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晚飯后,我轉(zhuǎn)到大嶺最高處,碰見一個坐著的孩子,腿蜷著,兩手交叉抱著腿。我問他干什么,他說:“等月亮。”
天陰,月亮不一定出來,或者一定不出來。可他那勁頭,非把月亮等出來不可。月華亮在他心頭,照入他窗,他的陽臺要一白如晝了。
2.這幾年小村人事凋敝,每次回來總動游子客愁。眼看著兩三年內(nèi),幾十個老人一個個倒下,而新進的人口幾乎沒有,人多發(fā)遲暮之嘆。與父親言及,他說:“沒有,鄉(xiāng)親哪一個也沒有遠離。最遠的也不超過一二里,都在房前屋后呢!”
我了然。他說的是那些墳頭,那鄉(xiāng)鄰的歸宿。是的,一生耕種于野,最后埋骨于野,也算結(jié)局圓滿了。活著與親人同悲歡,死了還與他們遙相望,真是極好的事情。坐在門外的青石上吃飯,抬頭就能看見那些熟悉的墳頭。廣中伯,大長叔,四伯,六伯,廣產(chǎn)伯,歪哥,偏哥……他們不在有三十年,二十年,十年,五年,三年,一年,其實就如在身邊一樣。在鄉(xiāng)人眼里,他們一會兒也沒有離開。他們哪里是去世,是去地里看莊稼了。
如有魂靈,不遠的他們一定不會傷害親人,嚇著鄉(xiāng)親,他們或遙望,或默默歸來,佑護這邊親人平淡而安穩(wěn)的生活。如無魂靈,他們長臥村田,墳里小小的棺木,地上小小的墳頭,就是他們作為曾經(jīng)的生命的坐標了。他們在那里,不管多久,后來者都知道他們是申洼村的先人。
當(dāng)然,小村得存在。如此,故人不死。
3.去年十月,七十多歲的周子叔不在,陳古洞開車的年輕人撞了他。最后,賠了幾十萬。
上周,去山西打工的五十多歲的改成從架子上掉下來,當(dāng)即就沒氣了。匆匆把他的哥弟接去,說事。最后,賠了幾十萬。
鄉(xiāng)親們說起這些沒有一絲的傷悲,反而是慶幸和艷羨。他倆如果活著,拼死干到老也不能落這么多錢,這一下子給兒女們留這么一筆巨大的財富,真是死得其所了。
有人來找我,讓替介紹干建筑的差使,越危險越好。他說,如果出事,千萬別弄傷,最好一下子弄死,誰都利亮。
拿命讓孩子致富的父母啊,你們的子女安心地接受那些票子嗎?
4.我下午把床抬到門外,說夜里睡在外面。父親不許,他說露水太大,潮氣太重,蚊子太多。我說月亮太明,星星太亮,視野太好。父親不說話了。
月亮當(dāng)頭,正在中天,露水是從月亮里的桂樹上搖落下來的吧?夜一入靜,月亮就是我一人的了。我獨享這無邊月色,有這朗照千秋的高闊緊鄰,該是何等的氣概和富足!我和月亮說悄悄話,和星星互相眨眨眼,聽蛐蛐的叫聲幾乎要抬起我的床,看經(jīng)過嶺上的車燈在拐彎那一刻看好照到我的被子上,朦朧里牛倒沫的磕牙聲如小童私語。我覺得我親手創(chuàng)作了一個童話。
5.長天問我螞蟻是不是會把巢壘到樹上,我說那一定是朽化不堪的老樹,中空后讓螞蟻誤認為那就是大地的骨骼或者土壤的同類。他說不是,他親眼看見就是我床邊的這棵春天剛栽的小桐樹上,有一只螞蟻咬著一個蒸饃的饃花往高處行進。我說可能是另一只螞蟻困到了樹頂,不能自由,它要送物資前去接應(yīng)。他皺著眉頭不相信。樹上沒多少葉子,一片一片看看就可知道結(jié)果。但我倆都沒這樣做。螞蟻運糧的真相只有螞蟻自己知道,我自以為是的聰明也許是個一本正經(jīng)的笑話呢。
在真相確認前,一萬個假設(shè)都覺得自己比真相更接近真相。
6.我打著這些字,光亮吸引了蚊子,它們來我臉前撕打和歌舞,我只得用手不停地驅(qū)趕。它們哪里肯給我半點的讓步,嗡嗡嚶嚶更加活躍,如趕一場約好的盛會。有幾只爬到手機熒屏上,在字上停頓,好像在研讀品味,看我寫得可賽蘇李……
我正在煩惱,一只小狗從水道沿鉆了出來,來到我床邊,叼起我的鞋子,向麥秸垛那邊跑去。我氣不過,光腳追趕,終在那小小的高地邊,它放棄了鞋子,搖著尾巴歪著頭看我。我穿上鞋子,想上去揍它,忽然發(fā)現(xiàn)這里除了有皓皓月光,還有習(xí)習(xí)清風(fēng),哪里有半只蚊子?索性坐在鞋子上,繼續(xù)打字,任蒼茫的思想蔓延,就如這夜氣越來越重的浸入。
小狗原來是來替我驅(qū)走蚊子的,我誤會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