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愛恨
不知是誰,拖著殘骸回了九重天復命,天君如夢初醒...
原來他是刻意尋死,他所言條件,說什么為讓阿離心安,說什么為報恩情,都是幌子,他只不過,是想尋死,僅此而已。
天族,的確是個涼薄之地,當有人回稟天族太子已死,尸骨難尋之后,天君下意識地權衡利弊,而非先行搜查,言明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曾經的儲君,曾經儲君唯一的孩兒,全都與天族脫了干系。天君位本該是天族戰神的,因緣巧合才叫他坐了上來,如今阿離在昆侖虛,立場鑿鑿。
白淺,狐帝白止之女,戰神墨淵幺徒,曾幾何時,還是他的孫媳。
一切,都散了。
既已如此,何必強求。
父神之子,本就與這九重天無甚干系不是?
算定了天族戰神必定會以大局為重,私心傍身的天君如當年白淺封印東皇鐘那時一般,滿心算計。零零散散譴了幾人裝腔作勢,不叫落人口舌。由得當初立場不明,且夜華才醒就起身前往昆侖虛,以至于天族太子醒來的消息并未散播。
天君心中算盤撥得敞亮,另一邊,身為兄長的墨淵,自收信起,憂心如焚,即刻起身相尋。
小狐貍與小團子的詢問聲通通拋在了腦后,風馳電掣,片刻不敢停。打小,他就覺得自己該是還有個弟弟,因為他無論年幼淘氣也好,爭氣也罷,總是聽見母妃欲言又止,話里話外都透著遺憾。
那時他年幼,只是猜想,他想,若是他真的有個弟弟,那他作為大哥,應該多學些本事,如此,才好護他周全。他打小就有個不正經的大哥,日日都穿的花里胡哨,待他卻很好,看著那個花里胡哨的鳳凰,他似乎覺得,要是他做了大哥,更該比那只老不正經的鳳凰莊重些才好。也不能太嚴肅,不然該會嚇壞他。
他想,他要是有了弟弟,母妃要是做了魚丸,做了甜羹,做了桂花酥,他都該讓著弟弟,然后再看弟弟樂呵呵地同他一起吃,哪怕他不曉得與孔融一般讓梨,他也斷斷不會責怪他,他一定要把最好吃的東西都給他,日日帶著他出去玩,叫弟弟高興就好。
他打小就被人說是父神之子,做的對都是應當的,做錯了必是重罰,他想,要是他有了弟弟,不該要他如自己這樣,一定要他喜歡什么就能做什么,所以他年紀輕輕就專于學業修行,可他那個不正經的大哥總笑話他少年老成,他也不惱,若是哪天他們的弟弟出世了,那個不正經的大哥定然會明白他的苦心。
他等啊等啊,等到母妃都身歸混沌了,也不見他的弟弟,還是那一日,父君也快身歸混沌,才說他有個弟弟,與他一般大,只是因為當時母妃補天時傷了元氣,所以最終只能誕下他一人。他驚恐,惶惑,痛心...他等了那么久的弟弟,原來本該與他同一日出生。
他日日守著那朵小金蓮,每日里都得去看他幾遭,可是都過了幾萬年,小金蓮也沒有絲毫動靜。他想,是不是弟弟不喜歡他,所以不想出來見他,可是啊,他真的想快些見到弟弟,父君與母妃都不在了,他是弟弟唯一的親人,此后,萬不能再叫他受委屈,若是還有生死兩難的境地,這回,就該換他來。
又兩萬年過去,他連徒弟都收了十五個,那日里一起來了倆,這會子就有十七個了。小十七是他大哥領來的,說是撿來的野狐貍,哼,誰信呢,打小就喜歡騙他,恬不知羞!他一眼就看穿那是白止家的小女,九尾狐哪里會是什么野狐貍。本是個平常的日子,可是他覺得有些不一樣...
池子里的小金蓮閃著光,原來孿生兄弟真的有心靈感應一說,平平無奇的日子有了盼頭,他那日高興的很,大徒弟還以為是因為新來的兩個師弟合師傅心意,都錯了,那日高興是因為他弟弟終于有了動靜,他想,再過不久,就該出世了吧
他又等了許久,適才發覺,弟弟的動靜與新來的小十七脫不開干系,的確,十七性子活泛,平白給清冷的昆侖虛添了幾分生氣,真真是個好兆頭。
盼啊盼啊,一不小心,他就祭了鐘,祭鐘那刻他才知曉,原來除了弟弟,還有一人也叫他放心不下,所以他說,等我!
弟弟托付給了帝君,他則陷入了沉睡,夢境中有一個小童子,日日都收撿他四散的元神,拼拼湊湊得了一縷生息,那個小童子扎著總角,與他自己年幼時很像,他斷定,那便是他等了幾萬年的弟弟,想開口喚他一身,卻是妄想。
有一日,弟弟走了,他再也沒有回來....
