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有一種人,他為了祖國出生入死,卻從不邀功;他為了人民默默奉獻,卻從不求利。他不是偉人,他的經歷,他的思想,他的作為,卻能深深地感動和影響我們。三得老人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淹沒在歷史的洪流里,生活在滾滾紅塵中,過著普普通通的日子。他一陣引吭高歌,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忍不住去發掘他的故事,便有了這篇文字。
1、有緣人終會相遇
認識三得老人,實屬偶然。
那是二零二零年十月的一天,從新疆遠道而來的文友,住在首義路附近的青年公寓賓館里,她說首義廣場有金秋菊展,邀我一同觀賞。
趣味相投的人相會,本來就是件很開心的事,有了這菊展,可謂錦上添花,我自然是欣然前往。
我們來到首義廣場時,艷陽當空,廣場上已是花海人海,我們被眼前壯麗的景觀所吸引,很快就融入了人流,各自觀賞自己喜歡的造型去了。
我正在中華路街道的花展前如癡如醉地拍照時,耳旁響起了宏亮的男高音,那最后一句“我-愛-你,黃-鶴-樓!”,唱得鏗鏘有力,聲情并茂。我放棄手中的拍攝,轉過身來,發現歌者原來是位老者,大約七八十歲的年紀。他撐著拐杖(腿腳不靈便),穿著將軍黃中山服,身材魁梧,面部輪廓分明 : 高額頭、大眼睛、挺鼻梁、闊嘴唇,寬臉龐。盡管銀發蒼蒼,眼袋隆起,仍不失英武氣概。
老人覺察到我的注目,停止了歌唱。
我說:“您繼續唱,我喜歡聽。”
他咧嘴一笑,孩童般天真地問我:“你喜歡聽哪首歌,你告訴我,我唱給你聽。”
我笑著說:“您大慨是軍人,就唱您熟悉的紅色歌曲。”
老人笑得更是無暇:“你怎么知道我是軍人?”
“我是寫作者,我一眼就看出您是老革命軍,您多唱幾首歌我聽,我想為您寫篇文章。”
“是的,別寫我,我也沒什么好寫的!”老人附和著搖頭。
我說:“您身上的這股精神氣和對生活的熱愛感染著我,我覺得把您寫出來,也能感染到別人,這是一個寫作者的職責,您一定要成全我。”
老人點了點拐杖說:“別的不說,看你也是有教養的人,我先唱首歌你聽。”
接下來老人唱了電影《上甘嶺》插曲-——《我的祖國》,老人聲線好,音域廣,加上他用情至深,酷似蔣大為老師在唱。周圍的一部分看花人聚攏來,自發地跟著老人開始了大合唱。老人仿佛回到了青年時代,瀟灑地揮著手,開心得像個小孩子。
消失很久的激情又涌進我胸膛,我抱著跟過來的文友說:“親愛的,謝謝你讓我有緣遇到了這一幕。”
文友說:“這下你又有寫作素材啦。”
我移目至中年女子:“你是老爺子什么人?”
“我是他女兒,謝謝你讓我爸這么開心!“
“看你就是個孝順的女兒,我想寫老爺子,就是感覺老爺子身上有股感染他人的力量。我在高校里工作,發現好多學生缺少信仰,我想把老爺子的故事寫下來,希望對他們有所啟發。”
“噢,原來是老師啊,若能對孩子們有所幫助,那可以考慮考慮。”
我欣喜地要了她的電話,告訴他老爺子今天要休息了,我改天抽空專程去你家里拜訪老爺子。”
“認識是緣分,我歡迎你到我家做客。”
就這樣,我得以有機會聆聽老爺子對我講述他傳奇的一生。
2、少年得志 勇往直前
那天是老夫人出來迎接的我,阿波姐(就是上次推著輪椅跟在老爺子后面的中年女子)出去買菜了。老夫人小巧清矍,氣質優雅,看上去不過六十來歲(實際上已是84歲了),慈善眉目。她笑容可掬地說:“你就是杜杜吧,快請進,請進。”我如沐春風地進了屋,老爺子在客廳里叫:“杜杜,你好!”我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不一會波姐也回來了。
我與老爺子一人一把竹藤椅坐在客廳茶幾的兩邊,老夫人親手給我們泡上茶,波姐下廚給我們做飯。
老爺子很平靜地緩緩地開始回憶他的往事:
我叫楊中勝,1933年出生在重慶涪陵縣的一個小山村里,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兄弟姐妹六人,我居老五,上面四個哥哥,下面一個妹妹。當時的父母就靠開荒種地養活我們,也沒別的出路,家境貧寒可想而知。等到我讀初中的時候(1946年在澎水縣中學),因為戰事連連,更是到了斷炊少糧的地步。
我一表兄(我三姑兒子)叫王志殿,早年入伍,1935年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是地下組織的領導。回來探親,見我生得虎頭虎腦,個子也不小,人也很機靈,摸著我的頭問我:“小弟,畢業了想不想當兵?”
我看到穿著軍裝威風凜凜的表兄,心生羨慕,大聲說到:“想,而且想當一個好兵。”
表兄拍拍我的肩:“好樣的,我一定讓你如愿!”
1948年,表兄接到上級命令,回重慶剿匪。我們那一塊有“青龍幫會”,土匪特多,表兄就把根據地放在了我的家鄉。由于表兄脖子后面有塊胎記,很容易暴露目標,表兄就安排還在讀書的我給送信。我從小就上山砍柴、挖野菜,對山里的地理位置很熟,每次任務都完成得很出色。表兄說:“自古英雄出少年,看來你是個當兵的料。”
1948年底,國民黨反動軍伐和土匪抵死反抗,肆意猖獗,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老百姓民不聊生,學校也被迫解散。我想,家門已破,要嚴防狂犬闖入傷人,我必須出一份力。我對表兄說:“我不讀書了,現在就要參軍。”
在表兄的引薦下,我于1949年1月正式參軍。我想既然是軍人了,必須入黨。我第一次用卷煙紙(當時沒有紙)寫了入黨申請書,自我感覺寫得激情澎湃,信誓旦旦。請表兄交給組織。哪知表兄說“你太年輕,性格也過于張揚,入黨條件還不夠成熟。”
我雖有些失望,但也不氣餒。我是鐵了心跟著共產黨走,就是做牛做馬我都心甘情愿,入不入黨又有什么關系呢?
