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星期五一下班,我便直奔火車站。阿衛告訴我,六點半后得閑。對于一位快遞員來說,只有夜晚才能停下手頭的活計得以短暫的休養生息,天一亮,又要開始重復的忙碌。
半年前,深秋一個下午,我接到阿衛電話。電話通了很久,那頭始終沉默,我剛要掛斷,聽筒內突然傳來哇的一聲,聲音凄慘凜冽,嚇得我手機差點丟掉。
我未及開口,電話那頭緊接著傳來一聲低沉乏力的哀傷,“哥,我敗家了……”
當時我心里咯噔一下,冒出的首要想法是他欠我的三萬塊錢該不會泡湯了吧。當時我正打算買房。除了安慰,我還能說什么呢。
令我好奇的是,他是如何敗的家,不過我意識到此刻詢問這些細節無異于在他傷口上撒鹽,便緘口不言。電話那頭則滔滔不絕,簡單扼要概括了他敗家的直接后果——位于蘇州、昆山的兩套房產悉數敗光,那輛開了不到兩年的吉普自由光連一個輪子也未幸存,統統抵了債,如果這就是結局,那對他而言還算一個不錯的結果。
他每說一句,我的嘴巴隨之張開一個新幅度,只是驚詫遠未結束。
“大不了從頭再來唄,你還年輕,才不到三十歲,還有機會。”我適時插話道。
“哥,我還有外債二十萬,除此之外,老婆也不一定留得住……”
聽聞此言,我心頭一酸,隨之沉默。約莫過了半分鐘,阿衛再次打破沉默,他說準備去武漢,明天動身,欠你的錢暫時還不了了。我說,沒關系,啥時有啥時再還。
阿衛的債主遠不止我一個,親朋好友差不多被他借了一圈,凡是債主他皆通了電話說明現狀,容他一些時間。大伙兒心里明鏡似的,所謂一些時間快則三年五載,慢則遙遙無期。
記得阿衛結婚前,三叔幾乎踏遍所有親戚的家門,目的只有一個,籌措彩禮錢。好在阿衛口碑頗佳,年紀輕輕便在城里買了房,汽車也是嶄新的,四驅SUV,高端大氣。那時,我還不知曉阿衛的真實情況,埋怨他不體諒父母,一毛不拔,錢的事都是三叔頂著那張老臉沖鋒在前披星戴月張羅著。以至于婚禮現場,主持人請男方家長上臺講話時,三叔因掏不出紅包而囧得雙頰滾燙,灰溜溜跑下了臺。
有人說,阿衛是故意使三叔難堪,此舉是為報復當年三叔逼他退學一事。父子之間的間隙也是始于那一次斗爭。
2008年夏天,阿衛參加中考,兩分之差與懷城一中失之交臂。拿到分數單時,他像丟了魂似的,獨自走出村莊,走向黃昏的田野,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至深夜,他鬼魅般出現在家門口。三叔坐在院中,手搖蒲扇,嘴叼香煙,他身后是一棟造型獨特的洋樓,歷經歲月侵蝕,依舊挺拔高傲,只是這座曾經象征著輝煌的地標,如今也成了林家衰落的見證。
此樓興建于九十年代初,資金及圖紙皆由臺灣回鄉省親的林大東提供。林大東是阿衛爺爺的哥哥,四九年跟隨國民黨去了臺灣,從此杳無音訊,家里人一度以為他早已不在人間。直到依舊一九九一年盛夏的午后,一位鄉干部蹬著二八大杠風塵仆仆來到林家,興高采烈通知林彥君,你哥哥過段時間要從臺灣回來探親。聽說失聯四十多年的哥哥即將回家,他激動地一整夜沒睡著,翌日一早,他提著一捆冥紙鞭炮來到父母墳前,把哥哥回來的消息及時傳達給地下。
兩個月后,林大東乘坐一輛綠色吉普車出現。幾乎整村的人都圍攏在三間外墻粉刷得雪一樣白的瓦房前。少小離家老大回,年近花甲的林大東穿一身棕色皮夾克,梳著一絲不茍的大背頭,他的鄉音里夾雜著濃濃的臺灣腔,小時候的玩伴齊齊站到他面前,如目擊者辨認兇犯一般,讓他一一指認,他依稀叫的出幾個人的乳名。當晚,大擺筵席,林大東挨桌敬酒,直至爛醉。
酒桌上,林大東問起弟弟近年來的生活景況,林彥君端起一杯酒,灌一大口,嘆惜道,“咱爸頂著地主的頭銜,加上你‘叛逃’去了臺灣,我年輕時考過火車司機、參加過飛行員選拔,都落選了。在學堂里當過幾年老師,動亂時被學生批判,打那以后,我就老老實實種地……”訴及此處,林彥君陷入哽咽,又斟了一杯酒灌入喉嚨,臉瞬間漲得火燒云一般。
一旁陪酒的鄉干部聽其訴苦不迭,使勁朝他擠眉弄眼,生怕他玷污了社會主義新主人的身份。酒足飯飽,林大東搖搖晃晃走到皮箱前,轉動密碼鎖,咔噠一聲,取出黑色帆布包,里面裝著黃金首飾,凡近親女性,每人獲贈金戒指一枚。分發的活計由林彥君負責,每發一份,戶主的名字便登記在本子上。一共發出六十余枚,每只重一克,分毫不差,都是實實在在的千足金,上口一咬,必現牙印。剩余的飾物歸攏一處,盡歸林彥君所有。三個月后,破敗的瓦房轟然推倒,一棟造型新穎的洋樓拔地而起。
那時元立,也就是我三叔,剛從河南少林寺學武歸來,整天無所事事,天一擦黑,揣上手電,腰胯獵槍,帶領一群少年,風風火火進山狩獵。大多時候空手而歸,運氣好時帶回一只野兔。大伯的榮歸,使元立的人生驟然轉向,從“荒野獵人”搖身一變,成了鄉派出所聯防隊一員,任職副隊長,甫一上任,在處理一起打架斗毆事件中因大喝一聲未得到有效回應,兩撥人對于身穿制服的他視若無睹,這讓他感受到了極大的蔑視,瞬間火冒三丈,登時拿出看家本領少林絕學,擒賊擒王,三拳兩腳便制服了其中一方的首領,余人見狀,落荒而逃。
他本以為會得到領導的肯定,未曾想,這場鬧劇讓他穿了不到一個月的制服脫了下來。被打者斷了兩根肋骨,都算到了元立頭上。派出所長苦口婆心道,“賠點錢算輕的了,萬一對方頂真起來,要求做傷情鑒定,你可得負刑事責任,要蹲大牢的。”
所長這么一開導,元立心甘情愿賠了錢,感覺自己僥幸逃脫牢獄之災,全仰仗所長提醒。后來,他才得知,原來被打者有一堂哥在市檢察院工作,后臺強硬。他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往肚里咽。
林彥君連抽三天悶煙,于第四天清晨,騎一輛叮當作響的鳳凰牌自行車離開村子,黃昏方歸。他走進院子,鉆進廚房,拿起水瓢,從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飲而盡,隨后對立在門口的老伴嚷了句,“看什么,趕緊弄點吃的。”
脫下制服沒多久,元立便購置了一臺嶄新鈴木摩托車,開始從事收稅工作。這要歸功于父親那趟清晨的遠行。
2
深秋時節,元立穿黑色皮夾克戴墨鏡,騎著拉風的摩托車四下搜尋小商販的身影。無論是狗販子羊販子,亦或推車賣豆腐的,大伙兒皆聞聲(摩托車排煙管發出的聲音)色變,避之不及。同樣是兩輪的交通工具,自行車哪是摩托車的對手,每次他都大獲全勝。這些對他而言都是小魚小蝦,真正的大魚是外地那幫收兔毛的家伙。那時候,興起一陣養殖風暴,家家戶戶都養兔子,收兔毛的商販接踵而至,把收來的兔毛集中賣給南方的服裝廠,從中賺取差價。他們三五成群,騎著腳踏車,后屁股兩邊搭倆竹筐,每兜一圈,滿載而歸。這幫人視三叔為天敵,避之不及。
