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人類開口說話,世界上就多了些奇形怪狀的聲音。如果把它們制成樣本,你會看到塊狀的、片狀的、條狀的、羽狀的、彈簧狀的甚至冬蟲夏草那樣半直半彎狀的各種語言的模樣,當然,它們還有固態、液態、氣態之分。每天每夜,人類都在源源不斷地制造著聲音,這讓客廳里、公園里、小巷里、飯店里、商場里、演播廳里、會議室里……到處“言”滿為患,你一抬腳,也許就踏在一堆廢話上。一個堆積了過多語言的地方往往會有片刻的沉默,因為再也沒有一個句子能夠安插進去。人們只好等,等到無關緊要的那些話自動消失,他們才啟動嘴唇制造新的話語。
不同的人,說出的話也不同模樣。
有個人是典型的談話愛好者,每天說的話比她雜貨店里的貨物還多。我每次光顧她都說個不停。她的話像貨車縫隙里不斷灑落的沙子,不僅續續不斷,而且因為擁擠,字和字之間還摩擦出“呲呲”的聲響。當然這是些廉價的“沙子”,庸常瑣碎,無害無益。我猜她是身體里裝的話太多,所以才需要這種無時無刻的傾倒。如果哪天她忽然學會了沉默,那些來不及說出的話,沒準會把她變成一個胖子。
也有人不善言辭。他們話少,且懶得雕琢,說出的話都帶著沉甸甸的原始重量。一些不太牢靠的人際關系往往因為不堪其重而歪斜變形。還有人說話會出口成霜。我不知道一個人心里多冷,才能讓嘴巴里剛剛吐出的那些話冰凍三尺。但這不算可怕。我真正害怕的是另外幾種情形。比如一個人明明沖著某甲說話,旁邊的某乙卻忽然中箭身亡;再比如有個人,他(她)臉上是笑的,語氣也婉轉,可你能明顯感覺到那絕不是天生的柔軟,而是一架弓在刻意拉彎,一把劍在有意沉默。所有的彎曲和隱忍都是在醞釀更大的爆發。如果拆去他(她)語言上的堂皇包裝,你會倒吸一口冷氣,因為叮叮當當掉落下來的全是尖刀利刃,隨便一件都能取人性命。
我是個聲音迷,從小收音機給了我很好的訓練,我對好的發聲有天然敏感。有人說,散文和隨筆是靈魂的長相,其實聲音也是,單純地聽一個人說話,往往比面對面聊天更能接近他的內心。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愛上了一個叫李野默的男人,我并不認識他,也不知道他的長相,但我從他播讀的《平凡的世界》里“看” 到了他——他用聲音塑造了自己的模樣——冷靜、儒雅,風度翩翩。我還喜歡另一個聲音,柔和敦厚,溫暖無邊,它出自一個叫李立宏的男人之口。打開《舌尖上的中國》,他的聲音以暖流的形式漫漶過來,帶著麥香和三月的光線,無聲浸潤到聽眾心里。在他面前,任何裝腔作勢矯揉造作的聲音都不值一提。
一天我去商業街,滿耳都是沿街店鋪此起彼伏的廣告聲。那些聲音熱烈,急切,爭相自賣自夸。忽然,我聽出了一點不同。那是一個家具廣告,可它一點也不商業,不僅不商業,而且還有一點端莊甚至冷淡,這使它從熱鬧的聲潮里跳離出來,仿佛一個不相干的看客。我一下想起,那是很久以前朋友托我錄過的一段廣告。我沒想到,時隔已久,在嘈雜熱鬧的聲音洪流里,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