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家園】年輪故事征文大賽
樹葉在烈日下一動不動,仿佛遭遇了什么重擊一般,沒有一絲活力。地上的花花草草也蔫頭耷腦,無精打采,似乎被榨干了所有水分。大黃狗趴在不遠處,伸著舌頭,哼哧哼哧地喘著粗氣。村民們躲在墻角的陰涼地里,還在東家長西家短地拉著呱。
老遠看到一堆草慢慢地向我們這邊移動過來,不用說那是大媽。她彎著腰,背著好大一捆草,緩緩地走過來。她的個子本來就很矮,草垛又那么大,她的腰都壓彎了,不走到跟前,根本看不到人,只能看到一堆草在行走。
大媽離得越來越近了。她弓著背,頭都快低到地上了,背上那背草的繩子幾乎勒進了她的身體里。乘涼的人都把視線投向了她。“盧大媽,你不能歇歇啊?”“盧大媽,不能等涼快涼快再背啊?”“下次少背點!”
大媽聽著走著,什么話也沒說,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我知道,她一定在笑著。她就是這樣,不管別人說什么,她都笑瞇瞇的,哪怕是被大爺吼,她也是笑瞇瞇的。
母親站起來,跟著大媽往她家里走,我也趕緊跟上。大媽家離得不遠,她到了家,背著草吃力地走進院門,擠進廚房。我和媽媽幫她扶著草,慢慢放下。
放下草的大媽,身上毫無例外地落了一層灰。頭發上,臉上,脖子上到處都是。她滿頭大汗,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混雜著草灰,在臉上畫出一道道溝壑,讓人看著很難受。媽媽給她打了盆水,讓她趕緊洗把臉,她也很聽話地照著做了。
在她轉過身洗臉的時候,我看到她后背的衣服全都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衣服上還粘著草葉。我說:“讓大媽趕緊洗洗澡啊!”母親沒有搭理我,繼續對著大媽說話:“小二家背過了?”大媽回答道:“沒呢。”母親皺皺眉頭:“小孩自己不能背啊?非得背送過去?”大媽回答道:“滾熱的,我帶他背。”母親讓她歇歇再去,她答應著。可是沒等我們回到乘涼的地兒,大媽已經拿著繩子出門了……
我們村子中間有一條水泥路,路兩邊都是人家,農閑的時候,村民們經常聚在路兩邊的墻角聊天。大媽是從來不來的,她一直在干活,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多活的,好像怎么干也干不完。
我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她彎腰低頭背草的畫面,隔幾天還要送餅或者包子給二兒子家和閨女家。他們都住在一個村子里,一個在村頭,一個在村尾。大媽用布袋子包著餅,藏藏躲躲地從人前走過,生怕在路邊拉呱的人看到問她要來吃。有的人會故意問她要,她不說給,也不說不給,總是笑瞇瞇的,但腳步從來不會停。
聽母親講,大爺和大媽結婚前,根本沒有見過面,就聽媒人天花亂墜地亂說一通,就答應了這樁婚事。結婚的當天,大爺才第一次見著大媽,很不滿意,一氣之下跑了。爺爺拿著棍逼著,大爺才回去完成了婚事。
大爺是一個高大帥氣的男人,雖然出身農村,家境貧寒,但擋不住他的英俊。而大媽個子特別矮,四肢短小,長得也很平常。這就罷了,看上去還有點楞楞的,目光呆滯,總是沒來由地沖人笑。
爺爺的棍棒一逼,逼成了一段姻緣。他們生了三個孩子。老大是個兒子,腦子不太靈光,有口吃的毛病。老二是個閨女,小時候得過腦膜炎,智力比不上常人。倒是二兒子聰明能干,人又活絡,好像所有的智慧都集中到他一個人身上。
還是來說說大媽吧。前邊說過,她每天就是干活、干活、干活,連臉都懶得洗,有時候眼睛里甚至還粘著眼屎就出門了。我母親實在看不過去了,專門到她家去,讓她洗臉、洗頭,她也很聽話。夏天,母親還會去她家,陪著她一起洗澡。
大媽的床上總是堆滿了衣物。不光是衣服,什么東西都能往床上扔。我們去她家,要在她床沿上坐一坐,必須把這些東西朝里邊推一推才可以。為這個事,大爺不知道罵過她多少回。她只是笑,從來不知道生氣,更不會跟大爺對罵。
但是她每次做飯之前,總是要把手洗得干干凈凈的,甚至還主動用香皂洗。不知道是不是大爺因為這個事狠狠罵過她,她才會養成這樣的習慣的。好像大爺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一不高興就罵來罵去的。但是大媽從來都是笑瞇瞇的,所以仗是永遠吵不起來的,更不會打架。
有了孫子以后,經常看到大媽追著孩子到處跑,也不知道她到底累不累,晚上睡覺,腰腿到底疼不疼。倘若有人欺負她的孫子,大媽就會追著人家的孩子跑,嘴里嘰嘰咕咕的,好像在罵人,能把別的孩子嚇哭。我也是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大媽也會罵人,也會發脾氣的。直到人家家長出來,大媽這才訕訕地走開,嘴里還念叨著:“欺負小建呢,欺負同豐呢。”
有一次,她到我家來。母親剛從地里摘了香瓜回來,讓我洗一個給她吃。她笑嘻嘻地接過香瓜拿在手里,卻不肯吃。我說:“吃吧,大媽,給你吃的。”她仍然不吃。再叫,說給小建吃。我再洗給她,她還接著,但是仍然不吃。
可能大媽真的是傻啊,但是,她對家人的愛,一點沒有打折。尤其是做了媽媽后,做了奶奶后,她對兒孫的愛,并沒有因為她的傻有一絲一毫的減少。
后來大爺生病了,每天盡心盡力照顧他的,是大媽。大爺因為病情,發脾氣的時候更多了,大媽仍然小心照顧著他,從來沒有一絲怨言。聽母親說,大爺臨終之際,看著笑嘻嘻的大媽,第一次流下了眼淚,對二兒子說:“你媽,你得管著。”
后來,大媽真的傻了,她患上了老年癡呆癥。我去她家看她,她還認識我,叫我的小名,然后笑。她的女兒,我的堂姐,因為拆遷搬去了另一個縣區,離得遠了。母親問她,想不想閨女,她說“想”,然后就哭了,像孩子一樣嚶嚶地哭了。我,母親,還有身邊的其他人都跟著落了淚。
大媽得病后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如今回想起她來,我想說,她愛過,也被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