我爸說,三叔當年的收稅手段極端單一,采取的是殺雞取卵的方式,每抓一人,狠狠罰款。他曾建議三叔,可采取養雞生蛋的方法,譬如這幫人要住店,可把空置的房屋騰出來,支幾張床鋪,供商販們休息,價格比鎮上的旅店便宜些,三年五載下來,不少賺錢。三叔正色道,“貓哪能跟老鼠住一塊兒,這不亂了套嘛。”
那一年,無疑是元立人生中最高光的時刻。每當全村人抬頭看見那棟高聳的洋樓,聽聞摩托車排氣管冒出的鞭炮聲,都會情不自禁地格外艷羨。放眼整個村子,元立家開創了諸多第一。第一棟洋樓,第一輛摩托車,第一臺彩電……
惹不起還躲不起嘛,商販們紛紛撤離林家村,轉而去隔壁鎮發展。
次年春天,一個細雨綿綿的黃昏,郵遞員現身洋樓前,從軍綠色背包內掏出一封掛號信,郵戳上時間清晰顯示為一個月前寄出。元立剛回到家,看到父親呆坐在堂屋的木凳上面色鐵青,手里捏著個牛皮紙信封。
“大伯又寄錢來了,這次寄了多少?”元立停好摩托車,放下支腿,一進屋,才發現父親神色不對勁。
“錢錢錢,你眼里就只有錢。自己看看吧。”父親將信紙甩到地上。元立緩步走近,彎腰撿起,信件內容極其簡短,只十余字便簡單扼要傳達了一件極為重要對林家來說無異于噩耗的重大事件。林大東因車禍意外去世。
這意味著林家的搖錢樹倒了。沒有錢,元立穿不上聯防隊的制服,騎不了冒煙的摩托,更住不了這棟夾雜幾分歐式風格的洋樓。那天夜里,父子倆飽受失眠折磨,一個因失去至親而悲痛,另一個則因失去靠山而擔憂。
三個月后,正值酷暑,元立得知自己丟失了收稅的肥差,頂著烈日,貓在一棵桑葚樹下擦拭獵槍,當晚,他背上獵槍,像一位革命首領似的,身后跟隨著一幫血氣方剛的少年,雄赳赳氣昂昂進了山,午夜歸來,兩手空空,踏上樓梯,鉆進臥室,繼續忍受失眠的折磨。
父親對兒子的現狀著實擔憂,糾結一周后,決意拿出壓箱底的存折,走進信用社,取出一沓不差版的現鈔。此舉的直接后果是,半個月后,元立閃電結婚,九個半月后,妻子同樣閃電的速度誕下一子,取名阿衛。林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黯然退出我村首富的位置,那棟標新立異的小洋樓也成為人們口中的笑談。元立一躍成為敗家子的代名詞,任憑家中土地荒蕪,父親積勞成疾,仍然持之以恒地堅持他唯一的愛好——狩獵。直到獵槍被強制收繳,人被關進鐵籠子,他仍然執迷不悟,以彈弓代替獵槍,埋頭改良制造出多達十余種令人眼花繚亂的狩獵夾,一度令進山采藥者望而卻步,使不知機關的茶農中了埋伏。
在公安機關的再三訓誡、村民們異口同聲的激烈譴責、老父親捶胸頓足的唾罵之下,元立幡然悔悟,當眾銷毀了十五只制作精良的彈弓以及若干個成品半成品狩獵夾,眾目睽睽之下莊嚴宣布從此金盆洗手永不進山。林彥君叼著煙斗蹲在墻角,用十分懷疑的目光打量著兒子,淡淡吐了句,“我就不信,狗還能改的了吃屎?”
時光飛逝,阿衛迅速從嗷嗷待哺的嬰兒成長為一位風度翩翩的少年。在林彥君的悉心關懷下,長孫絲毫沒有遺傳父親好吃懶做,整天仰望星空從不腳踏實地的不良基因。打小學一年級起,林彥君承擔起輔導孫子功課的重任,與其說是輔導,不如說是監督來的確切。每當阿衛放學歸來,他便拎只小馬扎來到院中唯一的樹木,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樹下就坐,他將家中那張沾滿油污的木質餐桌擦拭的一塵不染充當臨時書桌。當阿衛伸著懶腰放下手中的鉛筆,林彥君便從馬扎上起身,手托煙斗,對著作業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跡心滿意足地點點頭,“不錯,就這么寫,將來你要考上大學,給咱家爭光。”
林彥君是家中唯一重視孩子教育的人,他身體力行積極實踐著那句“再窮不能窮教育”至理名言,攬下家中所有農活,從不讓孩子踏足田地。“我希望你們永遠不要和土地打交道,能吃上商品糧才好。”
喪失了打獵的興趣后,元立自覺地肩負起繁育下一代的光榮任務,以極其規律的節奏保證每兩年準有嬰兒的哭聲在家中響起。直到第四個孩子出生,林彥君才意識到“兵不在多而在精”的道理,毅然向兒子宣布,“你得學會節制,計生辦那幫人已經在張羅著扒咱家的房子啦。”
家中每誕生一個嬰兒,妻子便會銷聲匿跡一段時間。面對超生的巨額罰款,元立從不賴賬,他對前來收罰款的人心平氣和道,“先記著吧,等我有了錢,一定第一時間還。我保證,排在代銷店的酒錢前面。”說這話時,他剛從一場宿醉中蘇醒,嘴里泛著酸臭味,眼睛像涂了層膠水,任憑他如何努力,上下眼皮仍舊如一對如膠似漆的戀人僅僅依偎在一起始終不愿分開。
第一個孩子出生后,初為人父的元立曾嘗試回歸土地,當一回真正的農民。為此,他曾央求父親賣了家中耕牛,不惜欠下一筆巨款,購置一臺手扶拖拉機以及配套的犁耙,在農業現代化的道路上敢為人先。第一次發動拖拉機時,他因操作不慎,門牙被搖把打掉半顆,像一扇窗戶缺少塊玻璃,從此說話漏風,但依然在乎形象,每天梳著劉德華同款發型。失敗并未使他退卻,他強忍牙痛,一整個下午都在苦練發動拖拉機的技術,直到精疲力盡倒在樹蔭下那張用廢舊毛線編織而成軟床上,響起一陣如雷的鼾聲,鄰居們這才不用忍受拖拉機噪音的折磨。拖拉機給他帶來的新鮮感只短短存在了一個月時間,在麥收來臨前便消磨殆盡。他很快便從酒精中得到安慰,用時不到一周,便將“酒鬼”稱號收入囊中,至此小心翼翼保管著,從未丟失。
打我記事起,聽我媽念叨最多的一件事便是元立欠我家的三只豬仔錢至今未還,木門背面毛筆字記錄的賬目從清晰到模糊,直至換成鐵門,那三只豬仔錢仍沒有著落。
千禧年剛過,元立終于厭倦了日復一日的農夫生活,決意進城。曾經跟隨他進山打獵的少年建飛已經長大成人,闖蕩長三角不到兩年,親自推倒家中破敗的瓦房,一棟二層小樓拔地而起。他腰別BB機,為凸顯這一全身頗有科技含量的通訊工具,零下七度的寒冬天他也只穿一件被擦拭錚亮的皮夾克,任憑寒風呼嘯,那只BB機始終掛在腰帶最顯眼的位置,盡管它從來沒有響過,與普通電子表無異。建飛的發跡引來眾人艷羨,這其中自然包括長期處于人生低谷的元立。春節期間,一個大雪紛飛的深夜,元立身披一件橄欖綠軍大衣,手里握著當年進山打獵的手電筒,鬼鬼祟祟來到建飛家,叩響鍍銅門環。
“誰?”
