彎成c狀才能出來,煤塊一般用碎石機器打碎運出來。高舒桐對這個洞口的設計感到惡心極了。來自于工作環境的焦躁在遇到一個叫樂天的小伙子以后竟然得到了有效緩解。那小子仿佛暖春季節的向陽花一樣,每天工作時都笑容燦爛,喜歡講一些口味適合工人們的黃段子,大家笑得前俯后仰的時候,他卻突然正經起來紅著臉,雙眼凝視著黑漆漆的煤塊。樂天睡覺前會趴在宿舍鐵架的小桌子上用鋼筆字給他老婆寫信。他說他老婆是世上最好看的女人,讀書時在一起,他用遒勁有力的鋼筆字體和熱情如火的情書打動了她的心。即便她已經為他生下兩個孩子,也經歷了油鹽瑣碎,但是只要離開她,他就開始寫信給她。

“你雜么不把他們都接到這邊來呢?”

“干完今年就回去了,攢夠錢好帶著七七去兒童醫院做手術。”說起孩子,他便像回憶過去似得仰著頭。高舒桐聽說過,孩子生下來一只耳朵就失聰,聽說是他母親懷孕時過量使用抗生素的緣故。

“高叔,你又干嘛來這種地方。”

“也是為了這個啊!唉……”高舒桐不愿意多說,說了就感覺氣長、精神短。兒子也三十出頭了,還是大學畢業生,那像人家的娃,已經開始養家糊口。

三個月的樣子,高舒桐開始咳嗽。胸部塞了團棉花一樣,呼吸滯塞,一口氣吸上來,呼吸道千刀萬剮烈火焚燒般疼痛難忍,每天從鼻子里洗出一堆黑色固狀物已經是常態,他們都知道煤灰吸多了就是這樣,所以也習以為常。令高舒桐感到暖心窩子的是,樂天給他買了一打防塵口罩。

“高叔,上了年紀,吸了粉塵就不舒服,以后還是帶著口罩干活吧!”樂天笑嘻嘻地取出口罩,給高舒桐演示使用方法。

“多謝,多謝!”按照家鄉的習慣,他們這個年紀的人是不對晚輩說“謝”字的,給煙抽或者拍肩膀也是表達的方式一種。但是高舒桐還是忍不住給這個小他一輪的年輕娃兒說出了這個禮貌用語。

五個月過去了,兒子和女人并沒有給高舒桐打過電話,他逐漸有些失落——下樓時猛然間踩空臺階一般的失落,它猛烈地錘擊著高舒桐的內心。樂天每天晚上洗漱完畢總要寫信,這更給高舒桐一種活在人間,孤家寡人的感覺。

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在燈光下書寫文字的年輕人有一天會成為高舒桐記憶中的永恒炸彈。

砰一聲,炸開他的腦殼,炸開他飽經滄桑的內心,炸開他對人生的失望之堤,無助和恐懼如滔滔江水翻滾著淹沒他生活在人世的善良和信念。

按照常理,外面的鏟車是不可能和礦井里面的人扯上關系,但樂天偏偏成了這個例外。過度疲憊的樂天干完活出了礦井便順勢躺在鏟車下面小瞇。他原打算睡一會,高舒桐出來他們再一同去宿舍,然后洗漱,給小白龍寫完信,再上床睡覺,誰知這個打算竟然永遠也沒有機會去完成。其實,平日里,鏟車也是被禁止停在礦井的出口。那晚上鏟車司機和礦長去喝酒,折騰了半天找不到停車的地點,便馬馬虎虎停在了出口的空地上。鏟車司機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只是一次大意,便會鬧出人命來。那些天天喝酒的人要是給出了這種事,倒也認了,但他做了半輩子好人,從不喝酒賭博做壞事,就這次小喝幾口,臨了竟然還攤上了一條人命。礦長說好只小酌幾杯,至于什么時候喝得不省人事,什么時候把鏟車開過了樂天的身體,他真的毫不知情。

如果仔細回憶,好像迷迷糊糊是感到鏟車身子傾斜了一下,但是這礦坑地面本來就坑坑洼洼,車子左搖右晃很難引起醉酒中的司機注意。說起來,他還挺喜歡樂天那小伙子。要是真給碾死人,為什么不是礦長那個老黃牙呢?卻偏偏是樂天。他開著鏟車往做工的地方去了,第二天早晨酒醒后發現車輪上有血跡。也是這時,高舒桐帶著一隊人馬奔著司機來了。遭到高舒桐的拳頭襲擊,司機沒有還手,他知道出了大事!如果暴打能夠解決什么,他愿意給老高打斷兩條腿。

笑著活的樂天死去的樣子卻猙獰極了,樂天的模樣陌生得使眼前這批人無法確信是否他本人。嘴角和耳孔里大量凝結的血團兒。像受了極度驚嚇那樣長著嘴,舌頭從嘴角里伸出來,僵硬又挺直地停留在時間和空間之間的節點上,顯得有點超乎想象的長。

高舒桐跪在地面給樂天擦傷。人的身體究竟有多少血,誰也說不清。如果人死的時候會把所有身體的血液澆在泥土里,那片泥土可以種植出500畝絢爛之極的罌粟花。樂天啊,你好走!高舒桐默默對著留下大片血漬的地面說。

四月的清明節,天空飄起了莫名是雪片,五點的樣子,高舒桐加入了護送靈車歸去的隊伍。

究竟是什么傷害了高舒桐,他不好說,總之,樂天的死使他覺得生命從頭到尾悶。頭發塞在胃里的雜亂,棉花堵著喉嚨的悶。高舒桐準備結了7月的工資就回家。不干了!高遠山還沒娶媳婦,怎么辦?親家母開口閉口就是房和車,好像沒房沒車就是裸奔了。可不是嗎?沒房子去提親那就是耍流氓,會被親家母趕出門,把餿水潑大街。

高舒桐咬著牙干到年底,發工資那幾天他一直覺得如釋重負前的最后一抹沉重壓著它,但他能夠抗拒。就是這種希望消耗著他的身體,那只小蟲子漸漸噬著他的心臟,他祈求快點過去,他可以一把捏死它,讓它死無全尸。

“最近風聲很不好!”吃飯時老羅特意夾了一塊紅燒肉給高舒桐。

“什么事?”高舒桐的嘴巴張在空氣里面,老大,看得到嗓眼那塊粉紅的肉。

“你就一點都沒聽說?”老羅把塞往口中的肉又原路放回了碗里。

“直說!”

