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無意間瞥見兒子打下的字:母親生我時,還很年輕。
看見我,他立刻閃屏。
這小子,已經稱我為‘母親’了。真是歲月催人老。
在大好的青春年華里,生下他。
他滿臉的皮皺著,閉著眼,剛生下居然就會蜷了胳膊到嘴邊,張嘴一裹一裹地吃著!讓醫生們驚奇不已。
我說生他之前夢見一個修長身形,干干凈凈的乞丐拿了一桿綠玉竹,倚在我家門口要飯,給他拿飯吃,他卻一頭撲在我懷里,嚇醒了我,肚痛便如刀撹起來。可能這孩子是乞丐托生的吧,要不怎么下生就會找吃的?醫生們都笑開了。說我好幽默。我也懶得解釋真是做了這個夢。滿心被這個自己生下的小東西驚奇著。
他是那樣的小,真得像商店里賣的玩具娃娃那樣小!我簡直不知拿他怎么辦。
頭三天里,眼見他一天褪一次皮,(原來人也是會褪皮的!)一天一個樣,一天比一天豐潤。三天,他就從個干癟枯裂的核桃臉變成了圓嘟嘟粉嫩嫩的蘋果臉。
細細收拾他每次褪下的皮,小心收藏起。惹人笑話也不屑解釋。
真的是和他在一起成長。他使我學會怎樣抱他,怎樣喂他,怎樣給他穿那些小小的可愛的小衣服,怎樣給他換尿布,怎樣把他包在襁褓中。更大的喜悅在于,我可以用柔軟的舊衣服換著花樣地裁剪縫補各種式樣的小衣服,制作各種又好看又暖暖的小提籃小搖籃。提著穿著經我手工縫制的衣服的他上街,羨煞多少人!多少人喜悠悠地要去了那些我改制的小衣服。真得好高興,又省錢,又惠己惠人,何樂而不為?
少時,正因為愛亂裁亂剪亂縫補,不知挨了母親多少的打。有了孩子可以如愿了,怎不能盡情地耍?孩子長大了,就演變成愛謊話連篇地編排縫綴故事。也是天性里的裁剪吧。
教小孩子說話真是好玩得很。你說一句,看他張著小嘴不清不楚地學說一句,聽起來像另一句話,真是好玩又好笑。
他兩歲時,就能順著我讀“白日依山盡”,讀兩句就厭了,他索性偷了懶,騎著小凳子,前仰后合地張嘴“當當_當_當當”,韻律十足。又好氣又好笑。
他最喜聽故事,虎虎的精神聽《山海經》《通鑒》《左傳》《春秋》《上下五千年》。人說孩子小,能知道甚?怕是說給自己聽得吧。或許是,有些書總要反復讀起的。
他五歲打針,非常男子漢地說:“媽媽,我是男子漢,不怕打針。”聲音顫顫地要哭。心馬上疼得不得了,說:“那你想哭就哭吧。”他立刻就哭,護士打著針,嘆氣:“寶貝別叫了,快哄哄你媽媽。”我不忍聽他銳聲哭,先自眼淚花花地。
他六歲,就能“啪”地一聲,直逼我老帥:“將軍!”他得意非凡,真如擒王的大將也。
他七歲,獨自做公交車上學。一天下午,心忽然不安,鳥雀叫得人煩。遠遠看見他沒事人一樣向我走來,小小心心地問:“是不是坐錯了車?”
他憋不住哭了,在我懷里哭得抽抽噎噎地。我抱著他,心里嘆著:我們都是一樣地慣于假裝沒事。一樣地在別人一句話里陷落。
男孩子十歲左右就不大喜歡呆在母親身邊了。他與我奕了一盤圍棋后,忽然說:“媽媽,我覺得我是長于婦人之手的人。”聽得我愣了一下,笑道:“那你想長于誰的手?”實際他想出去瘋玩,我不許。
我對他講他小時的事。他認真地聽。自己比劃著:我現在有我小時的三倍大。
我想我是殘酷的,又急功近利的母親:生子當如孫仲謀。著意磨練他。
賣掉電視,與他一起讀書寫字。與他一起泡圖書館。帶他一起和別人拼命,打架,打官司。現在想來,我是多么地可恥!
他與我漸行漸遠。十三歲,令人心疼地住校,和高中部的學生同宿。萬事不向我學說,他知道,說了也白說,他有一個耽于幻想,處事為人樣樣焦頭爛額的母親,在等著他如孫仲謀。他沉默。
漫長的住宿生涯。十三歲到二十三歲。我不知道我是否傷害了他,也不知道他在學校學到了什么。只知道他的年年拿第一,只知道他的沉默和焦躁和郁悶。
他二十三歲,寫到他的母親。他是懷念那個滿懷驚奇和他一起成長的媽媽,還是那個他所厭惡的自以為是外強中干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