1949年10月23日,第二野戰軍的劉鄧首長下達命令,以第三兵團第11軍、12軍及配屬的第四野戰軍第47軍為左翼集團,向川東南澎水、黔江地區進擊,打開入川通道,攻占重慶。
我們新的任務是從澎水到烏江迎接解放軍12軍,然后一起解放重慶。
當時十二軍軍長是王近山,副軍長是肖永銀。
我們到達烏江后,領導召開會師大會,我想這是我靠近組織的最好機會。我不僅從小就愛唱歌,并且自己還會編歌唱。當即我就觸景生情,編了一首《烏江曲》,放聲唱起來:
“烏江的水奔騰急流,想往著西南人民的期望。十四年前(紅軍1935年到過烏江)天空亮了一亮,工農紅軍第一次來到烏江邊,烏江的水,烏江的人民!烏江的人民盼解放。盼啊盼,盼到了今朝。人民解放軍雄獅百萬,再一次來到烏江邊,渡過烏江,翻過高山,一舉解放大西南,把五星紅旗都插遍,還給人民一片好江山,還給人民一片好江山!”
我剛唱完,王軍長就拍手說道:“這個娃有點名堂!”
肖副軍長問:“有什么名堂?”
王軍長說:“他的胸懷寬廣!他要一舉解放大西南,把五心紅旗都插遍呢!”
肖副軍長說:“還是這么回事呢!”
王軍長哈哈大笑地走到我跟前說:“就你說的算數,一舉解放大西南,把五星紅旗都插遍!”然后雙手按著我的肩膀說:“我們十二軍要定你了。”
就這樣我被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第十二軍團,正式成為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成了王軍長的小跟班。那晚我激動得徹夜難眠。我告訴自己,能否入黨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做一個合格的軍人,不折不扣地完成好黨交給我的任務,不辜負勞苦大眾的一片期望。
講到這里,老爺子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我說您先歇會再講。坐在我們對面沙發上的老夫人和波姐忙給我們添上熱茶。
我邊喝茶邊對老爺子說:“我像您這么大的時候,正迷惘著呢!”您可是少年得志的人啊!
老爺子不以為然道:“也是生活所迫,當時看到自己的祖國,自己的親人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心里就有一團火在燒!”
我說:“生活的殘酷是一個方面,做一個怎樣的人,還是取決于一個人的內心。與您同時代的同村人,做土匪的、做叛徒的、禍國殃民者、行尸走肉者比比皆是,唯獨像您這樣的極少數,心系家國,立志從戎。讓今天的我們都自愧弗如。”
老爺子說:“別的不多說了,我接下來講講我參加過的幾場戰爭。”
3、堅定信念 無懼艱險
在短短不到五年的從戎生涯里,我經歷了解放重慶、解放成都、抗美援朝這三次戰役。
每一場戰爭都是艱苦卓絕,驚心動魄,慘不忍睹。如今過去了大半個世紀,我依然記憶猶新。
重慶戰役中,我們12軍是1949年11月2 號入川的,是我與游擊隊的兩名隊員負責帶的路。
我們過烏江,翻山越嶺3百多里到巴南南川鎮神童壩,26號開始急行一天一夜到南泉。這里有國民黨的兩只重要軍隊:羅廣文的14軍和楊森的20軍,大約有25萬人左右。老蔣也還在重慶。
早在渡江戰役結束之時,解放軍就對解放西南做了部署。
布下“迷魂陣”、發出忠告分化國名黨軍隊、打入敵人內部送去假情報,每天行軍2百里。
我們軍人的任務就是聽從指揮,奮勇殺敵。
11月28日,早晨六點,我們對國民軍的戰爭正式拉開帷幕。
我們選好山頭,架好大炮,準備好所需武器裝備。敵人開炮,我們一部分人假裝迎敵,主力軍就對準敵人的警備司令部狂轟亂砸。
我當時跟著王軍長,守著一頂大炮瘋狂掃射。我想不管你國民黨武器多好,部隊多大,我們都要把你們一鍋端。下午兩點多,槍聲漸漸平息,我先跑下去看看究竟,結果看到滿地都是燒焦的尸體,漫山遍野都是槍,原來國名黨丟下武器跑了。
11月29號,我們步行一百多里到重慶,得到的消息是:老蔣也到北11機場坐飛機跑到了成都。
王軍長說:“沒想到傳說中那么厲害的國民黨這么不經打。”
接著其他幾個方向的軍隊也捷報頻傳,11月30號,重慶徹底解放。
我問老爺子:“當時你們是不是特高興?”
