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本文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參與月?微型小說主題創作人物篇第三期:小城故事(故人、海歸)
夜幕像罩子,把整個北部新城捂得嚴嚴實實。暖黃色的光漸次從高高低低的窗格子中透出來,沉寂的夜空一下子活泛了。
她不停看著時間,又反復審視自己已經看了一百遍的妝容,確保沒有一絲不熨貼。她不是一個矯情的人,實在是因為今天要見的人太重要。她再次拿出手機,翻出置頂的短信,那是對方發給她的,“已出T2國際航站樓,兩小時后在費爾蒙酒店見。”
她對此充滿期待,又坐立難安,畢竟,兩人很多年沒見過了。
當年,發信息這位才華橫溢的男生曾抱著一束野姜花,跪在地上向她求婚。她滿心喜悅地答應下來,但卻沒了下文。倒不是說發生了什么狗血劇情,而是男友要出國了。他是他們藝術學院的驕傲,囊括了國際上好幾個藝術大獎,被各國畫商追捧著。畢業在即,世界各地的藝術院校向他拋來橄欖枝,他選擇了佛羅倫薩繼續深造。
那時候正興起一波出國熱,但申請很難,至少她不行。這意味著,他們的緣分到頭了。
出國前,她央求他再畫一幅自己的肖像畫作紀念,畢竟這一去,誰知道再見是何年。男友爽快答應下來。
整個白天,兩人泡在費爾蒙酒店里難分難舍,到了夜里,兩人哭著笑著挽著手再一次來到位于學校附近的畫室,這是系里專門辟給他創作的地方。房間里練習結構素描用的石膏像在燈光下泛著白。卡拉卡拉、拉奧孔、米開朗基羅、維納斯.....它們帶著各自的表情,哀傷地凝視她,為這場不可避免的離別。
她把墻角的一堆舊畫稿鋪排成卍形,站在中心,這種古老的萬字不斷的符號,多少能平復一點她目前的焦躁。
他站在離她不遠的位置,支棱起油畫架,在畫布上快速勾勒。
風從洞開的窗戶上略過,滑過肌膚,撩起她白色喬其紗連衣裙的裙擺。他的眼光像藤蔓,在她的白裙子里蔓延。她能看到他的臉,黑色眼睛里的灼熱,能感到他溫暖的,帶著佛手柑香水味的呼吸。她向他招手,男人走到她面前,再次跪下來,顫秘感像水一點點從她的腳趾漫過,蓋過小腿,大腿,腹部,心臟,嘴唇,鼻梁.....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止。
老K呆在一尊全身石膏像后面頗感度日如年。
說起來這里的經歷,那必要提到老K的職業。他新入這行不久,性子比較膽小,原本是不敢單獨作案的,但架不住市面上瘋搶這位知名大學生的作品。他觀察了許久,發現男生在這兒畫畫的時間很有規律。他判斷今天這個時間點應該沒人,遂帶上工具,撬開窗戶,輕輕松松摸了進來。他仔細搜羅畫室里的畫稿,規整到一塊兒,正打算卷扎起來走人,門外卻猛不丁傳來說話聲,他迅速扔下畫稿,躲到就近的石膏像后面。
進來的是一對男女,他們擰開燈,開始是女的在低聲啜泣,男的在安慰,過了一陣,兩人安靜下來,接著是高跟鞋走在地板上走路的可咔聲,木架子在地面拖拽的吱吱聲,隔了不久,又聽到鑌鐵桶摩擦地面的拖拽聲,然后就是一片死寂。他心里有點發毛,摸不透這倆人在搞什么鬼。耐心被一點點磨光,他忍不住挪動身子,從石膏像后面偷偷探出半個頭。
沒看到話說的男生,只有女孩兒站在一尊半蹲著的石膏像前,聚精會神把鑌鐵桶里黏黏糊糊的石膏漿往這具石膏像上堆砌,每抹一層,就停下來等它干透,白熾燈映在她臉上,她的臉很木訥,雙眸沒有焦距,活像一尊石膏,讓人不寒而栗。
老K的目光在屋子里逡巡,發現旁邊正好有一截木棍,這個倒是趁手。只需踏出半步,就可以拿到它,他一點也不想看這個女孩兒做石膏像了。
他慢慢挪動身子,小心翼翼模到木棍,猛然暴起敲下去,不料女孩兒正巧往下蹲,這一下狠狠敲在了她前面的石膏像上,“砰”一聲,石膏被敲了個粉碎,里面的人悶哼著栽倒在地。他在女人的驚聲尖叫中慌忙逃竄,不成想被地上的鑌鐵桶絆倒,石膏漿糊了他一腿。
后來,因入室盜竊和故意傷害罪進了局子的老K聽說,他是被這幫美院年輕人慣常玩的行為藝術給坑了。
生活又回歸正軌,男友去了萬里之外的意大利留學,而她,留在故鄉尋了份職業。她保留了他的聯系方式,但也僅僅限于保留了聯系方式。
她坐在費爾蒙酒店的餐廳里回憶著這些過往,說不上悲,只是有點無奈。酒店早已不復當年模樣,外觀仿著澳門賭場的式樣建造了一個圓形的穹頂,仿真天幕上挑出纖塵不染的蔚藍,幾片薄紗似的輕云固定其間,營造出碧空萬里的假象。
的確,只有定格的美麗,才能保持永恒。她有點小遺憾,當年要不是那個賊,他完全可以成為最完美的藝術品,永恒地定格于她二十二歲的生命里。她后來常常回憶起那一晚,那時,她水嫩青蔥,他匍匐在她腳下親吻。她提議玩個我們是木偶,誰也不能動的游戲,他點頭答應了。于是,她將鑌鐵桶里的石膏漿加熱,一層又一層倒上去,從頭到腳...…
她突然覺得,故人,不去打擾,也許才是最好的結局。
持續不斷的鈴聲提醒著她,想必他已經快到了。她毫不猶豫地走出酒店旋轉門,掐斷電話,關掉手機,召了一輛泊在門口的出租車。
司機開出一段,后視鏡中的女人低著頭不說話,她正竭力捂住自己白色緊身連衣裙的側面,他回想剛剛聽到的“哧溜”聲,不出意外,是她墜在腰上的呼啦圈把裙子給撐破了。
“那個誰,大媽,您這是要去哪兒,能不能說個地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