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騰騰地挪進城之后,商隊四散,道路通暢起來,靖風鏢局就在離城門不遠的街邊,幾個鏢師把馬交給店里的伙計后就掀簾子進去了,秦飛光和一個清瘦的青年落在最后,青年正要進門,卻聽見秦飛光在后頭囑咐伙計先別給他的馬喂草吃,伙計應了一聲便走了。
青年轉頭問道:“你今兒就回去?”
秦飛光笑著搭上他的肩膀:“怎么,舍不得我?”
“拿開,”青年拍掉他的手,皺眉道,“你這次到了南海就催著往回趕,大伙累得不行,一路上就盼著回來痛快喝一回,你今天還想脫身?”
秦飛光聳聳肩:“我又不傻,我現在就走,”那青年眉頭皺得更緊了,正要說話,秦飛光卻先一步開口,“老熟人了,一次兩次沒喝酒還怕得罪人不成?”
那青年不置可否,見他一臉不在意的樣子,頗為嫌棄:“山海樓又沒出什么事,再說了,江湖朝堂隨便指個有頭有臉的人,十有八九是山海樓出來的,出了事還輪得上你一個小鏢師么?你上趕著討沒趣呢?”
秦飛光看了看他,突然笑起來:“還真是……”
青年以為有戲,準備再跟他講講道理,誰知眨眼功夫對方已走向后院,頭也不回地沖他擺擺手:“鄙人生平最愛自討沒趣,討沒趣才有趣呢。這次我欠大伙的,下回我請客。”
山海樓,蒼山苑。
天色已晚,小院內早早地燃上了燈,燭火透過乳白色的油紙柔柔地灑在鋪滿鵝卵石的路面上,微風帶得四周的花木細細摩挲,花木深處立著座古樸的小亭,因掛了一圈燈籠的緣故,亭中顯得極亮,。
秦飛光一進來便瞧見擺在當中的一桌酒菜,亭邊的欄桿上倚著個一身紅衣的女子,正百無聊賴地扯著伸到涼亭里來的樹枝,他原地站定,歪著腦袋打量了兩眼,忽然想著緋淵倘若不開口,不蹦跶,就這么安安靜靜坐著,那副容貌還是能哄不少人的。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專心扯葉子的緋淵這才轉頭朝小徑望去:一黑衣青年一手端一盤菜,兩盤菜上還疊了一盤,此時那菜已是搖搖欲墜,好在他三步并兩步沖到桌前,幾乎是用扔的,穩穩當當地將三個菜撂上桌面。
緋淵嘴角一扯,正要說話,那青年已一腳踹過來,惡狠狠道:“你大爺的緋淵!上來搭把手要死啊!”
緋淵略一側身便躲開他這腳,懶懶道:“是你自己跟我說壽星什么都不用管光吃就行,怎么又賴上我?”
“菜灑了你吃個屁!”青年瞪了她一眼。
“誒,你自己沒端穩怎么怪上我了?我不是讓柳浪幫你打下手去了嗎?”
青年冷哼一聲道:“緋淵,我發現你這人還真是越來越沒皮沒臉了,你自己弟弟什么樣兒你不知道么?”說完他便轉身走了。
緋淵底氣有些不足:“柳浪怎么了,好歹是個人吧,幫你燒燒火什么的……”
“你讓他來幫我燒火?”敏度氣極,轉身朝她喊了一嗓子,“求您了行行好吧,下次直接給我把柴火,都比您那弟弟有用!”
敏度是國師座下第三位徒弟,除了學劍外還到山海樓茯苓居的偷學了一身好醫術,他性子比較沉穩,但一碰上緋淵姐弟就忍不住要斗斗嘴打打架什么的,不過三個人關系其實挺不錯,緋淵每回考核都和敏度作伴,兩人總是一起不通過。
眼看兩人就要動手,秦飛光立刻抬腳朝小亭走過去:“小師妹!”