老爺子說:“我們軍心是很振奮,但也好像不是很高興,因為當時國名黨在紅巖、白公館、渣子洞等幾個監獄關了很多共產黨,我們本是要營救他們的,可等我們到達時,國名黨早已動手,除了羅廣斌活著出來了,其他無一人幸免。還有解放軍與國軍作戰,死的都是我們中國人。我們為那些犧牲的數不清的戰友們傷心。”
老爺子艱難地起身,我知道他要上洗手間,看他一寸寸地移步,我伸手想扶他,他說不需要。老奶奶也說平時都是他自己慢慢來。
上完洗手間,老爺子接著說:
緊接著,我們乘勝追擊,我們用騾子拖著山炮(國民軍逃跑時丟下的),12月中旬趕到成都。
成都戰役在鄧小平首長的精心策劃下,采取層層包圍的戰略布局,致使國民黨喪失信心。之后在我軍強大軍事壓力和政治攻勢面前,大部分軍閥起義,老蔣眼看割據西南,待機反攻的戰略企圖已經破滅,于12月10日偕“國民政府”要員乘飛機逃往臺灣。
最后四川省主席劉文輝也投降了共產黨,成都的解放是水到渠成,也是民心所向。
1950年4月,重慶正式成立《西南軍政大學》,我進入該校就讀。校長是肖永銀(這里不知老人記得對否),政治部主任是劉華青,政治部干事是張彪。我分到二大隊一中隊,隊長是李樹林。
王近山軍長鄭重地把我介紹給張彪:他說:“楊中勝同志1948年12月擔任川東地區地下交通員,每次都是圓滿完成任務,一直到解放重慶,都沒有閃失。”
張彪傳達給劉華青,劉華青第二天就要見我。
劉主任辦公室:
劉:“你是楊中勝?”
我:“是,我就是楊中勝!”
劉:“從現在起,你既是學生,也是干部。你被任命為二大隊一中隊區隊長。”
我說:“我一定不會辜負黨和組織對我的信任,認真學習,踏實辦事。”
學校主要學習的是《人類社會發展史》和《政治經濟哲學》
通過這次學習,我樹立了共產主義人生觀,知道了社會歷史的發展不是以個人的意志而轉移的。共產主義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帝國主義必然會滅亡。
更加確信我所走的路是一條正確的通往光明的路。
三個月畢業后,我被分到重慶34師警備司令部文化科當助理員。師長是尤太忠,科長是王建敏。
這里我與尤師長結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誼。
1950年9月,接到軍政命令,我們十二軍要出川參加抗美援朝戰役。表兄想在出川之前先回重慶川南老家過年。我是王軍長的人,要隨大部隊。表兄與我們就此別過。
那時出川,只通長江,沒有鐵路,沒有公路。
沒有輪船,我們用木頭做懶載船(又叫白木船),一條船可以坐三百多人,一天劃一百多里路。這種船有個弊病,就是不掌控好就容易翻,我們都練成了撐船高手。再就是河里暗礁很多,觸礁了船就會漏水,我們就用被子把洞堵住修船。
這樣磕磕碰碰,我們走了一天才到涪陵,第二天到豐都,幾個月后(11月底)才到武漢。
從武漢坐火車到華北新吉(12月底)過年。說是火車其實就是大貨車,人擠人站都沒地方站,悶得不能透氣。
給我印象很深的是新吉人的熱情。那時新吉剛解放,老百姓很窮,但對我們很好,把最好的房間讓給我們住。書記家只剩下書記夫人,書記與兒子都在抗日中犧牲了,夫人對我們如同親人。她說:“我們這過春節都包餃子,我們給你們解放軍包餃子吃吧。”
我說:“我們這么多人,那得包多少餃子啊!干脆我們自己出食材,你告訴我們包吧!”
我們每人拿出一塊肉和一碗面粉交給書記夫人,她拿出家里的一個破鼓,走到外面,邊敲邊吆喝:“過春節了,我們也要讓解放軍吃上餃子啊,姑娘們、大嫂子們快出來給部隊包餃子啊!”
不一會,家里就擠滿了女人,我們也跟著包,嫂子們開我們玩笑:“你們這些蠻子(他們對南方人的稱呼)就知道吃,連餃子都不會包!”
我強先回敬到:“我們那過年不興吃餃子,我們吃湯圓,我們做的湯圓又圓又滑,不像你們做的餃子還有角!你們會嗎?”
在輕松愉快的心境下,我們很快包好了餃子……
看老爺子的神情,我噗嗤一笑:“您小時候一定既頑皮又可愛!”
老爺子說:“我過早見到刀光劍影、血雨腥風,這溫暖的一幕太讓我感動,無論過去多少年,總會時不時在我腦海里閃現。那時的軍民情誼真是太純粹了。”
4.死里逃生 無怨無悔
過完年,我們就坐火車(這次是綠皮火車)到東北寬甸,過鴨綠江,52年2月到達南朝鮮青江參加抗美援朝第五次戰役。
這次戰役我差點就丟了命。
在一至四次戰役中,我們志愿軍連戰連捷。美軍第一軍新任司令員李奇薇經過精心分析,得出結論,我們志愿軍善于打“周期戰”,他就制定出“磁性戰術”,對我們假裝攻勢,在離我們3000~4000米處設立防御工事,邊打邊退,等我們打疲憊后(就是六七天后)開始反擊。
我們12軍打的是中線,經過一段時間的連番進攻,我們殲敵很多,大伙都很疲憊,加上我們志愿軍糧草庫被敵人隔斷,后勤供應也不能及時。美軍就憑借機械化快速機動能力、優勢炮火和空中打擊,實施猛烈反擊,致使我軍傷亡慘重。朱德總司令見勢不妙,下達21日停止進攻,主力于23日開始向北轉移的命令。
5月23晚,我與34師報社組成員在一起整理情報,我們三男三女六人。報社在青江南邊山上,炊事班房離我們30到40米遠,李科長讓炊事班長王之洞通知我們,結果他慌忙轉移之間忘記了。
半夜一點多,我出去小解,發現沒人,到炊事班一看,連鍋都背走了。
我趕忙轉回告訴其他人。
他們說:“可能是我們自愿軍打大勝仗了。”
我說:“不急,我們看敵人的炮往哪個方向打,那里就是我們的人。”
結果發現敵人的炮蛋已經打到山的那邊了。
他們又說:“不如我們乘敵人不備把他們一鍋端了。”
我建議說:“我們先找到部隊就是勝利。”
我們用望遠鏡一看,發現一百米左右就有美國鬼子的大炮。
我當時就在想,一定要設法脫離封鎖,找到我們的隊伍。
六個人翻山,我建議除了油布和武器,還有打印設備不能丟,其他的都可以不帶。油布是為了裹在身上阻擋一部分戰火;武器是要隨時與敵人作戰;打印設備是要時刻記錄一路看到的信息。
吃的是一點都沒有了,我們必須搶時間找到部隊,不然就算沒有敵人,我們也會餓死。
好在青江有山,千米多高處有兩顆松樹。我們就靠吃松樹果子維持了一夜。往南80公里處就是流山,到橋口看到了一個白皮箱子,我們用棍子撈過來一看,里面全是牛肉罐頭,一瓶兩斤多,是美國鬼子吃的。我們一人拿一個翻山,心想天不滅我也!