“是我。”
瞧見元立頭頂上積壓了一座蓬松的雪山,趕緊讓他進屋。元立跺跺腳,抖去身上殘雪,直奔煤爐,不停搓手哈氣,連聲音也好似結了冰,生冷堅硬。
“華哥,大半夜的過來,是不是有什么要緊事?”建飛遞上一支煙,心里已想好對策,假如他是前來借錢,就說都借給老丈人家了。
元立兀自抽著煙,盯著無精打采的淡藍色火焰,醞釀了兩支煙的時間,才向主人表明來意。面對元立的請求,建飛欣然答應,元宵節一過,二人乘坐南下的火車直抵S城,攜手去做建飛口中的“生意”。起初兩年,生意紅火,元立因此品嘗了一番當年大伯衣錦還鄉的滋味,人們很難相信眼前這位衣著時尚發型前衛甚至口音里也夾雜著不合時宜普通話的男人不久之前還是一位松散慵懶胡子拉碴的頹廢者。發生巨變的除了外觀,還有他說話的語氣,曾經因債臺高筑不得不在大年三十離家躲債的他,如今挺直腰桿,光速還清了外債,連同我家那三只豬仔錢也一并結清。他信守諾言,的確在償還代銷店所欠酒錢之前到鄉計生辦一次性交清超生罰款,并且認繳了一筆數目不小的滯納金,這才讓兩個孩子從黑戶變成合法公民。
剛進村口,他便被一群玩耍的孩童簇擁著,從旅行包內掏出一大袋糖果逐一分發,直至發光,才意識到家中還有四雙期盼的目光。
林彥君見兒子“出息”,干農活也格外起勁。他雖年過花甲,仍然將不輸壯年的激情灑在十三畝農田上,盡管如此,地里的收成也只能勉強填飽家中的幾張嘴。他曾不止一次追問過兒子,究竟在城里做何種活計,每次元立的回答都言簡意賅且委婉含蓄——做生意。
一年后的春節,那夜下著鵝毛大雪,幾只手電筒的光亮搖搖晃晃來到洋樓前,一位便衣警察叩響門環。
“誰啊,大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覺了?”元立披上軍大衣,嘴里嘟囔著。
叩門聲再次響起。依舊無人搭話。腳踩積雪的咯吱聲,激烈的犬吠聲,以及元立重重的喘氣聲都預示著將有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當他打開門閂的一剎那,黑暗里突然竄出一個人,二話不說,一腳飛踹將他撂倒。余人從大門兩側一哄而上,疊羅漢似的把人死死壓在雪地里。元立仰面朝天倒在雪地里,一堆壯漢齊齊壓了上來。一人用手電想要照射他的眼睛,尋覓良久,卻只在雪地最底層發現半張陌生的臉龐。
“是林元立嗎?”那人問。
作為回應,只有一陣嗡嗡聲。
“都起開,別把人壓死了。”領隊終于發話了,
猛咳兩聲后,元立冒聲道,“你們是誰?”
“警察。你被捕了。”領隊從腰間掏出手銬,咔噠一聲,鎖上,把人從雪堆里拎起來。
“知道犯了什么事嗎?”
沉默。
人生最羞恥的事莫過于在自己的妻兒老小面前被像一頭死豬似的任人宰割。如果說元立曾經有過高光時刻,那此時此刻一定是他人生中的至暗時刻。他的頭發上殘留著冰冷的雪渣,嘴巴也因無畏的反抗而被手電筒后座砸破,鮮血滴滴答答灑在白雪上,迅速暈染開來。年僅十一歲的阿衛扒在二樓的窗臺上目睹了這一切。直到那個像狗一樣的男人佝僂著身體,被人架上警車遠去。半睡半醒的他仍覺得,這不過是一場噩夢。次日一早,他走進院子,看見雪地上那灘結冰的血跡,才意識到,這就是殘忍的現實。與此同時,村子另一頭的建飛家也雞飛狗跳,建飛當晚酩酊大醉,被警察硬生生從溫暖的被窩里拽出,他醉眼朦朧,瘋言瘋語道,“干嘛,還沒喝好?改天再喝,我要睡覺。”醉鬼猶如打了雞血,像一條泥鰍似的,幾次差點掙脫民警的控制,逃回余溫尚存的被窩。他被抬上警車前渾身只穿了一件紅色三角內褲,系妻子特意為他本命年添置,意在趨吉避兇,沒想到剛一穿上就攤上了官司。
隨著二人落網,他們口中屢次提及充滿神秘感的“生意”二字終于顯露出它本來的面目。原來,這門在旁人眼中可以發家致富的生意,不過是“偷盜”的馬甲。該偷盜團伙總計三人,分工明確,元立作為后來加入者,主要負責望風。建飛表弟因身材瘦弱靈敏承擔起主攻手的任務,負責入室扒竊。而建飛作為團伙頭目,主要負責前期踩點確定行動計劃事后分贓等工作。直到被捕,他們都未想明白,究竟哪里失了手。警察在三人家中沒有搜到一絲贓物。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此話遠遠不能形容三人的下場。他們皆認為這是一場無妄之災。早在團伙成立初期,建飛便常說,他們干的活和水泊梁山的好漢們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劫富濟貧。于是,被盜目標鎖定在政府大院宿舍里,偷的都是領導干部,小科員根本入不了他們的法眼。沒想到此計劃一經執行便頗為順利,沒有遇到絲毫障礙,用建飛的話說,當官的家里錢越多,活就越安全。果然,那些被盜的家屬大院沒有一戶因此報警,反而怕走漏風聲。
三人被捕后一度抗拒審訊,沉默是金。但畢竟犯下許多竊案,面對冰冷的手銬,終究難以心安。加上警察略施手段,假裝無意,隨口說了句,“隔壁的都交代了,你死撐著也沒用。有本事就沉默到底,一句話別說。”然后就采取冷處理策略,將人晾在老虎凳上,一夜過后,警察再次踏足審訊室,也都爭著搶著要交代了,生怕檢舉他人的功勞被別人搶去。