那邊的兩人俱是一驚,轉頭看向突然出現的秦飛光,敏度先反應過來,喊道:“秦師兄。”
秦飛光沖他點點頭,示意他趕緊溜,敏度會意,沖緋淵翻了個白眼,痛快地去了廚房。
緋淵沒搭理他,詫異道:“你不是去秀昌國走鏢嗎?怎么回來了?”秦飛光沒答,自顧自坐在桌邊,伸手拿了塊切好的雞肉往嘴里送,她試探道,“鏢被截了?你卷東西跑路了?”
秦飛光皺眉:“你就不能想我點好啊?我回來早點不行啊?”
“不是,那你這也太早了吧?”緋淵不解地坐到他邊上,“你上次去扶風都用了兩個月呢。”
秦飛光將骨頭吐掉,又伸手去拿,手一伸到盤子上便被緋淵打掉:“等人齊。”
他笑了笑:“人家做菜呢,你能安心地在這兒扯葉子玩兒,現在我吃兩塊肉你又心疼了?”
緋淵往后一躺,靠在欄桿上閑閑道:“一碼歸一碼,他答應幫我做菜我就等著白吃,但是他和柳浪在廚房里忙了大半天,先吃就不大對了。”
“你倆感情可真深厚,”秦飛光聳聳肩,就著桌邊的帕子擦了擦手,“上回我們不是還去攬月城玩兒了一圈嗎,當然時間久,這回我可是押完東西就馬不停蹄地往回趕,能不快嗎。”
“這么著急?出什么事了嗎?”
他和一臉探究的緋淵對視片刻,挑了挑眉:“自然是想你了。”
“了”字還沒來得及說完就被緋淵掃過來的胳膊肘打斷,剛用手掌擋了一下,緋淵另一只手已抽了腰間的短劍揮過來,嘴上惡狠狠道,雖然裹著劍鞘,但就她這么一下砸下來,估計有得他受,于是秦飛光果斷收手,起身一躍,跳到亭外的小徑上,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敏度,怎么菜還沒好,餓了,餓了。”
等菜上齊的時候,天已黑盡。
跟在敏度后面端菜的少年一落座就嚎上了:“阿姊,你嘗嘗這個,這個是我做的。”
那少年十六七歲的模樣,眉眼清俊,卻長了一副娃娃臉,眉梢眼角都掛著幾分稚氣,正是緋淵的弟弟,國師親傳的小徒弟柳浪。
等秦飛光也磨磨蹭蹭端著湯過來時,剛得了表揚的柳浪迫不及待取了筷子道:“秦飛光快點!就等你了。”
秦飛光把湯放到桌上,奇道:“這就齊了?就我們四個?”
柳浪咬了一口雞腿:“東海那邊流寇作亂,皇上讓兄長領兵鎮壓去了。師傅前段時間出門辦事,一直沒回來。”
說完他便專心啃雞腿了,秦飛光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只好問道:“那還有一個呢?”
柳浪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倒是一邊的緋淵開口道:“這幾天宮里擺了蘭亭宴,神川替師傅去了。”
秦飛光眨眨眼,蘭亭宴是蔚城一年一度的盛會,上一任滄浪君主珣帝,識人善用,禮待賢才,不時在御花園宴請文武大臣,令文人墨客,暢談古今政史。
珣帝連擺幾次宴會,概不追究言談有失者之責,反而連連提拔其中見解學識出眾者后,宴中之人莫不大膽薦言,相互辯談,未受邀請者則自發在民間設立類似的清談會,層層選拔,表現出眾者得了名聲,便能收到珣帝親筆請帖,請赴下一場宮中大宴。
清談會對滄浪朝政大有裨益,珣帝在位時,滄浪出現了遷都以來的第二個盛世,于是瑄帝繼任后,不僅將清談會保留下來,還將其定名為蘭亭宴,專辟了座花園用以設宴。
總之到了瑄帝這里,蘭亭宴漸成定制,能受邀進宮參加宴會的都不是簡單的人,何況前幾年在蘭亭宴一鳴驚人的丞相獨子何瑜正風頭正勁,連國師本人去蘭亭宴都討不著好,遑論一個十幾年沒出過蔚城的小屁孩。
國師一直看中他這唯一一個走文道流的徒弟,比柳浪大不了多少的年紀,神川卻老成許多,言行舉止皆是不凡,不過一個從小在山海樓這樣的環境里長大的孩子,多少缺了點煙火味,往好聽了說就是不諳世事,用他們鏢局的鏢師的話說,就是嬌貴,無知。
也許是行走江湖這幾年看多了人心險惡,秦飛光越發喜歡起簡單純粹的東西,因此對神川這種小小年紀卻思慮甚多的人喜歡不起來,一聽他去了蘭亭宴,秦飛光還有些幸災樂禍,不過嘴上還是問:“那位何少卿也去么?”