戰場中的山到處是炮轟的坑坑哇哇,和重重疊疊的尸體,還有不遠處傳來的此起彼伏的槍炮聲,你不知道哪個坑里會突然冒出一個地雷。
我們提著腦袋爬到了天亮,看到了對面山上有部隊,用望遠鏡仔細一看,是我們志愿軍友鄰部隊。
我像會到了救命星,欣喜地通報:“我們是十二軍的。”
荒地上有小松樹,我們把松樹枝綁在身上當樹做掩護,裹著油布,在炮火連天中慢慢移過去了。上山還算是快的,下山就碰到煙霧彈了,衣服都燒了。友鄰部隊的頭借衣服我們換上。
朝鮮的山呈波浪型——此起彼伏延綿不斷的那種。第二天晚上我們又要爬山,饑寒交迫,身上的傷疼痛難忍的時候,我就想,忍一忍,馬上就要找到部隊了。
到第三天晚上,我們終于找到了我們的部隊。
李科長見到我們一個不少地回來了,驚喜地拉過我說:“你看我在干什么?我在寫檢查。把你們弄丟了,我無法向上級交代,正等處分呢。”
我說:“我長這么大什么都沒怕過,這次我才知道,我最怕的是脫離組織。”
我得出的結論是:跟著共產黨,就是千刀萬剮我都不后悔,離開共產黨我就是孤魂野鬼。
我隨部隊回到開城(南朝鮮首都),七月,我們就到了五圣山。到了五圣山就再也不能退了,因為這里山高路險,是我們志愿軍爭取突擊權最好的地方,也是唯一的機會。
我在100團,團長是蔣國均。尤太忠師長給我交任務:“你要保證團長每次每時每刻每一分鐘都要守住團長戰斗崗位!”
又對團長說:“我給你派了一個老搭檔,你要保證他的安全。”
我們志愿軍選擇五圣山最高的一個山嶺——上甘嶺做防御工事。守住高地就保證了戰爭的最后勝利。所以此戰就命名為“上甘嶺戰役。”
當時防御敵人來襲和突擊敵人最好的作戰方式是坑道戰和狙擊戰。
坑道戰就是打地道,12軍、15軍、60軍、20軍全部參與。因為朝鮮山高石巨,我們請來了山西有名的石匠,人稱穿山英雄的肖國強、李國玉前來指導。
幾個月后坑道打好,雖然潮濕、陰暗,但坑道里面有觀察所,還裝有折射鏡,每個軍各有自己的作戰房間。
我們透過折射鏡看到美國鬼子在用切角器切道,看到他們打炮。他們的行動我們看得一清二楚。這樣我們就找到了最好的作戰方法。當敵人距離我們達到140米時我們就準備戰斗,因為我們的武器裝備有限,只能用手榴彈、手雷、爆破筒。只要敵人來到距我們70米處,我們就出擊,我們十幾分鐘就可以把敵人打下去。敵人放炮我們就躲在坑道里,伺機反撲。這樣我們消滅了很多敵人。
正當我們12軍滿有把握守好自己的作戰坑道時,有天晚上十二點,上級命令我們跟20軍換房,讓我們轉戰到原山做工事,阻止美國軍隊到原山登陸。哪知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我們又接到命令:“前面陣地已失,原地返回。”
蔣團長讓我先一步趕回看情況,我一到就眼睜睜地看到一個連沖上去與敵人火拼,不到三分鐘,只有五個人回來,接著又有連隊要沖上去,眼看這樣沖下去,無論多少人都會分分鐘化為灰燼,我急得顧不了身份喊到:“停止沖鋒,等首長到了以后再定奪。”
到了70年代,肖副軍長到武漢軍區司令部任司令員,要見我,我那時已是平白老百姓一個,只想平平靜靜過日子,我總躲著他,后來還是被他逮到了。他說:“么樣?我哪對不住你?我要與你見個面都這么難?”
我說:“我對國家無功,我無臉見你。”
哪知肖司令員脫口而出:“你錯了,每一場戰爭你都與我們配合默契,你除了管好通信,還拿起武器殺了不少敵人。不說別的,就坑道戰中段那次,你少說也救了幾千人。只不過你從不邀功,也不提自己的功勞而已!”
我這才想起我當時的那一聲怒吼。
這次慘重的代價讓軍政部領導們深刻反思,之后的部署也高度慎重。
最后由彭德懷首長命令:把所有自愿軍的炮都集中在上甘嶺北邊馬路兩旁,把蘇聯最厲害的武器“克秋沙”也用上。隨時待命回擊。
10月14日凌晨,聯合國軍的300余門大炮、27輛坦克、40余架飛機瘋狂地向五圣山南的兩個小山頭傾瀉著彈藥。拉響上甘嶺的攤牌之戰。
我們12軍是10月18日在15軍第一次被聯合國軍占領地表陣地時,我們王近山副司令強烈要求加進15軍的。我們是在戰斗最緊張最艱苦的情況下投入戰斗的。我們打了后半段的20天,犧牲了4500多命將士,收復并牢牢守住了597.9和537.7兩處高地,完成了“打到底,收攤子的任務。
11月25日,南朝鮮第2師撤出,其防務交給南朝鮮軍第九師接替,從此停止了向上甘嶺的反撲。43天的抵死較量,上甘嶺又牢牢掌握在我們自愿軍手中。
5.救人有功,淡然置之
一連幾個小時的講述,我這個聽的人都感覺背脊發酸了。87歲的老爺子竟講得有條有理,除了上過兩次洗手間,一直沒有中斷。
我問老爺子:“您立過功嗎?”
