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如果我是一只鴿子
一群白鴿在天空中盤旋著。一圈,兩圈,三圈,似乎永遠都不會停下來。
如果我也是一只鴿子,那會怎么樣呢?
陽光有點刺眼,照得眼前的一切都閃爍著令人暈眩的光芒。一種強烈的惡心涌上心頭,何成誠忍不住用手壓住了胸口。
操場上一片嘈雜,人影和陽光漸漸融為模糊的一片,讓人渾渾噩噩,似乎一個不留神就要睡過去了。
所有的學生都涌在公告欄前,忐忑地在那一張張名單上搜索著自己的名字。在前兩張名單上找到名字的同學,為即將到來的寒假歡呼雀躍。而名字出現在后幾張名單上的同學們,則沒有那么好的心情,垂頭喪氣地呆立在一邊,一臉羨慕地看著別人興高采烈。
蘇曼藝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張名單之上,陳煥文的名字危險地掛在重點班倒數第二名的位置上。雖然早已預料到自己的名字肯定不會出現在重點之列,但成誠心里還是小小地失落了一下。
第三張、第四張、第五張、第六張、第七張!
三百二十名!
何成誠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難以置信地將“何成誠”三個字打量了五六遍。沒錯,一筆一劃,清清楚楚。
“看完了快走啊。”后面的同學焦急地催促著。
何成誠糊里糊涂地被擠出了隊伍。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全部都涌上了腦袋,以至于四肢全無知覺,只是止不住地顫抖。
蘇曼藝看到何成誠失魂落魄地站在大太陽下,便跑過來問他怎么了。何成誠大腦一片空白,嘴角一咧,露出一個慘白的笑容。
“曼藝,老師叫你去辦公室呢。”有同學在一旁喊道。
“就來就來。”曼藝一面回答,一面讓成誠等著自己一起回家。
曼藝粉紅色的雙唇像蝴蝶上下翻飛的翅膀。至于那兩片粉唇間發出的聲音,卻一絲一毫也沒有落入成誠的耳朵。
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神經才漸漸有了知覺。蘇曼藝早已經走了,看名單的同學們也都散了。偌大的操場上,只剩下何成誠一個孤獨的身影。
他不甘心似的,又慢吞吞地移到了布告欄前。沒錯,何成誠,三百二十名。沒有重名重姓,沒有看錯。何成誠,三百二十名!比最差的時候還足足低了五名。
那些上不完的輔導班,那些寫不完的練習題,在這個三百二十名面前都深深埋下了頭去。
何成誠不知道蘇曼藝約了自己回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了公交車。車上嘈雜的人聲,路上來往的行人,在何成誠這里都變成了一片模糊的背景音。他的腦子里只有那個三百二十名在叮當作響。
“成誠,放學啦。”迎面走來一位阿姨熱情地和他打著招呼。
何成誠茫然地看向四周,半天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已經回到小區里了。走到單元樓下,何成誠鬼使神差地腳下一拐,與自家單元門擦肩而過。
他就這樣在樓下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掉頭朝小區大門的方向走去。
何成誠感到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緊緊注視著自己。他驚恐地一回頭,馬路上卻只有熙熙攘攘的車輛和形色匆匆的行人。可當他一回過頭去,他又清晰地感覺到人們正盯著他竊竊私語,“三百二十名”的議論不斷涌入他的耳中。
何成誠開始狂奔,像瘋了一樣地想要逃離所有人的目光,將那個三百二十名遠遠甩在身后。
大街上到處都是人,何成誠的目光落在了一處準備拆遷的爛尾樓上。施工隊正在搭建外圍的防護網,何成誠趁人不備,從一處未完成的缺口悄悄鉆了進去。
他一口氣沖上了頂樓,這個世界終于安靜了。
頭頂的天空蔚藍如大海,廣闊而寧靜。他緩緩躺下來,仔細品味著前所未有的自由。
白云松軟的讓人想抓過來咬上一大口,陽光溫暖的要把人的骨頭都曬酥了。時間就這樣緩慢地移動著它的腳步,何成誠就這樣懶洋洋地躺著,躺著,似乎一切都已靜止。
天邊一朵浮云被風雕刻成了鴿子的形狀,成誠又仿佛看到了他的老朋友。一群白鴿在城市的上空盤旋。他不禁起身,一步一步走近那群飛翔的靈魂。
就差那么一點,他的理智死死拽住了他的腳步。
“如果……”他被自己的想法驚出了一身冷汗。
不行!他的呼吸在加快,一個聲音在阻擋著他。
“我每天這么辛苦是為了誰,你對得起媽媽嗎?”孟婕勃然大怒的聲音在天邊響起。
成誠看到腳下的城市被無數條馬路緊緊纏繞著。馬路上擠滿了奔波于補習班的孩子們。他們個個嘴里都在念叨著“三百二十名,三百二十名,三百二十名。”
“咕咕,咕咕。”天邊的白鴿微笑著,“鴿子的世界沒有補習班,沒有練習題,沒有考試,沒有排名。”
天哪,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啊,多么迷人的笑容啊。何成誠感到自己內心的焦躁被一點一點地抽離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正在召喚著他的雙腳邁向前方。
現在,他離飛翔只差最后一步。
曼藝接到電話的時候,大腦里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是一個惡作劇。
“真無聊。”曼藝果斷掛了電話。“誰啊?”謝璇正在準備午飯。
曼藝道:“同學,惡作劇的。他居然說成誠要跳樓了。”
曼藝邊說邊從盤子里夾起一根雞爪子啃起來。“嗯,這雞爪子味道真不錯,媽,明天……”
她說著說著,一種不祥的預感從心底油然而生。她忽然想起今天成誠在操場上異樣的表情。
曼藝驚慌的目光撞上了另一雙驚慌的眼睛——謝璇也產生了同樣的預感。
謝璇撂下手里的鍋鏟,圍裙也來不及解,抓起包就和曼藝沖了出去。那所廢棄的大樓離曼藝家只有800米,曼藝和謝璇幾乎是拿出了百米沖刺的速度趕到了現場。
樓下已經圍了不少路人,有的在低聲議論,有的則試圖向樓頂的成誠喊話。一位建筑工人正在和警察談論著什么,他是第一個發現了何成誠的人。
人群的中央,孟婕面色慘白,失了魂似的癱軟在地上。謝璇的出現無異于一根救命稻草,孟婕一把拽住了謝璇的衣袖,像是突然找到了親人,瞬間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謝璇,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成誠要是真的有個好歹我也不活了!”
