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有可能到國外去看看了。除非自由行,都會遇到由留學生轉而為導游的中國男孩和女孩:從上海去捷克的張先生、從哈爾濱去西班牙的趙先生、從長春去莫斯科的徐先生和從新疆去圣彼得堡的爾丹小姐。這一次去美國,遇到的是來自北京的赳赳小姐。
與往常跟團游不同,這一次美東之行直到出了美國的海關才成團。拿到行李來到約定的等候處,電郵往來數次后已成網上熟人的赳赳小姐沒有出現,而由她的同事替代接機。午夜時分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人很容易驚慌,驚慌中不免怪罪起赳赳:怕辛苦!
第二天早晨6點半,在紐瓦克希爾頓酒店的大堂里終于面見了赳赳,雖說身形有些美國化,但她長發披肩、面容年輕,因為夜半的不快抹在臉上的寒氣頓時軟化了——近兩年遇到的導游,年輕得比我孩子大不了多少,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寬容他們,想以此換取我的孩子獨自在外時也能遇到一個寬容他的上司、同事、伙伴。
因為兩個女孩遲到,原定6點半出發的大巴,遲了20分鐘才出發,車里一片喧嘩:還有時間吃早飯嗎?小孩子不吃早飯怎么行!赳赳發話了:“兩位美女,昨天晚上的紐約夜游你們也沒有去,今天還遲到,這樣不好,真的不好。你們把我安排給大家吃早飯的時間磨蹭掉了,我只能看看有沒有可能擠出時間了。”遲到的女孩被赳赳說得無地自容,拿出面包和牛奶給了車上的三個孩子,車里才和諧起來。我則有些自責:赳赳昨晚領著旅客夜游紐約才沒來機場接我們的,我還責怪她。
這一天的主要游程,是參觀西點軍校。每一個團隊進入西點軍校,校方都會派一位講解全程陪同,但他講英語,赳赳的任務就是翻譯。講解員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先生,說起話來嘴里像是喊了一枚橄欖,他講什么全憑赳赳怎么翻譯了,結果,在講到哈德遜河口的時候,團里一位30來歲的男人發了飚:“他明明講這里是軍事要塞,你卻翻譯成交通要道,完全不是一個意思嘛。”嗆得赳赳一時無語。回到大巴上,赳赳解圍:“不好意思,剛才我沒有將意思翻譯準確。我很歡迎大家給我提意見,不過最好悄悄地跟我說,我很好面子噢。”理智說,赳赳不對,作為一名導游,自己的線路應該知曉得清清楚楚;可是感情上我討厭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一個孩子在異國他鄉做導游討生活,容易嗎?你何必這么出人洋相!心里暗暗為赳赳叫苦:往后一個星期,該怎么按住這位好為人師的男人?
沒有想到,第二天男人從我們這個團里消失了,琢磨了好一會兒,我明白了,原來我們這些游客不是由國內某個旅行社整團發給赳赳所在的美國旅行社的。我們由祖國各地甚至世界各地的旅行社發給美國旅行社,再有他們整合而成一個近50人的團隊交由一個導游帶領。由于不同出發地的團隊時間有參差,為了不浪費大巴上的每一個位子,每天每一輛車上的人員有微調。帶好這樣的團隊,對導游是個考驗,但赳赳以她似乎永不會低落的情緒,感染得我們忘記了自己雜牌軍的尷尬,興致很高地跟隨她游玩紐約、華盛頓、波士頓。為了節省成本,旅行社為我們安排的酒店總是在臨近大城市的小城鎮,于是,晚間去酒店的路上總要多花一個小時左右,一車近50人竟沒有人抱怨,甚至,某一天因為酒店離景點近了些我們可以多睡一個小時,大家還隨赳赳歡快地高喊啦啦啦了。
赳赳再能干,她也是一個孩子嘛。那一天由尼亞加拉往波士頓的路上車在90號公路的一個休息站休息,我打算去買兩塊炸雞當午餐,見赳赳在買漢堡,就聊了起來,她說,凌晨4點一位客人因為找不到自己的房間打了她的電話,就再也沒有睡著過,現在餓得像狗一樣。她真的餓極了,碩大一個漢堡到手,一口就咬去了半拉。看見我的詫異,赳赳解嘲:天天吃世界500強……我的心,沒來由地酸了起來:一個北京女孩,千幸萬苦地考托福考sat后來到美國,一定不是為了來當導游的。可是,有計算機學位和傳播學學位又怎么樣?梁園再好人家有自己的孩子需要呵護,赳赳們為了在他鄉立穩腳跟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可不就要選擇像導游這種更加辛苦的工作嗎?