老爺子靦腆一笑:“上甘嶺戰役中,我立過兩次三等功,得到兩次全軍通令嘉獎。但我覺得那都是組織對我的鼓勵。”
第一次是52年9月29日與蔣國均團長一起指揮戰斗,營救爆破英雄伍先華。
伍先華1927出生于四川遂寧,大我六歲,是三班班長。他身材瘦削、個頭矮小,但是作戰非常勇敢,一上了戰場就如同一只猛虎,曾三次在戰場上立功。
戰斗打響之前,100團1營2連接受了攻擊720高地和74號敵陣地的任務。連里決定把攻占敵720陣地制高點、開辟通路的任務交給1排3班。
下午17時,戰斗正式打響了,伍先華率領全班沖出坑道,奮勇沖向敵軍陣地。
第一爆破組首次爆破成功后,我們突擊軍穿過炸起的濃煙,迅速攻占了720高地,控制了制高點。隨后,他們繼續向74號陣地攻擊前進。
突然,山腰凹部的敵工事里幾挺機槍連續向志愿軍瘋狂射擊,突擊隊受到壓制。
伍先華迅速取下犧牲戰友的兩個炸藥包,帶著3名戰士沖向敵陣。在他們沖擊的道路上,兩名戰士不幸中彈犧牲了,只剩下伍先華和周紹豐兩人。
他們隱蔽在一塊石頭后面,仔細觀察,只見敵人的兩個地堡加上旁邊的半截坑道,幾挺機槍在同時射擊。
伍先華抱起了一個大炸藥包,正要去爆破時,機警的周紹豐攔住他說:“我去,班長!”
周紹豐還沒等伍先華反應過來,就搶過炸藥包,躍出戰壕朝前沖去。
忽然,在他的面前現出一線裂開的火道,不用說這一定是班長伍先華為了掩護他,把敵人的火力吸引過去了。
周紹豐急忙向敵人的空隙里飛跑,跑到地堡跟前,先朝左邊的那個射孔塞進一包炸藥。翻身滾到右邊,照著紅彤彤的射孔,又塞進一包炸藥。
周紹豐滾下山坡時,兩個地堡連聲爆炸,他高呼:“同志們,沖啊!”
突擊隊員們立即發起了沖擊,周紹豐這才感覺到自己左手有些疼痛,低頭一看滿手的鮮血,兩個手指被炸飛了。伍先華趕了上來,拿出急救包趕快為他包扎傷口。
就在這時,半截坑道里的敵人機槍又掃射起來。伍先華看到進攻部隊再次受到敵人的火力壓制,一時根本無法向前推進,他心中萬分焦急。
戰況萬分緊急,根本來不及細想對策,英勇無畏的伍先華馬上想到了自己應該做什么。
只見他抱起身邊一個大炸藥包,大聲喊道:“周紹豐,掩護,我上!”
伍先華跳出掩體,沖向半截坑道。突然,一串曳光彈從74號陣地左邊山坡上射過來,伍先華一頭栽倒在地上不動了……
1分鐘、2分鐘過去了。就在部隊準備重新派出爆破手的時候,已經身中數彈的伍先華從地上艱難地爬了起來,他拖著滿是鮮血的身軀,奮力向前移動著、移動著……
在敵人機槍稍微停頓的瞬間,伍先華抱著炸藥包閃電般猛地一躍而起,沖進了半截坑道……
隨著“轟”的一聲巨響,坑道崩塌了,40多個敵人被炸死在坑道里。我們都以為伍先華與敵人同歸于盡了。我想不管多危險,我也要把他的尸體帶回我們志愿軍的隊伍里。可當我從敵人坑道里找到血肉模糊的伍先華時,發現他還有氣,我抱起他就往外跑,我要救活他。哪知他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喊了一句“要為共產黨報仇”,就把腦袋歪在我的懷里,再也沒有醒來…我第一次哭得撕心裂肺。
年僅25歲的伍先華用自己寶貴的生命,為整個部隊打開了前進的道路。
伍先華的英雄氣概深深感染了戰友們,突擊隊員懷著悲憤萬分的心情,高喊著“沖啊!為伍班長報仇”的殺聲,順利地攻占了74號陣地,全殲敵人一個加強連。
為了表彰伍先華英勇無畏的戰斗精神,志愿軍領導機關為他追記特等功,并授予他“一級英雄”稱號。我只因給了他臨終前的最后一抱,組織也給我記了一個三等功。
1953年6月25日,友邦授予伍先華“共和國英雄”光榮稱號及金星獎章、一級國旗勛章。
第二次是協助黃家富,他是四川省璧山縣人,一九三一年四月出生,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參加革命,中國共產黨黨員,志愿軍第十二軍第三十四師第一00團第二連副排長。
"紅山堡"原來是塊無名高地,滿山都是蒼松翠柏,可現在卻被炮火打得只剩下一根彈痕累累的枯樹樁子立在山頭,山上的土被炮火翻了一遍,紅彤彤的又松又軟,志愿軍的炮兵才給它取這個叫"紅山堡"的名。
這會兒守紅山堡的敵人全是李偽軍,他們圍繞山頭修了很多地堡,山頂上還修了一個豎井似的口朝上的坑道。據偵察,那個坑道就在那棵樹樁20米之內,里面有兩個排的敵人,9挺機槍,是敵人的主要火力點。