3
度日如年的囚徒生涯里,三人各自猜忌著究竟誰是那個泄密者。直到刑滿釋放,他們才得知真相。那場突如其來的災難竟然源于一句頗有“炫技”之嫌的酒話。酒后失言者正是三叉戟當中的主攻手,建飛的親表弟黃元。同鄉中,在S城做“生意”的不在少數,大家心知肚明,卻不彼此拆穿。甚至有時在鄉親們面前還得替同行美言幾句。這么做都是為了大伙兒的名聲。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諸多盜賊中,推選各自的首領,然后由各小集團首領集中開會討論,爭得面紅耳赤,有時不得不用抽簽的方式劃分出各自的勢力范圍。一旦確定地盤歸屬,必須謹遵游戲規則,否則將成為眾矢之的。建飛自認為從來沒有踏足別人的地盤作案。可怎么就被同行點了炮呢。
一次同鄉聚會上,醉酒的黃元因不滿一位綽號叫黑毛的家伙鼓吹自己的團隊如何厲害,做了一起上了電視的大案,他自詡此案做的天衣無縫,警察也束手無策。
一整晚,黑毛在黃元耳邊不停地嘰嘰喳喳,像只聒噪的麻雀。忍無可忍,黃元終于發出了嗤之以鼻的不屑,這聲音令黑毛極度不適,他解開襯衫紐扣,故意將胸前粗粗的黃金項鏈一覽無遺,這無聲的舉動仿佛在宣告,他是個能掙大錢的老手。黃元絲毫不買賬,吞下杯中啤酒,打了一個飽嗝,以淡淡的口吻道,“凈挑些小商小販下手,有什么可吹的。”
黑毛瞬間面紅耳赤,怒火中燒道,“呦,聽你這語氣,難不成只有本市首富才入得了你的法眼?”
“不是和你吹,哥們我只干劫富濟貧的事,北新街1號大院知道吧,那就像咱自個家一樣,自家的東西還不是隨便拿嘛……”
黃元的話引起一陣哄堂大笑。幾乎所有人都把他的話當成吹牛,目的是挫一挫黑毛的銳氣。可偏偏黑毛把這句話給記心里了。半年后的一個深夜,黑毛的搭檔袁理在行竊得逞后,從五樓順著下水管道往下禿嚕時,因管道脫落而墜地受了重傷,和120救護車同時抵達現場的還有一輛警車。袁理因搶救無效當場死亡,他腰間挎包內裝著的現金和首飾皆是當晚行竊所得之贓物。黑毛剛逃到火車站就被警察給抓了。
審訊室內,當警察反復向其宣告政策,督促其主動交代問題時,他也反復詢問對面的警官,如何算得上重大立功表現?警官不耐煩地回答說,你可以檢舉他人,經過調查確有其事的,算立功。黑毛又問,立功的話還用坐牢嗎?警官吐出一口煙霧,說,你廢話。不過,話剛出口,他又補充說,檢舉揭發一旦成立,我們會建議法院對你從輕量刑,表現好的話,五年的牢飯你兩三年就能吃完。黑毛心動了,當即付諸行動揭發黃元。警方掌握線索,立即著手查證,北新街1號大院果然有兩起入室盜竊案懸而未破,順藤摸瓜,查到黃元之前租住房屋與北新街僅隔兩條馬路,再進一步調查,民房內三人的身份浮出水面,皆沒有正當工作,多次逃避拒辦暫住證,十分可疑。為了業績考核加分,辦案民警不辭勞苦遠赴江淮大地,將三人抓捕歸案,歷經一夜的突擊審訊,輕而易舉偵破了北新街1號大案,因此還得到市領導的表揚。
黑毛出獄后,嚇得在外地躲了兩年才敢回家,三人曾放出狠話,必須要讓黑毛付出代價。這代價是一場經過中間人撮合的酒局,酒桌上四人相逢一笑泯恩仇,觥籌交錯,仿佛又回到了當年叱咤風云的黃金時代。
元立的入獄,最受折磨當屬林彥君。他用日漸羸弱的身軀背負著整個家繼續向前。生活的重壓使他一夜之間白了頭發,連同嗓音也變得沙啞。他苦苦強撐,只為等待兒子出獄那天能夠浪子回頭。
出獄當天,家人齊聚一堂,吃了一頓久違的團圓飯。一瓶高粱酒即將喝完時,元立突然起身,來到父親面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打量著蒼老瘦弱滿臉溝壑的父親,他強忍著淚水,哽咽著說了一句,“爸,對不起,這些年讓您受累了。”
林彥君呆呆坐著,任憑熱淚劃過臉龐,流經那一道道歲月流逝所遺留的皺紋,多年以來的辛苦和操勞隨著兒子的話瞬間煙消云散,令他欣慰的是,接近五年的牢獄生涯褪去了兒子身上那股濃濃的浮躁氣,甚至說話的語氣也較之前溫和許多。三個月后,林彥君被診斷出肺癌晚期,他拒絕住院,臥床一月后撒手人寰。望著父親遭受病魔的折磨,元立甚至希望他盡早解脫,而林彥君卻說,一個人的命都有定數,急也急不得,賴也賴不掉。說完這話的次日黃昏,他像一盞枯燈,耗盡最后一滴油后自然熄滅。
林彥君的去世對這個風雨飄搖當中的家來說可謂打擊沉重。這也意味著一直得到爺爺庇護的阿衛即將不得不面臨輟學的災難。那個夏天,大街小巷循環播放著一首由群星合唱的《北京歡迎你》,阿衛參加了中考,沒有考上理想中的重點中學,雪上加霜的是,父親打消了他上高中的念想,直截了當宣布,他應該擔負起家中長子的責任,為底下的弟弟妹妹們作出表率,而最直接的方式莫過于輟學外出打工。年僅十四歲的阿衛,嚴格來說還是一位童工,但在元立眼中,這并不構成障礙,辦一張假身份證就能蒙混過關,順利進入工廠。
阿衛永遠忘不了那個炎熱的夜晚,父親坐在當院那張爺爺經常發呆抽煙斗的躺椅上,淡淡說了句,“回來了。”
阿衛不答話,徑直繞過他走向堂屋。
“我有話跟你說。”
阿衛釘在原地,等父親發言。