緋淵點點頭:“他讓馬夫繞了一圈,特地到山海樓門口接了神川一塊走的。”
秦飛光一愣:“何少卿,來接神川?”
敏度忽然想起秦飛光已經有段時間沒回山海樓了,于是解釋道:“何少卿不是一貫與咱們大師兄交好嘛,過完年到山海樓來吃了兩回飯,說是與神川一見如故。本來以為只是嘴上客氣一下,誰知道一聽說神川要去蘭亭宴便趕來接走了。”
柳浪撇撇嘴:“快別顧著說話了,菜都要冷了!今兒是我阿姊最大,”說著,他給幾人的杯里都滿上酒,率先舉起杯子道,“祝阿姊歲歲平安,一生康健!”
敏度接著道:“大吉大利,歡喜無憂。”
秦飛光也跟著舉起杯子,笑道:“祝愿我的小師妹今后,傾國傾城,大富大貴。”
緋淵“噗”地一下笑起來,拿起杯和他們碰了一下:“謝了,那就有福同享,你們祝我什么,便能得到什么。”
秦飛光伸手指指她:“哎——大富大貴我可以要,但傾國傾城還是你自己留著吧。”
幾人會意一笑,一齊仰面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幾壇酒見底,桌上的飯菜也已經吃得差不多,幾人秉燭談了一陣,不知是誰先忍不住趴倒在桌上,一個接一個,不多時四個人都伏倒了。
初春夜里還冷得很,一陣風吹過來,一下就把緋淵凍醒了,她晃了一下腦袋,慢騰騰地坐起來準備叫其他幾人起來回房,剛一抬頭便見一人影在小徑上,瞌睡徹底醒了。她手扶上腰間的短劍,凝神看向那人影,后半夜燈籠的燈芯燒得差不多了,燈光晦暗,加上小徑邊上花木繁盛,實在看不清那人動作。
人影越走越近,那人剛一踏出被一叢花擋住的小徑,緋淵的手便垂了下去。
來人是個十七八歲的錦衣少年,身上背了個包袱,腳步輕且快,臉上本無表情,剛與這邊的緋淵打了照面,眉眼便活起來似的,離涼亭還有好幾步路,他已按捺不住似地小聲喊道:“緋淵!”
是神川。
緋淵肩膀垮下去,瞇縫著眼睛看他:“你怎么這個時候回來?”
神川緊走兩步來到她身邊的位置上坐下,眼睛亮晶晶地,壓抑著興奮低聲道:“師父來信讓我去清河鎮。”
國師是個坐不住的人,一閑下來就喜歡往外跑,偶爾還會捎上兩個徒弟一塊出去,美其名曰歷練,其實就是帶出去玩,所以他會來信讓神川去清河鎮也不是稀罕事,稀罕的是神川這壓不住興奮的反應,幾個弟子中,國師最看重的就是他,這幾年沒少帶他出去,且都是帶出去實實在在學東西的,也沒哪次見他這么激動。
緋淵問道:“師傅在清河鎮干什么?”
神川搖搖頭:“他不在清河鎮。”
“他沒在清河鎮干嘛讓你……”緋淵嘟囔兩句后,忽地一愣,“他讓你自己去清河鎮?”
神川點頭,眼睛里的燭火上下晃動著。
這下緋淵的瞌睡徹底醒了:“你一個人?這怎么行……”
神川的嘴角終于壓不住了,他眨眨眼:“所以你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