部隊要沖上去,單靠炮火摧毀敵人堅固的工事是不可能的,那些地下工事必須靠爆破解決。黃家富所在連奉命抽 5個戰士組成爆破組,專門對付那個垂直坑道。黃家富擔任第三爆破手。
9月29日下午5點50分,反擊戰打響了。炮彈像冰雹一樣砸向敵人陣地,紅山堡上天昏地暗,煙霧騰騰。半小時后,部隊開始沖鋒,跑在最前面的是那5名爆破手。敵人用大炮、機槍組成交叉火力網,拚命阻攔。當突擊部隊接近敵人陣地時,5名爆破手就只剩下黃家富一個人了。艱巨的爆破任務全部落在黃家富肩上。他撿起第一爆破手的炸藥和手雷,像猛虎一樣沖上了敵人陣地。
天漸漸黑下來,敵人打起的照明彈把陣地照得雪亮,可黃家富卻怎么也找不到那棵枯樹樁子了。坑道口在哪?他爬在地上焦急地尋找著。砰砰兩聲,不知從哪兒朝他打了兩槍,黃家富一滾滾到一個彈坑里;看到兩個敵人端著槍咋咋呼呼地向他走來;他正想舉槍,忽然間看見前面不遠處地面上冒出個閃亮的東西,越冒越高,原來是一個戴鋼盔的敵人從地底下鉆了出來,那里就是坑道口!黃家富待3個敵人靠攏了,一甩手扔出去一個手雷,然后沖到坑道口邊,塞進去一個炸藥包,只聽"轟"的一聲響,敵人屯積在山上的兩個排主力,一槍也沒還,就窩窩囊囊地被黃家富當作餃子餡,包到土里去了。
黃家富顧不得擦去臉上的血,跑回到兩名犧牲的爆破手身邊,撿起炸藥和手雷,一轉身又跑上了陣地。這時,部隊早已占領了山頭,開始向前發展,卻被一挺機槍封鎖了去路。黃家富從地上拾了個鋼盔戴上,側身爬了上去。那原來是一條20多米長的蓋溝,兩頭都有開口。為防止敵人從另一頭逃走,黃家富先在一頭放上一個炸藥包,拉開導火索,然后跳起來拚命跑到另一頭接連扔進去兩顆手雷,沒等他滾出多遠,只聽轟轟幾聲巨響,黃家富被騰起一米高,震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黃家富醒了過來。這時他身上已沒有炸藥包了,他摸到一把小鐵鍬,把5顆手榴彈綁在上面,朝不遠處一個機槍工事爬過去。他先甩了一顆手榴彈,趁煙沒散盡三步兩步躥上去,把小鐵鍬插進了射擊孔,敵人的機槍工事就這么報銷了。
……后半夜,月亮升起來了,黃家富身上已經一點兒彈藥也沒有了。他正急得四處張望,我背著炸藥過來,他喊我,我看到滿臉是血的他,告訴他我送炸藥來了,可他張嘴不出聲,我才知道他被震聾了。他要了兩包炸藥,便向半山坡上一個工事沖去。那工事四四方方的,是個屯兵的大掩蔽部。正在這時,在一陣排炮的掩護下,二三十個敵人從另一個方向也向掩蔽部沖來。敵人反擊上來了!絕不能讓他們占領掩蔽部!黃家富大喊一聲,迎著敵人飛跑過去。他的大膽動作把敵人嚇懵了,沒命地往工事里鉆。等他跑到工事跟前時剛巧敵人也都鉆了進去。他迅即一拉導火索把炸藥包扔了進去,火光一閃,連人帶工事一齊飛上了天。
這一夜黃家富先后爆破了15個火力點,消滅了200多個敵人,還繳獲了一挺機槍。
后來被志愿軍領導機關記特等功,榮獲一級爆破英雄稱號,并獲朝鮮民主主義人民共和國三級國旗勛章、一級戰士榮譽勛章、軍功章。我也因為送了那兩包炸藥被記了三等功。
第一次通令嘉獎是52年底,組織派我回國接“常香玉”和“陳淑芳”兩個劇團去朝鮮參加自愿軍慰問演出。
尤師長命令我:第一:要保證平安無事地把所有參演人員接到朝鮮安全地,送到志愿軍前線;第二:要保證演出的正常進行,保證所有將士的安全;
那時雖然戰爭接近尾聲,但硝煙未散,美國的飛機還像燕子一樣在天上飛,隨時都可能有暗槍暗炮,加上接的是一群人,不是一個人,目標越大,危險系數越高。
這個任務完成不容易,我一個人不行,我要了兩支警衛隊。結果我順利地完成了任務,兩個團沒有一人死亡,也沒有一人受傷。
并且通過這次慰問演出,演員們與志愿軍結下了深厚的感情。常香玉還送了一架飛機給志愿軍部隊。
彭德懷總司令就給了我一次“全軍通令嘉獎”。
第二次是劇團演出完畢回國,又是我全程護送。
這次我見到了朱德總司令,他在全軍慶祝大會上問我:“你為人民立過功嗎?”
我就說了前面的幾次。
朱總司令說:“你年紀小,辦大事卻毫不含糊,再給你一次全軍通令嘉獎。你以后要為人民立更多的功。”
所以相比那些在戰場上軍功卓著,特別是那些犧牲的戰友們,我做的這點事真的是不值一提。
6.成年得道 高風亮節
戰爭的事講完了,老爺子把頭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了一會,估計是在想還有沒有講漏的地方。等他睜開眼睛站起來活動活動的時候,我說:“今天讓您受累了!”
