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孩》后續
——已結束的開章
有一杯熱茶。
我在桌前看它冒出的霧氣,遮住墻壁上的玻璃窗,一分一秒地,淡淡地隱去。近秋里的天晴是雨后的,門外的自行車被人推走。呼吸連著空氣恬靜。
到現在為止,我的操作還有些生疏。一只筆拿了幾個月,我竟還扶不住畫板。大多數時間,尤其是身旁沒人,我只能無事地回味這里的風景,像是發呆,不知道思考什么,只記住門外吊掛著一個風鈴,陽光時烈時溫和,畫室里有只紫色的貓,柜臺上放有插花,每一個角落都擺著。
現在還是夏日,只是快要結束了,這里的天氣變幻無常,從不跟四季的節奏。但人的心情是有記憶的,如果這個時候,我閉上眼,仰起頭——
似乎有香,有溫度。有個聲音在茫然里傳出:
“伊楓?!?/p>
一
我很難分辨出她的表情。
就像畫一個人要用一眼記憶力一樣。我合起眼思考她的眉目。覺得平靜,冷淡,又詭秘、純真、深邃。
她叫池雪,是我十三歲時在畫室認識的女孩。
每一個細微到難以察覺的變動,她輕輕地睜目,挑眉,浮動的嘴角,都變換一個表情,然后顛轉般看向我,熱情地眨眼,笑起來……除去這些,都太過于復雜,最后,我只能想象她閉著眼,就算是閉著眼,也不知是她睡著的模樣,還是一種陰郁、墮落。
她就這樣靜著,我呆滯著。畫面中忽然生出什么——像水滴的花一點點暈染,彩色的,從她身后蔓延出來,隨后是黑的墨,藤蔓圍繞她,像精靈——又像蛇。我心跳打鼓,聞見香氣。
“伊楓。”
我回過神,從幻境抽離,扭頭看身旁的女孩。
“嗯…怎么了?”
“這里畫得不對啦?!?/p>
沒等我說什么,她就把身子傾過來,眼望著畫紙幫我修改,理所應當般專注。我微微往后仰身,從側面端詳她。
視野里能看見她裙子的領口,色調和畫室很相配,不知為什么,我想起那只紫灰色的貓。
“雪?!?/p>
“嗯?”她看向我。
“我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p>
“認識…就去年暑假呀,你還問得出口。”她笑起來,故作氣憤地撇撇頭?!皼]心沒肺,這都不記得?!?/p>
“不,因為我總覺得,我們很久以前就是朋友了?!蔽胰套〗铀{侃的沖動,卻不知道再說些什么了,只能詞窮地朝她笑笑。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
那是夏天。
我穿著短衫,她穿著長裙,畫室里很熱鬧,年齡相近的孩子扎成一堆。因為天氣燥熱,空調開得很涼,她坐在我身后,我一轉頭就看見了她。
她有很動聽的嗓音,這是我在她后來找我搭話時知道的。
當然,我對她的初見只是她的一面——那時她喋喋不休地講著什么,松開紙的筆尖輕輕揮,指手畫腳了一陣,我能感覺到她的幽默和靈敏。直到扭過頭注意她,注意她的畫和她的頭發——她的作畫嫻熟,頭發不長不短地扎起一半。
于是我看她的臉,雙眼瞇起來,竟感到有些悸動,當焦點定格在她身上時,腦海里的某個印象沖擊般重現,那刻開始,我就不像與她生分。
恍惚里,我聽她說笑了一陣,忽然開口問她,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
“嗯?”她看著我眨眨眼,又湊近我,這讓我不知所措,心一下提到喉口。
在過去的生活里,無論異性還是同性,我習慣與人保持距離——但我太疏于吐字了,即使有人真的靠近我,我也不知怎么拒絕,只能像這樣僵直著。
“你這么一說,好像是誒。”女孩的眼睛亮了亮,神情又變得懷疑。“可是,我之前不認識你啊?!?/p>
是不是認識過,很快就不重要了,我們一句接一句地聊起來,竟感到投緣,記得后來,兩人不約而同地朝墻上的時鐘看時,我們像木頭人一般立住,她著急地埋怨自己一聲,低下頭去,筆尖在紙面上快速地唰唰響。
我有些茫然地扭頭看她,大概從那時開始,我就隱隱覺察到什么。我知道這個女孩不會像她看起來的簡單,我能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來。
“留個聯系方式吧?!蔽彝蝗坏?。
“誒?”她愣了愣,然后點點頭,有些笨拙地從身上拿出手機。
“你叫什么名字?”