曼藝看到孟婕阿姨此刻如一個無助的孩子,心中十分難過。
“現在不是哭的時候,我們先不要刺激成誠,要穩定住他的情緒。”謝璇安慰道。
曼藝要過警察手中的擴音器,向樓上喊道:“何成誠,你給我退回去。快點,你聽到沒有!你要是再不退回去,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何成誠駐足在樓頂的邊緣,紋絲不動,仿佛已經化作了一件雕塑。
孟婕大哭道:“成誠,媽媽錯了,媽媽對不起你。輔導班我們不上了,重點班我們也不上了,媽媽不會再逼你學習了。你快退回去吧,媽媽求你了,你這樣要媽媽怎么活啊。”
警察鼓勵曼藝接著向成誠喊話,與此同時,何天和另一名警察已經悄悄向樓頂出發。
曼藝接著道:“成誠,我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小姨說,你的漫畫《懶貓托尼》被推薦參加全國初中生漫畫大賽了。你要真是跳下來了,那金獎豈不是要被別人拿走了嗎?到時候那么多獎金和獎品誰去領啊?”
曼藝的話似乎起了作用。提到漫畫,何成誠的身體明顯晃了一晃,曼藝立刻道:“你不是還答應我,成名以后給我和煥文簽名嗎?煥文還等著要做你的經濟人呢,你這人怎么說話不算數啊。我那些朋友看了你的漫畫,都想找你畫懶貓托尼呢。我可都答應人家了,你現在這樣,我怎么給人家交待啊。”
何成誠的目光出現了松動,慢慢從天邊投向了地面。孟婕從曼藝的身上看到了希望,緊緊拉住她讓她繼續說下去。
曼藝的手心浸滿了冷汗,她生怕何成誠一個不留神就踏了出去。孟婕的手像一對鉗子,卡得她的胳膊生疼。可此時她也顧不得了,絞盡腦汁想出些成誠感興趣的話來。
“我聽說漫畫大賽還有頒獎典禮。就是你最喜歡的那個畫家叫什么來著的,對,就是他!親自頒獎,你要再不下來,你的獎可就叫別人領走了。”
何成誠半信半疑,在樓頂邊緣慢慢蹲了下來。樓下的消防隊員已經布置好了氣床。
曼藝假裝生氣道:“何成誠,你到底下不下來?”
“成誠,你快點下來吧,媽媽求你了。”
孟婕的哭聲從下方傳來。
媽媽是多么要強的人啊,可現在她卻哭得那么傷心,那么可憐。這一切都是因為自己,如果自己能滿足媽媽的要求,如果自己能爭氣一些,那么如今的一切就都不會發生了。
深深的負罪感讓他想狠狠抽自己一耳光。可一想到那無窮無盡的作業,永無休止的輔導班,那種永遠也抵達不了終點的絕望又逼著他重新站在了樓頂的邊緣。
人們的心又被提了起來。誰也不敢再說什么,誰也不知道哪句話會成為成誠向前一步的動力。
站在與天空近在咫尺的地方,何成誠卻忽然害怕了。白云消失了,鴿子消失了,他看見的只是恍恍惚惚的人。耳邊是擴音器里傳出的模糊聲響,仿佛每天中午校園里播放的廣播。
他開始懷念。回憶中的一切都是那么溫暖,哪怕那曾令他厭惡萬分的教室,都變得溫柔起來。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呼吸,自己的顫抖。
跳與不跳的念頭在他體內形成兩股扭曲的力量,互相纏繞,僵持不下,好像永遠也決不出勝負來。直到一雙強有力的大手從身后穩穩扣住了他的手臂,將他猛地拽回了安全地帶。
那一刻,他恍惚看見了面無血色的父親。之后,便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