老爺子說:“這有什么累的,想當年,我打美國鬼子的時候,一個人可以打他一片人,只不過后來他們也把我打傷了。”
這時老夫人走上來,揭開老人后背的衣服,一道道長長短短、深深淺淺的溝壑展現在我眼前。
見我吃驚的眼神,老夫人說:“現在人長胖了,傷痕被肉擠進去了,看上去還不要緊,以前瘦的時候嚇死人。”
我笑問:“你當時嫁給他的時候不怕嗎?”
老夫人說:“人都傷成這樣了,哪還想到怕,有的只是心疼。”
老爺子使勁把衣服往下扯:“不要給杜杜看,沒什么好看的。”
我說:“您對您的傷只字未提,原來滿身是傷啊!”
老爺子說:“戰場上哪有不受傷的,能撿條命就是前世的造化。每次想起那些為國捐軀的戰友們,我就老淚縱橫,我就仿佛回到了那戰火紛飛的年代。祖國能有今天真是太不容易了。”
所以退伍后,不管我在什么工作崗位,我一直恪守自己的本分,對得起國家,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54年我隨部隊從朝鮮回到浙江金華,從事兵團建設。57年在這里結婚,直到60年調到湖北荊襄礦務局,一干就是六年,我年年評為標兵。
60年(到礦務局那年),喜迎大兒子,62年又有了女兒。在礦務局的那幾年工作壓力比較大,家庭負擔比較重,心情偏于壓抑。以致尤太忠師長要見我,我都借口自己出差回避了。一是沒錢接待,二是不想老主子(老人對上司的尊稱)看到我的難。
63年調到長航集團武漢公司任船舶管理處辦公室主任,管理船舶調配和燃料物質的發放。
船舶管理做了三年,沒有一起事故。66年有了小兒子。
在管理燃料物質的發放時,我發現舊的管理方法有很多弊端,最大的弊端是耗時耗物。我反復地琢磨與實踐,發明了“單項經濟核算”發放方式,每年讓單位的經濟提升了百分之三十。我這個方法一直用到93年我退休。后來長航倒閉了,一直到現在,還有很多企業采用我的這個方法。
說到這里時,老爺子的神情是自豪的,也是欣慰的。
我笑著說:“您這個發明可以申請專利呀!”
老人又恢復了淡然的神情:“我一向只做自己覺得有用的事情,從來不在乎別的。世界這么大,有機會做個有用的人就很安心了。”
文革期間,我部隊里的檔案資料被遺失,退休時,我本來應該是干部的身份給退休金的,結果沒有干部憑證,只能按普通兵的待遇發放退休金。其實只要我一個電話打給我的任何一個主子或者活著的戰友,他們都會給我作證,但是我沒有。因為少了這點錢,我還是照樣生活。國家多了這點錢,可以給需要的人。
我說:“老爺子,您這個想法有些天真。您這個錢可能到了貪官污吏手里。”
老爺子說:“我在長航工作了30年,從未貪過國家的一分一厘。至于別人貪,我想管也沒有權力管,我只能管好我自己。”
正如戰爭結束后,很多媒體只字不提我們十二軍的功勞。我們肖副軍長在王軍長面前說不公平。
我們王軍長說:“我問你,你打敵人的時候你痛快嗎?戰爭勝利了你開心嗎?”
肖副軍長恍然大悟:“痛快!開心!”
王軍長放聲大笑:“這不就結了,你痛快,你開心,別的重要嗎?!”
“您活得太純粹了,這種精神恐怕只有您那一代人才真正具備。”我插話。
“你說得很對,我們王軍長、肖副軍長、尤師長也是這樣的人,我們十二軍都是這樣的人。”
“杜杜,我還有一個重要的事要告訴你。”老爺子帶著神秘的口氣說。
“您請講,謝謝您對我的信任。”我竊喜著道。
那是79年,我正式加入中華人民共和國共產黨,成為一名真正的共產黨員。我的入黨是一波三折,起初是表兄說我太年輕,又張揚;后來是因為我參軍剿匪得罪了土匪頭子,他們找不到我,就使用詭計污蔑陷害我的家人,致使我的大哥、二哥、三哥都蹲進了監獄,這樣的家庭背景當然不適合入黨;再后來忙于打仗就把入黨這件事放到了一邊;文革期間,沒被批斗就是萬幸,更別提入黨。所以一直到文革結束,鄧小平同志清點我們十二軍時,發現我還不是黨員,他說:“你為國家做了那么多,對黨忠心耿耿,你不是黨員那不是一種諷刺嗎?趕快寫申請給你追加。”
所以一個人,只要你內心的渴望不動搖,又腳踏實地,愿望遲早都會實現。
7、晚年得福 不忘初心
這時,老夫人從臥室里拿出一個寫著“光榮之家”的金色牌子說:“我們家有六位黨員,這個光榮之家可不是浪得虛名,我們一心跟黨走,為人民服務,沒出過任何政治問題。是湖北省武漢市市政府嚴格審核通過的。”
我說:“這就對了,我那天在首義廣場見到老爺子和波姐,老爺子撐著拐杖在唱歌,波姐推著輪椅眼望著老爺子默默地跟著。我就在想,這個老人一定有個幸福的家。我的直覺就是準。”
老爺子說:“我大兒子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教育學院國際大學》畢業,也是軍人,是共產黨,現在六十歲了,是部隊信息工程大學教授,正師級干部,大校軍銜。”
“小兒子是《上海復旦大學水運系》研究生畢業,36歲就是《長航上海水運公司》總經理。正處級。后來《中長海》看中他有經濟頭腦,要把他收過去,他覺得那里人事關系太復雜,沒去。就辭職出來自己做,現在秦皇島做海運。”
“至于我,我的一顆心是奉獻給了共產黨,不敢說作了多大貢獻,但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地說,我一生潔身自好,廉潔奉公。”
“老太太也是,她以前在礦物局歌舞團做會計,貪污的機會多的去了,但她從不貪贓枉法,認真做事,踏實做人。”
“還有指引我走上革命道路的表兄也是這樣的人,可惜他早已以身殉職了。”
我愕然,問道:“怎么犧牲的?”