赳赳的辛苦,在我們游程的最后一天到了極致。從波士頓回紐約,我們車上的人員又大換班了,而換到我們車上的人們,還不是都跟我們回紐瓦克的,他們有的要去波士頓機場,有的要在90號公路的15號休息站換到另一輛車上去水牛城,還有的要去紐瓦克機場。聽赳赳站在司機旁一遍遍確認去波士頓機場、去水牛城、去紐瓦克機場以及回酒店的人員名單,我的腦袋都大了,可這個總是說自己記性不好的女孩,硬是將4撥人都安排妥帖了。可能是累慘了,在紐瓦克機場旁的皇冠假日酒店的大堂,她分發著房卡抱怨起來:“公司竟然沒有為導游安排住宿,我得回紐約家里,明早5點半再趕回這里送機。他們這樣對導游,好嗎?”“不好!”我不假思索地接嘴。赳赳他們公司的老板自己難道沒有孩子嗎?為什么不能順手幫幫孩子們讓他們能感覺他們辛苦打拼的社會,底色其實是溫暖的?所以,當晚我看見赳赳在朋友圈里發了一條與白天事宜毫不相關的消息后,我忍不住評論“今天辛苦了。”她回:“哈哈,習慣了。謝謝你的安慰,現在不苦了。”她懂禮貌,一個與她萍水相逢的客人的安慰,怎么能消解她的辛苦?所以,又跟一句:“爸爸媽媽心疼死了。”她沒有最回復——該死,我一定讓她想起了遠在故鄉的親人。
天下竟有這么巧的事情,當晚,一篇題為“不敢死,不敢遠嫁,特別想賺錢,因為爸爸媽媽只有你”刷屏朋友圈。我讀后很感動,只是作者將她母親送她遠行后淚流滿面的瞬間解讀為傷離別,我覺得至少是不完整的。獨在異鄉的兒女必將比在爸媽身邊吃更多的苦,媽媽的眼淚更多為這而流的。
天下父母,沒有一個不想自己的孩子能在更加廣闊的天地里自由翱翔的,所以孩子,你選擇在爸爸媽媽身邊過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不錯,但做父母的總會感覺心有不甘。不過孩子,當你選擇遠走他鄉想試試自己的翅膀到底能飛多高,做父母的當然很欣慰,只是遠方的風更硬雨更涼遠方的白眼也更加難以消受,你,做好做足應對的準備了嗎?
至于,你是我們唯一的孩子你的離去會讓我們倍覺寂寞,這是真的。不過,我們愿意在遠方感應你的愛,所以,“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
附:寫于2011年9月的一篇舊文
你的背影,漸行漸遠——寫給兒子
我們六點不到就出門了。
電,把白天無限拉長后,這樣的季節,早晨6點已天光大亮,城市卻還在熟睡中,街道因此少有地安謐。偶有播報新聞的廣播從隔壁的車里傳過來,安謐愈加凸顯。
我明明踏實地坐在車子里,感覺身體漂浮著。我知道這身不由己的原因——你要遠行了。
你進這所大學,我們就知道它有交換生的計劃。你中學同學中不少去了美國、英國、澳大利亞……你也曾猶豫過是否出國深造。因為你的猶豫和我們的不舍,你最終留在了國內。人不能同時在兩條河里趟著,我們因此時不時懊悔。交換生是不錯的彌補,而你,與中學階段一樣,用“涉險過關”的方式,拿到了日本一橋大學的交換生資格。
今天這么早出門,就是送你去機場飛東京的。
因為早,機場不似我們以往經歷的那般嘈雜。我們想了想,讓你自己推著箱子、背著包去確認機票。很快,你的行李上了傳送帶,就是說你真的要出發了。可以送你到安檢口,可是,分別不會因為遲來十幾分鐘而不傷感,我們于是別過。你也許不知道,你剛一轉身往安檢口去,我們就忍不住轉過身來,看著你的背影,漸行漸遠。
感慨不已,因為從你成為我們家一員的那一天起,都是面對著我們撲將過來的。
你六個半月就去托兒所了,那時,你只能用雙臂撐起自己的上半身。即便如此,每到向晚我們去接你,你總是撐著自己的上半身等待著我們。
后來,上幼兒園。看見我們,老師就會用麥克風喊你的名字,不一會兒,我們就聽見你的腳步在走廊里歡快地響著,幾秒鐘后,你一臉歡笑撲進我們的懷抱。
你的小學,曾經住校將近兩年。每個星期五的下午,我們就在汾陽路的普希金像前等待送你過來的校車,每一次見到你總是不出意料地衣襟歪斜臉蛋臟,可我們總當頭一回一樣熱切地盼望著你,我們很愿意看著你笑著撲向我們的樣子。
上中學了。還是笑對我們,內容卻隨年齡的增長變得悲喜交加。中學的第一次家長會,我們坐在教室里替你領受你的班主任對你體無完膚的批評,你站在教室外的窗下徘徊又徘徊。一看見我們走出教室,你努力笑著走向我們:我還好嗎?“你好不好,還用問我們嗎?”這么多年過去了,9年前我回答你的這句話記憶猶新,因為在刺痛你的同時這句話更深地刺痛了我們。我們明明知道給成長中的你最大的快樂是我們的職責,可是,這個社會過早地將你扯進競爭中后就由不得我們隨遇而安了。好在,你是一個樂觀的孩子,雖不肯花百分之一百的工夫考得令我們高枕無憂的成績,卻總能笑著面向我們。
高中。與你小學同學初中同學又成為高中同學的他,考試成績總是那么優秀,于是,在那次家長會上他和他媽媽高調向我們示威。再理智的父母都做不到視若罔聞。在地鐵車站上,看見你一襲明黃外套站在遠處,我喊你,控制不住地哽咽,你轉向我,笑吟吟地走近我,像是觸摸到了我的傷心,站到我身邊的時候你車轉身子背對著我——當時我意識不到,總是給我們笑臉的你,開始用背影替代笑臉了。當時就是意識到了,又能怎樣?難道就能阻止或者延緩這一天的到來?
你在計較著多花一兩天時間復習功課能多拿5分的性價比的糾結中,踩線進了這所大學踩線獲得了交換生的資格又幸運地選到了你最向往的一橋大學,今天出發。凝望著你走向安檢口的背影,我們沒法不清醒地認識到,從今以后,我們看你,背影遠遠多過笑臉,且這背影,漸行漸遠。
我和你爸爸,從無到有,從孤單一個人到組成一個家庭,然后有你。你的背影,漸行漸遠,意味者從今以后我們三個人的家就要變成兩個人的家,再然后是一個人的家。你不會沒有家,但那是你的,不是我們的。等到我們的家消失以后,你的家也許正蓬蓬勃勃,周而復始,大致就是這個意思,不知道等到那一天,你會不會轉過身來面向我們曾經的家微笑,笑里有一絲悵惘的話,我們會倍加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