本以為父親會安慰他幾句,說些考不上重點高中,上普通高中也無妨之類的話。至始至終,他也沒指望父親能說出,我幫你湊擇校費之類的豪言壯語。父親的話猶如盛夏之夜下了一場冰雹,噼里啪啦打在阿衛的心頭,令他寒意陡增。
醞釀半晌,伴隨著腳尖碾滅煙蒂的一剎那,三叔嘴里輕描淡寫冒出一句話,“要不……就別念了,出去打工吧。”
聽聞此言,阿衛結結實實打了一個激靈。他想反駁,卻石化在原地。他何嘗不明白,身后那棵為他遮風擋雨的大樹只能是逝去的爺爺。阿衛整夜未眠,任淚水浸濕枕頭,整整一個星期,他沒有和父親說一句話。暑假結束前,他匆匆收拾行囊,在一個晚霞似火的傍晚踏上南下的火車,投奔遠在蘇州打工的表哥,至此宣告父子之間的冷戰進入新階段。
充滿腳臭味的綠皮車廂里,阿衛打量著窗外漆黑的夜色,看不到一絲希望。他像一具行尸走肉,揣著表哥幫他新辦的身份證走進服裝廠,開始了長達五年的工人生涯。五年里,他沒回過一趟老家,每逢節假日他都主動申請加班。憑借任勞任怨的工作態度,頂頭上司余江看在眼里,將其視為心腹,并在跳槽時將他帶到園區新廠,從零開始學習汽車模具制作,一年以后嶄露頭角,成為一名車間主管。他的人生從此發生轉變,短短兩年時間,他便在蘇州市區購置了一套五十平米的二手房。同年春節,他成為返鄉大軍一員,繼林大東之后,成為林家的新驕傲。
相較于他進城前,村子的變化天翻地覆。不僅通了水泥路,家家戶戶都蓋上了二層小樓。只是這些近乎雷同的建筑只有在春節這種熱鬧團聚的節日里才有了一絲煙火氣,擱在平時幾乎全部空置,只有行動遲緩步履蹣跚的老人守著一棟棟空蕩幽靜的建筑里等待死神的光臨,大部分建筑物的主人都進城務工去了,他們棲居在骯臟逼仄的城中村,任憑老家寬敞明亮的樓房被鳥雀占領,搭巢下蛋,留下一堆堆干枯的樹枝和糞便。
當阿衛目睹父親日漸滄桑的面容,母親憔悴的臉龐時,忽而覺得光陰似箭,不由后悔自己太過狠心,簡直就是一個不孝子。令他稍稍寬心的是,弟弟妹妹中沒有一個重蹈他的覆轍因經濟原因而輟學。這完全歸功于他那雙勤勞的雙手,不僅解了家中的燃眉之急,也令父親終于能在鄉親們面前再次挺起腰桿。
4
春光明媚,四月一天,家中迎來一位稀客,遠方表親王達川,此人西裝筆挺,腋下夾著錚亮的皮包,座駕是一輛黑色奔馳E300L,他擁有專屬司機,上下車時司機總要搶先一步開關車門。貴客的到來,使這棟蜘蛛網密布的小樓瞬間蓬蓽生輝。觥籌交錯的酒桌上,王達川終于說明了此行的真實目的,原來他當天剛從淮城簽了一筆訂單,車子經過末河收費站時猛然想起有位遠親居住在此,便令司機下了高速,打開導航,駛向末湖鎮林家村。
酒意正濃時,元立詢問了許多關于工程承包的問題,王達川像個老師似的,耐心回答學生的提問。他干得是綠化工程,主要和一些市政工程路橋建設搭邊,為增加說服力,王達川示意司機打開皮包,掏出一打A4紙,系剛剛簽下的合同,朱紅印章下的日期顯示正是今天。借著酒勁,元立試探性詢問,一期工程下來能賺多少錢,王達川伸出五個手指,懸在半空。
“五百萬。”說完,他收回右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大口,夾一粒飽滿的花生米送入口中,咔嘣一聲,咬碎咀嚼,細細品味。元立陷入驚詫中仍在愣神,王達川適時補充道,“不過,這五百萬也不是我一個人賺。我有十幾個合伙人,還要和他們按照入股比例進行分紅,我大概也就能分到七八十萬吧。”
王達川口中的七八十萬仿佛大水淌來的那般輕松,他的內心仿佛一座休眠火山,經過長期的沉寂,今晚終于要噴發出炙熱的烈焰。
聽聞元立對此工程頗感興趣,王達川放下手中的筷子,拿起煙盒,抖出一根中華,抽到半截他才開口,語氣里充滿為難。“不是我不想讓你加入,只是目前我們公司股東滿員了……”
一根煙結束,他又話鋒一轉,給元立留了幾分希望。
“我突然想起來,有個股東因為家庭原因提出過一次想退出,我回去再探探他的口風,有進展的話第一時間給你通知。”
“太感謝了,這杯我敬您,先干為敬。”元立將酒杯添滿,咕咚咕咚,一陣火辣穿過喉嚨直抵腸胃。
散席時,已經接近十點。元立再三挽留,客人執意離開,并讓司機當眾撥打了城里唯一一家五星酒店的客服,預定兩個房間。
臨別時,王達川掏出一個紅包,“這次來的匆忙,也沒給孩子們買東西,這點心意給孩子們的,你拿著。”
元立說什么也不肯收下,車窗關閉前,他把紅包塞進車里。車子駛出幾米遠,停頓一下,車窗開了,王達川探出頭,將紅包扔了出來,“都說了,這是給孩子們的。”說罷,車子掀起一陣塵土,揚長而去。妻子快步上前,彎腰撿起紅包,朝元立嘟囔道,“干嘛不要,又不是正經親戚,難道白吃白喝?”
“你個女人家懂什么。”望著模糊的奔馳尾燈隱沒在夜色里,元立仿佛嗅到了家族復興的偉大商機。
“哇,這家伙出手倒挺大方的。”妻子從紅包里抽出十張嶄新的毛爺爺,興奮且感嘆道。
“你個女人家懂什么,這對人家一個大老板來說,還不是毛毛雨。”
心急如焚等待了一個星期后,元立終于忍不住打通王達川的號碼。電話通了,王達川小聲嘀咕了一句,正在開會,待會打給你。一個鐘頭后,電話來了。王達川重點感謝了上次的盛情款待,對于元立格外關心的問題絕口不提,元立猴急,搶在電話掛斷前詢問股東的事。
“哎呦,我以為你只是隨口說說呢,看來你是真感興趣?”