老爺子說:“就是51年底,他與我在澎水分手,回巴東南川過年,在路上就被隱藏的土匪綁去五馬分尸了。沒想到那一別就是永訣。”
老爺子把頭撇向一邊,我知道他是不想我看到他的眼淚。
我忙轉移話題到:“那他的后人呢?您老家的父母兄弟呢?”
他有個有點傻的老婆(可能是生病燒壞了腦),還有一兒一女。
我回國得到消息后,想到他走了,他的妻兒就只能依靠我了。我必須讓他們能過上好日子。
表兄當時有個部下,叫謝德慶,在涪陵任市委書記,我就找到他,給他們母子三人各找了一份適合他們做的工作,這樣他們的生活就有保障了。
我的父親78歲時謝世后,我就把母親接來我們一起住,母親活到88歲才壽終正寢。
大哥出獄后在重慶老家種田,89歲離世。
二哥平反昭雪后在新建兵團工作,96歲過世。
三哥出獄后在重慶老家種田,85歲離世。
四哥是蘭州大學數學系教授,還健在,93歲。
妹妹一家也在老家安享晚年。
聽完老爺子介紹完畢,我從椅子上跳起來說:“老爺子,您家個個高壽啊,這都是您行善積德的福報啊!”
老爺子說:“也是沾共產黨的光。”
我說:“共產黨員很多,但是有一部分已經腐化墮落,變質了。而您,至始至終都像一棵松樹一樣,不管嚴寒酷暑,風吹雨打,都站得筆直挺拔,為祖國爭光,給后人立樣,讓妻子驕傲,現在還影響到我。”
老爺子又孩子氣地笑了,說:“杜杜,我有很多愛好,打球、跑步、唱歌、跳舞。后來,由于在坑道戰戰役中留下的后遺癥,我的腿不能運動了,我就喜歡上了養鴿子,我62年開始養賽鴿,你去年來都可以看到我的鴿場。我是疫情來襲,我不能出去,才把鴿子交給我的徒弟養了。”
我說:“您養鴿子是為了鴻雁傳書嗎?”
老爺子說:“自己哪都走不了了,看到自己的鴿子滿世界飛,就覺得是自己在周游列國。”
我的鴿子有一部分是我以前部隊的主子們給我從國外引進來的(當時我沒錢買,他們知道我有這個愛好,就偷偷給我買了送來。)
最高的身價在1萬歐元,其中“63741164”最讓我驕傲,它出自名門,是“6616231”(世界著名賽鴿)之后,這只賽鴿一分鐘能飛1500米,在四川比賽時,它飛到祁連山再返回。
這么小的一只鳥,能飛那么遠,真令我佩服。
從開始養鴿至2019年,整57年,鴿子的數量也從最初的10只到現在的100多只。自從養鴿后,我忘記了很多煩惱,不抽煙、喝酒,也不打牌了。退休后,我將精力全部投到了養鴿上,也認識了很多鴿友,大家在一起無所不談,感情非常深厚,這群鴿子給我帶來了很多快樂。
說著老爺子起身來到客廳門口,我也跟著老爺子,他指著滿柜子的獎杯說:
我偶爾也會將鴿子拿出來參加比賽,獲得了100多個獎項。
賽鴿,是一種文化、歷史,也是一種事業,但對我而言,僅僅只是愛好。
我說:“老爺子,您就是與眾不同,干什么都這么上心。我們晚輩真該向您學習。”
老爺子說:“這就是共產主義人生觀,它已經融進我的血液里,我的血管里流淌的永遠是共產黨的血。”
老爺子又指著墻上的兩幅畫說:這是老戰友們送我的畫,一幅是仿齊白石的《蝦》,一幅是國畫水墨畫《大吉.雞》圖。
波姐又拿出了老爺子的很多老照片,還有86年與12軍戰友們聚會時的通訊錄和留言薄。
我說:“老爺子,您這種人就是放在當代,也是很搶手的人,您看您的人緣有多廣,上至上司,下到同事,都對您好!”
老爺子說:“做人沒別的,就是凡事不要計較太多,你越大度,好人好事越會涌向你。”
我現在有高血壓、糖尿病、膀胱炎、白內障,一天要吃好幾種藥,很多喜歡吃的東西也不能吃,眼睛也不能看東西,鴿子也不能養了,但我的嗓子很好,我還能唱歌,能表達我對祖國、對黨、對親朋的愛,這就夠了。
我說:“老爺子,我給您改個名字好不好?”
老爺子笑望著我:“你想給我改什么名字?”
我說:“您看您少年得志、成年得道、晚年得福,叫您三得老人可好?”
老爺子學著當年肖副軍長的口氣:“還真是這么回事呢!”
天色不早了,老爺子的故事講完了,我也要回家了,老夫人與波姐非要留我吃飯,我恭敬不如從命。
飯畢,我與他們拜別,握著老爺子的手說:“
我以后有空就來看你們!”
老爺子說:“好,你來我唱歌你聽。”
老夫人送我至電梯口,依依惜別!
后記
寫完這篇文章,我想起了余華的《活著》,感覺這是另一個版本的《活著》。
福貴是在荒唐、覺醒、災難和自我救贖中活著,他活得卑微堅韌;
楊中勝老人是在堅定、勇敢、樂觀和自我完善中活著,他活得高貴純粹。
福貴如一株草,他活出了自己的韌性;
楊中勝老人如一束光,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韌性與精彩是活著的兩個階段,要活得精彩必須先有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