七萬年
潮漲潮落
花開花謝
一醒來,物是人非
他最是著緊的十七,與他弟弟,有了阿離!
他巴不得放在手心的弟弟不肯喊他一聲哥哥,日日都防著他。他想,是自己錯了...
從十七來的那一日,就錯了!
他明明說過,不要弟弟再受委屈
他明明說過,要把最好的都給他
他明明說過,要是再有生死劫,這回就該換他
可最終,
弟弟投身去了天宮,受盡苦楚,少年老成-------世人形容弟弟如不正經的大哥當年形容他一般;喜怒不顯,才五萬歲的年紀,怎的就那般老謀深算...
他醒來時,弟弟在歷劫,趁著這閑暇,他看了書籍典故里所有關于弟弟的形容描寫,只言片語都記在了心上。
被上天選定的儲君!
他九歲時,每日里,自辰時被抱上書房那張金鑲玉砌的大椅子,一坐,便須坐七個時辰,直到萬家燈火的戌時末!
西天梵境佛祖辦法會,無人看管他課業,他偷偷溜出去同太上老君座下兩位養珍獸的童子逗了會兒老君養的那頭珍獸,被他父君捉回去,請出大棍子來毒打了一頓!
他從童子長成少年,聽到越來越多的神仙背地里議論,說他長得神似那位自鬼族之亂后便消失的掌樂司戰的墨淵上神......
他看見這些時,心在滴血,弟弟未出世時,他費盡心思地想對他好,可為何到頭來,活得竟是比他還凄苦。
隨著征戰的路線一路飛奔,最終在尸橫遍野的東荒落了腳。秋雨綿綿,寒風瀟瀟。滿目瘡痍,平地黑與白交織,難辨敵我。他比天族神仙來的還早,天色暗淡下只身一人翻找-----他等了幾萬年的弟弟。
天宮里的消息不知何故就傳到了昆侖虛,阿離聽見他娘親的大師兄說他父君去了戰場,即刻就慌了神。六年里里被作為儲君培育,他勤學好問,三爺爺告訴他,如今四海八荒太平的很,少有戰事,除了那些一直拖著無法著手的隱患糾紛。
“我父君呢,他有沒有回來?”
疊風搖頭,他還有更是殘忍的話沒能說出口,天族來人說,他父君已戰死沙場。
“他是不是受傷了,師叔,你告訴我好不好,我父君是不是受傷了?”
俯身跪地,天族戰神的大弟子將高聲質問的小團子攬入了懷,無言沉默,最是可怖。
柔弱瘦小的身軀不知何處來的力氣,將這攬著他的懷掙脫,他不要別人抱,他只想要他父君。小糯米團子一雙小短腿像生了風一般,蹭蹭地往昆侖虛外跑,身后的白淺緊緊跟隨,縱使她再迷糊,也該知曉這無聲的沉默該是多么意味深長。
小團子如何也是跑不過他娘親,三步兩步后就被他娘親拽住,再掙脫,再被拽住。
“你做什么要攔著我”
“阿離,你父君將你送來,定是有他的考量”
向來乖巧有禮的小團子在白淺懷中扭打掙扎個不停,旁人無法上前相助,只能怔怔地看著,這對兒母子。
“你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去尋我父君,他定然又是受傷了,除了阿離,沒有人會心疼他的,阿離要去尋他”
他娘親的手死死拽著他不肯放,阿離覺得很委屈,明明父君都這般了,娘親為何不心疼父君呢...突然間明白了原由,父君此前在昆侖虛待了許久,這期間,父君可是.......
如何也掙不開這束縛,想著他父君,更是悲從中來,憂心難耐,牙早就長齊了的團子,惡狠狠在他娘親手腕上留下一排牙印。
“我討厭你,阿離再也不想見你了”
賭氣任性,心中郁結無法疏導,阿離飛快地往大門外走,徒留白淺愣在原地。他說的話明明是氣話,做不得數,可她心口卻還是隱隱作痛,反倒叫她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事。一旁的子瀾見她這般,上前輕聲安慰,可也無濟于事。
“小孩子的氣話當不得真,而且太子殿下修為精純,一定不會就此身歸混沌,十七,你別過于憂慮”
她看著離去的綠色身影,木然點頭,可心中,卻是緊緊懸著,這幾日一貫如此,也就不大在意,此刻想來,興許是與師傅胞弟有關....
阿離不知在地上摔了多少次,綠油油的衣裳沾滿了灰,終是到了大門口,卻是天樞伽云一起攔著他。他們告訴阿離,君上早有吩咐,說無論如何,這一月間他都不得出昆侖虛半步。
原本還存著念想,聽見這話,連唯一的念想都不復存在。他知曉的,父君做事向來周全,若非早有打算,如何會這般。想起那日父君來見他所問的之事,猛然醒悟過來。父君他,是想將自己安置在昆侖虛?
“阿離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你們都不要阿離....阿離不想要團團圓圓了,阿離只要父君.....”