“礦長帶著我們的錢跑路了啊!工資26號就撥到那個老黃牙賬上了。你這幾天看見老家伙了?”

高舒桐有點急了。他蹬上軍用綠色球鞋,一路奔向項目主任的屋子。門大開著,沒人。高舒桐心里一沉,如同飼養員半夜醒來,突然發現忘記關那頭狗熊的籠子。天大的事情要發生了!

5.

像綁架這種事,高舒桐是打死也做不出來的。何況綁了人還用鋼筋打斷別人的腿,更非高舒桐的術業專攻了,不過有一種悖謬:門外戶做起某一種行業來比專業戶更徹底更純粹,比如醫生突然成為作家。他也一直把自己劃分在良民的隊伍中,從不僭越那條線。有底線的人活得很有安全感,他知道只要不超越底線,一切都會有條不紊繼續進行。只有在底線的邊緣來回摩擦才會使他們陷入慌亂。

但是,高舒桐綁了大黃牙。大黃牙不打自招地將給樂天的賠償金扣除8萬塊錢的事竟然一并說了出來。不說這件事,高舒桐綁架大黃牙頂多就是個普通的綁架案,故意傷害罪也不會那么能夠輕易地蓋棺定論,索要債款不成,無計可施,情勢所迫嘛,可是說出了樂天的事,高舒桐崩塌了,他以一個滑坡山體的姿勢毀滅了礦長大黃牙。

大黃牙,算你倒霉!高舒桐找了塊鋼筋棒子抽了大黃牙一下。

萬萬沒想到這母狗養的發出死了娘一般的慘叫。

高舒桐又試探性抽了一棒。

他發現,長著肉身的大黃牙腿是橡膠做的一般,打在上面有種遲鈍感。這種遲鈍感刺激著他。高舒桐想,吸的粉塵是不是這家伙故意排放在空氣里面的,樂天的死是不是他故意一手謀劃的,就為了中間扣走部分賠償金,去年那個被煤塊砸死的老大娘的賠償金他是不是也得了利益……,高舒桐發現長久以來,所謂的大黃牙其實就是潛伏在自己身邊的殺人狂。要是睡在輪子下面的是自己,那今日的情形可想而知!武松打虎、為民除害。高舒桐又掄起胳膊抽了一棒子。

“這一棒子是為樂天而抽!”一陣比前兩次更加慘絕人寰的叫聲,就是這種卵被割走的叫聲。讓你黑心窩子!

高舒桐讓大黃牙再叫,繼續叫,加油叫。看這個鬼也不會來的廢舊輪胎廠會不會出來幾個警察救你?大黃牙慘叫中伴隨著哀求,現在他不但哀求還謾罵。

6.

鏡子里的高舒桐端詳著鏡子外面的高舒桐。他覺著自己有一雙山羊的眼睛。他那天見到兒子了……

奇怪的是,兒子沒有叫他“爸”。他什么也沒叫,只簡單說了句“你回來了”。賣手表的女柜員竟然是我高舒桐的兒媳婦,她也沒有叫一聲“爸”,妻子沒有像走的時候老夫老妻地叫他“掌柜的”,他們現在統一了對高舒桐的稱呼“你”,“你”是“爸”,是“丈夫”,可是“你”也可能什么都不是,他們是不是私下商量好了要給他“你”這個稱呼。高舒桐從來沒有這么較真過,他開始覺得人在失去時才會真正在意某些事情。

打麻將時候他們三個人湊成一桌,發現人數不夠,但是也不會叫一聲陷進沙發里的高舒桐。又換成牌局,關上門后,這三個人歡聲笑語,有時候女兒鳳靈也會加入他們。但是沒有人加入高舒桐。

高舒桐成了家里閑置的稻草人,成了舊時王謝堂前燕。

他們倒是說些話,比如說他低能,沒有在煤場掙到錢也可以,或者說遠山想不想要個孩子,哪怕說說和丹雅跳舞的男人是什么來歷也好。高舒桐問他們是什么意思。嘴巴被炮打了么?

兒子沒說話,女兒沒說話,妻子在做那件下個世紀也做不完的十字繡。

高舒桐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們。他第一次想到了“用沉默殺人”這句話。

“這些年沒有你,我們已經習慣了。現在有你,我們反倒很不習慣。”

“那我怎么做,咱們可以像正常的一家人?”

“你不需要做什么。或者,我有個比較合理的建議。”

“什么?”

“不是還有個車庫嗎?裝修得很好,你可以住哪里?衛生間和廚房都有,上下樓又方便,您覺得怎樣?”說完話,兒子開始用那種愛上一個姑娘的眼神看著高舒桐。

“就這么簡單?”高舒桐反問道,他自然不相信那冰山一樣的東西就這樣可以消失于無形。

高舒桐到車庫以后再去402樓上找妻子就發現妻子開始有了笑容。雖然他感覺那種笑容不屬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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