“當然,當然。還得靠王老板罩著呢。”
“這樣吧,我過兩天給你消息。”
焦急等待了兩天后,元立終于收獲喜訊。王達川在電話中告訴他,之前提及的那個股東已經正式提交了退出申請,只待董事會批準通過。
“機會難得,你如果真有興趣的話盡快籌措資金,感興趣的不止你一個。”
“一定,一定。”掛斷電話后,元立叼著煙在院子里來回打轉,他像一只得勝的斗雞支楞著羽毛接受觀眾的注目禮似的,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只是有件事他全然沒有考慮,何處籌措資金。興奮勁一過,他撥通阿衛的電話,說明有一天賜商機擺在眼前,只差啟動資金。
“我沒閑錢,每月還得還房貸。你自己想辦法吧。另外,我勸你一句,天上掉餡餅的事不會砸到你頭上,好自為之。”
“你這孩子……”
嘟嘟……電話掛斷。元立輾轉反側夜不能寐,眼看到手的肥肉即將溜走,他不甘心。不過,兒子的后半句話也給他提了個醒,他決定去王老板的公司考察一番。
王老板接到電話后,派司機前來接駕,不僅參觀了公司,還去市郊參觀了一家合作伙伴的綠化種植園。他這下可算開了眼界,公司總部設在當地最高建筑,王老板稱之為CBD的22樓,在那里他得到一份打印合同,還有一些綠化工程項目推進表。
“等你注資以后,就分管這一攤活。”王達川用圓珠筆在項目第二頁圈出一長列施工方案,“級別的話,看你注資數額。一般來說,十萬塊以上,就是項目經理級別。當然嘍,十萬塊以下,我們是不接受投資的。這點請你務必清楚。”
在喝了一杯由美女秘書親手沖泡的拿鐵咖啡后,元立在合作意向書上簽下名字,并承諾半個月內湊齊十萬元,否則自動喪失合作機會。實地考察后,元立更加確信,他的人生將從此步入發展快車道,抓住稍縱即逝的機會,他便能脫貧致富咸魚翻身。他捧著那一疊厚厚的A4紙,仿佛看到的就是一疊鈔票。為了提前適應經理這一角色,他比照王達川的穿著打扮花費三百塊置辦了一身新行頭,然后開始踏上籌措資金的漫漫征途。憑借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截止日期前一天,終于湊夠十萬塊,星夜趕往公司總部簽訂合同,準備走馬上任,前往他分管的工地行使職權。
美夢總有醒的那一刻。猶如鍍金脫落的廢鐵,露出它的本來面目,當元立發現一切只是一場經過粉飾的噩夢時,他立馬又變成了一只斗雞在院中徘徊,只不過這一次他耷拉著頭試圖遮住血淋淋的傷口,這便是戰敗的代價。
簽訂合同后,元立時刻準備著“就任”項目經理一職,幾乎每天都通過微信詢問王達川他何時能去總部報道。王達川每次都用不同的的理由搪塞,什么項目審批遇阻,董事會推遲,苗木運輸在途等等。眼瞅半個月過去,他急不可耐給王達川發微信,竟然需要重新驗證,元立慌了神,對方竟然把他給刪了。打電話,語音提示已停機。他像一只急于下蛋卻找不到合適場地的母雞在院子里上躥下跳。他告誡自己保持冷靜,卻發現額頭沁出一層汗液。趕到公司總部時,早已人去樓空。又包車去了一趟鄰縣王達川的老家,結果發現門口堵著一撥人,口中嚷嚷著“還我血汗錢!”
警車呼嘯而來,王達川家里只剩一個面容枯癟的老父親,堅稱自己不清楚兒子在外面干的那些勾當,兀自蹲在角落里抽著悶煙。元立見狀,腿一軟差點癱倒,好在同行的人及時架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扶到車上。警察帶走了幾個報案人,元立也去派出所做了筆錄,然后垂頭喪氣地回了家。家門口圍滿了人,都是為他被騙一事而來,還有專程從外地趕來的親戚。
他自覺沒臉面對,在村口悄悄下了車,徒步走進了漆黑的田野中。迷迷糊糊路過父親的墳墓,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假如父親還活著保不準被他活活氣死。在濃霧漸起的田野里,他像一個游蕩的孤魂。為什么這個世界總和我作對,他想不明白。路過一口機井時,他曾想一死了之,又沒有那個勇氣,只好折返,回家去。
債主已經散去大半,只有兩三個人守在院子里枯等。
“欠你們的錢,我會慢慢還。”撂下這句話,他從出柜里取出一瓶高粱酒登上樓梯,鉆進二樓臥室,一口氣喝光瓶中酒,嗆得直咳嗽。院中駐足的債主聽到女主人的尖叫聲,不約而同沖上二樓。只見元立面色蒼白四腳朝天,大汗淋漓意識模糊,發出一陣陣痛苦的呻吟。
“這哪是喝酒,這么個喝法和喝農藥有什么區別?趕緊送醫院。”
5
村衛生室燈火通明,醫生翻看著元立的瞳孔,面露緊張神色,立刻給他洗胃,兩小時后,醫生再次拿起聽診器,仔細探聽他的心跳,情況終于有所好轉。此次遭遇讓債主們意識到一件事,不能逼得太緊,否則出了人命,錢就永遠沒了著落。次日下午,一幫債主陸陸續續聚集到洋樓前,他們當中有人手里拎著探望“病人”的水果或牛奶,來人幾乎說著同樣的話,無外乎安慰元立,一切向前看,只要人還在,就有東山再起的一天。為打消債主們的疑慮,元立現場手寫了十來份欠條,按上鮮紅的手印,作為有效的法律憑證。
“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一定會還你們的錢。”元立掙扎著從床上做起來,朝面前烏壓壓的人群承諾道。
父親受騙的消息很快傳到阿衛耳朵里。那時,他剛從一家JEEP4S店出來,一刻鐘前,他剛交了購車定金。替父還債的想法曾在一瞬間冒出,旋即被他否定。一人做事一人當,該他承受的,我沒必要替他承擔。阿衛心里再次浮現出當年輟學所受的委屈。那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懷。工作期間,他曾幾次想報名成人大學,可連高中文憑也沒有的他只能想想而已。眼看同事們一個個升職加薪,他卻因學歷層次低而只能屈居于車間主管一職,此事怎能不令他介懷?
再者說,以阿衛目前的經濟狀況對于父親的債務危機實在愛莫能助。買車首付的錢也是七拼八湊,每月工資除去車貸房貸以及生活費用所剩無幾。父子倆之間的隔閡猶如打了死結的繩,雖然一度出現過松動的跡象,但真想徹底解開,除非時光倒流,元立從未入獄阿衛沒有輟學。
血濃于水,不爭的事實。隨著年歲增長,父子倆的關系也因聚少離多而稍有緩和,結束了長久的冷戰狀態。元立自知當初決定讓兒子受了委屈,甘愿遭受白眼與嘲弄。
爭吵最激烈的一次,阿衛埋怨父親沒有用,連累兒子輟學打工補貼家用。元立面紅耳赤無言反駁,“老子是沒有用,否則也不會生出你這個不孝子。你眼里還有長輩嗎?作為家里的長子,你難道不應該擔起一份責任嗎?”
“誰讓你生這么多孩子,只管生不管養,你哪里配當一個父親?”