昆侖虛內,是哭得撕心裂肺的阿離,東荒橫嶺,是憂心如焚的墨淵。翻了那么多玄色身影,卻唯獨不見他。
雨聲漸緩,地上卻依舊泥濘,漫無邊際的橫嶺之地,叫人心生畏懼。倘若真的....
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握住,可只一瞬又松了手,腦中飛快運作,急急將尸身翻開,才終歸是見著與他面容相似的弟弟。
想即刻將他扶起,可真的著手才發覺他身上刀傷累累,不敢大動,縱使是馳騁疆場數十萬年,縱使經歷當年神魔大戰,也不及此刻來的驚慌。顫顫巍巍將他弟弟扶著在云頭上躺好,火速趕回了昆侖虛,期間還不忘與折顏傳音。
將至入冬,晝夜溫差極大。在云頭之上,他身旁的風聲喧囂瑟瑟。仙霧繚繞的昆侖虛近在眼前,來不及回應那個已經啞聲的小團子,墨淵與夜華化作青煙,即刻回了廂房。
“父君他怎么了?”
緊跟其后的阿離進了房門突然發問,繼而那些弟子們也都一并擠了進來,往日最是沉穩的大徒弟說要去請折顏,又被他師傅叫下。十七看著那個躺著的師叔,臉色煞白,屋內亂做一團,無人發覺她的不對勁。
“父君,父君你醒醒,你這是怎么了....”
費力爬上床,小團子看著他父君就這樣安安靜靜躺在床上,似喘不過氣。六年前,他甚至沒有辦法看他父君最后一眼,所幸天意垂憐,父君并未長逝,可如今...如今...難道又再重演一回悲劇?
道道傷痕入目,想起自己受傷時,他父君安慰他的法子。阿離輕輕拂過夜華手上傷口,柔柔地吹了口氣。
“吹一下就不疼了.....父君,你睜眼看看阿離好不好,阿離以后不哭不鬧,你不要丟下阿離。”
也不知這小娃娃哭了多久,折顏終是風塵仆仆趕到了昆侖虛,看著平躺著的夜華,他大概就曉得了原由。當年,夜華告訴他要去沉瀛洲時,他就曉得,這孩子是個不把自己折騰死不罷休的性子。被阿離拖著坐在了床邊,即刻診脈,幸好生氣尚存,還有得救。
待他欲起身抓藥時,竟才發覺阿離已伏在他腿上睡下,畢竟才是個三百歲的娃娃,真是苦了他。抱著他起身,喚了聲小五卻無回應,眾人回頭,十幾道目光都射向她時,她才回了神。自然而然地接過折顏懷中的阿離,隨即就抱著他回了房門。
白真在折顏后頭趕來,一門心思就去尋了他妹妹,看著她臉色不好,憂心的很。她只說無事,白真也就不好追問。一道去看了夜華,待到安定下來,她主動接了照顧夜華的任務。雖然無人責怪她,可冥冥中她總覺得這事與自己脫不了干系,除卻這些,她甚至還覺得,照顧他本就是自己分內之事。
阿離每日里都與白淺一起陪著夜華,夜里他才回去自己睡,白淺則在廂房內貼身待著。已經第五日,他還是沒有半分要醒來的征兆,可折顏說過,他一定會醒,那便假不了。
夜幕降臨,如今已經入了冬,夜里風尤為大,白淺起身關了門窗,卻如何也睡不著。走至床邊看了看還昏迷著的夜華,怕他會冷,又拿了床被子給他蓋好。
睡在地上著實硌得慌,小狐貍覺得渾身都不舒服,可也無可奈何,看著樹影綽綽,迷迷糊糊又入了夢。
第十一日里,師傅接連來看了幾遭,又唉聲嘆氣地回去,阿離絮絮叨叨個不停,與他父君說著話,卻是如何也不肯理他娘親。白淺見他這般,也只當他孩子心性,他父君醒了自然就好。
不知為何,看著他靜靜躺在那里,小狐貍的心就像被揪著,提不高放不下。如鯁在喉,忐忑不安,心亂如麻,這些都不足以將她心中的感受形容出來。
可即便她再迷糊,她也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可究竟不對勁之處在哪,她如何也不明白....
日落而息,阿離被子瀾帶回了房,白淺又只身孤零零地陪著夜華。忽而一陣風起,她本想將窗關得更緊些,卻意外發覺,窗外下起了大雪。樹梢上僅剩的幾片葉子裹緊了自己,還給自己披了床雪做的被子,后山的仙鶴也躁動起來,鶴唳打風里傳來,又自風里流轉而去。白雪皚皚將昆侖虛覆蓋,仙氣繚繞的氤氳下,昆侖虛更是美的不可方物。
看得入神,直到陣陣咳嗽聲傳來,她才即刻關緊了窗。叫她欣喜的是,那個躺了半月的人,終是睜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