“池雪…?!?/p>
“我叫伊楓?!?/p>
“嗯,伊楓?!彼痤^,可愛地對我笑了?!敖裉炝牡煤荛_心哦?!?/p>
她靜著,又愛逗弄。我低下頭,閉起眼,想她在盛夏時對我說的話。
二
“伊楓!”
池雪。
“伊楓,你在聽什么歌?”
“伊楓,我們去外面吃東西吧!”
“伊楓,你看,有只貓——”
“伊楓,你真是的,我剛剛一直在那里,你就這樣走過去啦。”
“伊楓,我掐掐你的臉……好舒服呢?!?/p>
“噗?!蔽覕[擺頭,有些忍俊不禁。去年夏天的她像只開懷的小兔,是個不留神就會磕到腦袋的傻傻的女孩。她愛叫我的名字,愛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聽我說話,愛粗神經地劃手劃腳,盡管是這樣,我都會感到不安——她面無表情的時候竟眼如死水。
大概是這樣一天,我們靜靜地站在一起。已經是夏末了。
我們看窗外的人流,和暗下去的烈日。
“伊楓?!彼謸P起嘴角,像以往每一次叫我時平常,我“嗯”了一聲,集起注意聽她說接下來的話。我想,下一分鐘的她,又會拉著我的手走到畫室樓上,或走上大街。我們像兩只活潑的小獸又笑又鬧。
“伊楓,我生病了?!彼f。“你會害怕嗎?”
三
“剛認識你我就在想,我們一定是兩個很不一樣的人?!彼龑W⒌貛臀倚薷漠嬅?,我聽她說著話?!爱吘梗掖┲鴽]什么顏色的裙子,你穿著男孩子的衣服……沒想到,伊楓,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挺開心的呢?!?/p>
我點點頭,卻愣住了,因為我知道,現在的她說話,與在夏天比起來,語氣已經平淡太多了。
是的,現在是秋末,是近冬,而在夏天即將到達盡頭時,池雪告訴我——她生了病,她的病不是普通的感冒發燒,我無法說出它的名字,但我確信我不害怕,反而開始珍視她。
之所以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因為不久前的秋初。
那是她第一次帶著沉郁的神色來到畫室,我看著她一言不發地拉開座椅,一言不發地坐下,又一言不發地拿起筆,在紙上“唰唰”地響。
我怔了證。
“……池雪?”
她放下筆,看著畫發呆。過了一會兒,身子慢慢地往右傾,最后靠在我身上。
“……”我心一提,鼓鼓地跳動,說不出話。
“我有點困,讓我挨一下……”
“……”
“……”
“池雪。”我像想起來什么,低下頭問她。“你昨晚幾點睡的?!?/p>
她直直地望向前方,有些呆滯,只是搖了搖頭,身子越來越沉。我立著軀體,努力支撐她的重量,直到她又輕盈起來,像是清醒了。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無言又疲倦,我們半節課沉默著,沒說一句話。
——那時候池雪的夜晚,總是很漫長。
待脖頸定格得有些酸痛時,我稍稍抬起了頭——看見窗臺上的那只灰貓。
它正一動不動地看我——眼如死水。我愕然了。
三個微妙的變故幾乎同時發生,池雪從我身上坐起來,灰貓站起身,扭頭消失在窗外,一陣刺骨的涼風在這時刮進室內。
這是秋天的第一股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