一記響亮的巴掌應聲而至,打得阿衛嘴角掛彩,那場劍拔弩張的戰斗才算偃旗息鼓。打那天起,阿衛站在院門口高聲宣布,“從今以后,你是你,我是我。”短短十個字,等于宣告斷絕了父子關系。在長達五年的“冷戰”期間,父子倆未見一面,但當元立聽說阿衛在車間被機床軋傷手指的那個夜晚,他徹夜未眠,一面為兒子的傷情擔憂,一面為當初的決定自責。假如不是我逼他退學,他就不會進工廠,自然就沒有了受傷這檔子事。
作為兒子的阿衛同樣的口是心非,當母親在電話中透露元立因酒后騎摩托車摔進水溝時,也禁不住追問一句,他沒事吧。
身處至暗時刻的元立,整日借酒消愁,餐桌上永遠少不了的便是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瓶散裝高粱酒。酒精使他暫時忘卻失敗的痛苦,深更半夜酒醒之時,他總是忍不住想起父親林彥君。
六月的一天,霉雨綿綿。一輛白色越野車開進村子,停在那棟充滿年代感的洋樓前。阿衛回來了。不年不節的,很容易令人聯想起元立的債務。阿衛歸來替父還債的消息不脛而走,一個鐘頭不到,洋樓前聚集著一大片五顏六色的雨傘。此場景一度令元立恍惚,熱鬧程度絲毫不亞于林大東回鄉時的盛況。
阿衛忙著給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堂叔演示什么叫全景天窗座椅加熱,當打開座椅加熱開關不到一分鐘,那位堂叔終于坐不住了,摸著滾燙的屁股推門而出。
“這么高級的車得多少錢?”
“全部手續辦齊,落地要二十五萬多。”
眾人咂舌,那位堂叔感嘆道,“這些錢都夠在鎮上買套九十平房的房子啦。”
阿衛驚詫道,“鎮上的房價也要三千了?”
“咦,咋不要呢。我家上個月剛買的,總價要二十八萬呢,不過樓層好,三樓。”
阿衛不解,家里現成的樓房,為何要在距離不到五公里的鎮上買房。
“你在城里待久了,家里的事可能不清楚。這年頭,鎮上有房子幾乎成了娶親的硬性標準。打相親開始,女方開口問的第一句話就是,買房了嗎,男方如果搖頭,女方也會緊跟著搖搖頭。這年頭農村娶媳婦不容易,房子有了還得準備彩禮,至少得按市場價吧,定親時講究萬里挑一,結婚時圖個吉利彩禮要六萬六或八萬八。你說把一個媳婦娶到家,沒有三四十萬能行嗎?”
阿衛明白,堂叔雖說的是事實,但頗有幾分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在旁敲側擊父親欠他的錢。正是這番充滿弦外之音的話為阿衛日后的閃婚埋下伏筆。
元立當初借錢時無一不是許以重利,一分五的利息,如今大伙兒也都相繼妥協,能拿回本金就知足了。阿衛當即安慰在場的債主,“我爸這次是載了,他欠的錢慢慢還。如果他還不上,以后就我們幾個孩子也認賬,少不了一分一毫。說來也巧,我也是提了車之后才聽說這檔子事,不然我就不買車了,直接把這窟窿給堵上。”一番安慰后,阿衛從后備箱里拎出一箱十年口子窖,留幾位長輩小酌。話都說到這個份上,眾人也都無話可說,有好酒的就留下喝兩口,余人皆在細雨中散去。
當晚散席后,只剩父子二人對坐,阿衛醉眼朦朧道,“當初你跟我說這事時,我就感覺不靠譜,天上掉餡餅,能這么巧砸到你頭上。您也年近半百了,我都不好意思說您。但不說不痛快,你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這一家孩子操操心吶。”本想借著酒勁說幾句憋了很久的掏心窩子話。未曾想剛一開口,便惹怒了父親。
元立舉起面前的玻璃酒杯,咣當一下摔在水泥地面上,濺起的白色晶體顆粒飛得滿桌都是。
“我算是明白了,你這是回來看你老子的笑話來了。你給我滾!”說著,元立掀翻杯盤狼藉的餐桌,自己也晃晃悠悠倒在墻角。
“我知道你打心眼里瞧不起你這個蹲過號子的爸,我給這個家丟人了。我他媽不就是想給自己掙點面子,才鬼迷心竅去搞投資,結果呢……”他苦笑兩下,伸手拭去嘴角的口水,繼續道,“結果載個大跟頭,摔個狗啃屎。連自己孩子也專程從外地趕回來看我的笑話,你別以為我不知道,當年我不讓你上學這事,你一直懷恨心里,可你也不想想,咱家啥條件,能供的起你上高中、大學?我好賴也是一家之主,你以為我做出那個決定容易嗎,我不難過?生在這個家,你就得認這個命,沒辦法的事,我也得認命……就和這狗屁季節一樣,到處充滿霉味。”
阿衛就這么靜靜坐在凳子上,瞪大眼睛,豎起耳朵,默默忍受著父親的抱怨與發泄。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脆弱的一面,內心震動極大,一度后悔不該買車,應把那筆錢拿來給父親還債。他咀嚼著父親的酒話,很有道理。想著想著,他竟然在一瞬間釋懷了。看來宿命論也是一種阿Q精神的變異。次日清晨,阿衛發動車子,悄悄離開了家,他不想讓酒醒的父親為昨夜的難堪感到別扭。
6
三叔的事業受挫債臺高筑并未給阿衛帶去絲毫不良影響,有女方家長甚至主動托人上門求親。家中每來一位訪客,媽媽都會通過微信語音將來者心意準確無誤傳達給阿衛。隨之一同發送的,還有女方的藝術照數張。
“阿衛,你也老大不小了,別挑來挑去挑花了眼,現在找對象可不好找呢,難得人家主動上門,有對上眼的你就和媽說,抽空回來見個面。”
面對母親苦口婆心的勸導,阿衛不是沒有動搖過。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可他不甘于就這么取一個農家姑娘,過平淡無奇的一生。他從父母那一輩已經看到了自己的未來,他不想重蹈覆轍。
“媽,我暫時不想結婚。再等等吧。”
這一等又過了大半年。再后面的故事就是在又一個潮濕的梅雨天阿衛親口向我講述的。
下了火車,我排隊上了一輛出租車,一刻鐘后,抵達約定位置,一家藏書羊肉館。那是我第一次去蘇州,阿衛請我下館子的地方。
一進門,我就瞥見角落里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慌忙起身向我招手。走近后我才發現,他再也不是一年前那個頭發烏黑濃密的青年。突兀的發際線,明顯與年齡不相稱的面容,除此之外,他還戴起了眼鏡,假如馬路上迎面走來,我肯定認不出來。餐桌上支起一個鴛鴦鍋底,老板端上一盤剛碼好的手切羊肉,不遠處一臺柜式空調正在吐著寒氣。
這家店冬天生意極其火爆,飯點通常要排上一兩個小時的隊。夏天生意也不差,尤其梅雨天,好多熟客用羊肉鍋加燒酒來祛除濕氣。招待親朋好友,阿衛向來大方,考慮到他債務纏身,我在借口上衛生間的間隙偷偷買了單,若無其事回到座位,繼續聊天。
我問阿衛,你和老婆后來怎樣,他苦笑著說,走了,本來就沒打結婚證,如今孑然一身反倒輕松。我不怪她,誰讓自己不爭氣呢,哪能死皮賴臉連累人家和你一起過苦日子呢。
我啜了一大口酒,夾起一片煮老的羊肉。
酒過三巡,話匣子漸漸打開,阿衛敞開心扉,和我聊了許多我聞所未聞的事。他說,哥,我不該貪心,有了一套房子,還想著第二套。本想著壓力大點就大點,過兩年就把昆山的房子出手,誰料得到房市風云突變,接二連三的調控政策相繼出臺,讓靠著二套房賺一筆的想法化為泡影。
我接著他的話茬說,你平時挺穩健一個人,怎么就走到今天這一步呢,老家有人傳言,說你借了高利貸,是真的嗎。他沒立即回答,斟滿酒杯,一口悶光,說話時嘴里冒出一股火辣的味道。
阿衛告訴我,他借的是網貸,時髦的叫法,P2P。本以為靠著工資勉強能夠生活,熬兩年就能苦盡甘來,不料公司突然戰略轉移,將工廠遷至稅收政策更優惠的武漢,他雖躲過首批裁員名單,半年以后,噩耗傳來,凡不愿前往武漢新工廠的全部按照國家有關規定給予一次性補償。考慮到武漢那邊工資待遇遠不如蘇州園區,阿衛領了一筆補償金,進入待業狀態。那段時間整值網絡專車大整治期間,他一面偷偷摸摸跑幾單掙點零花錢,一面四處求職。對口工廠大多因稅收紅利遷至成本更低的中西部城市,使得求職一事屢屢碰壁。面對車貸房貸,他咬牙苦撐,中間雖也想起壯士斷腕(賣房)這招自救,無奈房市持續低迷,掛到中介處幾乎無人問津。最終,他從一個朋友口中聽到了網貸一詞,從一個他認為是正規網貸平臺上借了第一筆錢,隨即進入惡性循環,不得不用信用卡堵窟窿。驢打滾的利息壓的他喘不過氣,催貸電話更是擾的他不得安寧。思前想后,他只能厚著臉皮向親朋舉債,想盡快結束這場噩夢。
回想起阿衛向我借錢的場景,細思起來,我察覺到他的婚姻都是整個網貸危機的犧牲品。他向我借錢時,并未提及什么網貸之類的字眼,只說打算年底結婚,眼看婚期將近,彩禮錢尚未湊齊,問我能否借點錢救急。我說,給你轉三萬,轉到支付寶。
婚禮由三叔一手操辦,所有花費全是他拋頭露面籌措,他盡心盡力,從未有半句怨言。三叔將這個機會當成了一次救贖,學業一事他對阿衛有所虧欠,想借此事彌補一下。
阿衛打著結婚的幌子借來的錢全部用在了還貸上。不僅如此,連同那筆彩禮錢,悉數堵了網貸的無底洞。
有件事直到最近我才想明白,阿衛之前拒絕了多次相親,為何偏偏在那段時間迅速定親成婚,這背后讓我浮想聯翩,他實在走投無路,居然想到了用結婚來化解債務危機。另一方面,他可能早有預感,假如網貸危機令他破了產,屆時是否有人愿意嫁給他都要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他做了一次賭博,可惜賭輸了,輸的一敗涂地。
一瓶白酒很快見底,我的酒量也幾乎達到臨界點。阿衛又喊來服務員,要了四瓶雪花,打開均分。我胃里的東西已經涌到嗓子眼,再喝一杯,肯定嘔吐。
阿衛率先干了半杯啤酒,雙眼通紅盯著我,我以為他在催我下快點,當我瞥見兩行熱淚劃過他的臉龐,便知曉他有話說。
哥,我對不起我爸,他的死我有很大責任。我打斷道,那是意外,再說當時你不也沒在家嘛。他突然情緒失控,眼淚嘩啦道,都怪我,都怪我。我不爭氣,才讓他受累。幾十畝地,起早貪黑,他又不是鐵人。
三叔決意回歸土地的確和阿衛有著脫不開的干系。當他得知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兒子居然一夜之間變得一無所有時,他沒有一絲責怪阿衛的意思,因為他曾不止一次體會到失敗的痛苦。他給兒子發了一條語音,告訴他,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秋收以后,三叔放棄在工地上當小工的活計,大膽承包了五十畝田地,他的大半生都沒有對這片土地傾注過心血,未曾想在自己生命最后的階段卻干起了許多人都不愿干的農活。
連年以來,化肥農藥價格普遍上漲,只有糧食價格異常堅挺,多年不見漲,始終徘徊在國家糧食最低保護價周圍。精打細算,還是在外打工掙得多,因此很多人即使身份仍為農民,其實早已脫離土地多年。一位意氣風發的種糧大戶曾豪言,要以千元每畝的價格承包所有田地,他還提出大膽的設想,要將旱田改種水稻,這些美好的遠景最終只實現了局部,躺在田間地頭水渠的爛尾工程便是明證。元立從那位種糧大戶手中買了一輛二手拖拉機,據說這拖拉機是政府補貼的,種糧大戶與村里簽訂了土地流轉意向書,順利拿到了國家補貼,名義上仍舊是種糧大戶,實際上并不種地。
出師未捷身先死。正當元立準備大干一場時,卻因疲勞駕駛而喪命。他所駕駛的正是那輛二手拖拉機,天氣預報說明天有雨,他想連夜把種子播下去,在一個田頭掉頭時,因坡度陡峭,連人帶車翻進溝里,翻車時拖拉機的方向盤砸在頭部,等妻子奔到溝頭,看見拖拉機的車燈前一灘鮮血時嚇得嚎啕大哭。荒郊野外的哭聲迅速吸引來幾束亮光。幾位村民騎著電動車趕來,等到救護車到達時,已經是半小時以后,醫生察看了傷者的情況,緩緩搖搖頭,示意人已走了。
我爸包那么多地,就是想多賺點錢。他沒有其他的本事,就連種地也并不擅長,不是走投無路,他不會去和田地打交道。他是被我逼的……哥,我感覺自己現在活得不像一個人,身體輕飄飄的,像個鬼魂在游蕩。
阿衛啜泣著吞下一杯啤酒,打了個飽嗝,眼神已經迷離。
“哥,我真倒霉,要是在咬牙堅持一段時間,不要被那些催債的給嚇倒,說不定我的房子車子,還有老婆都還在。”
阿衛說的沒錯,他真是時運不濟。他破產后沒多久,“暴雷”一詞迅速成為網絡流行語,各大P2P平臺相繼倒閉。國家也開始信新一輪掃黑除惡專項行動,許多暴力催收者因此失業,惹上官司的不在少數。和阿衛一同借款的同事,就因為死拖逃過一劫,后來平臺都沒了,欠的錢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掏出香煙,抖出一顆,他搖搖手說,戒了。那天晚上,阿衛喝得酩酊大醉,我打車把他送到住處,一間動遷房的閣樓里。我把他扶到床上脫去鞋子,打開冰箱準備找口喝的,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兩罐啤酒,一碟剩菜。我跑到樓下超市,買了一大袋零食,把冰箱塞得滿滿當當。
前往火車站途中,望著車水馬龍霓虹閃爍,我忽然想到阿衛的話,覺得自己何嘗不似在人間游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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