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鳥

《來自風平浪靜的明天》

1

“我在這里寫故事,天空中有銀河,遠處有山谷和湖泊。當我閉上眼睛,我還可以看見海洋上空,有一只小小的白鳥飛過,它有時飛得不急不緩,像一個閑散的游客,有時又像一個遲到的孩子,連留下的痕跡都是凌亂的?!?/p>

抄完最后一句天色已經很晚了,武清南抬起頭,只覺得紅光熠熠,仿佛哪位鬼神弄殘了夕陽,血液正一股一股地侵占著海面。

她打了個哈欠,拎起一旁的梨形燈瓶,往懷里一抱,順著山坡往下走,邊走邊捋,抹了半天才抹凈上面的草。

這處山崖就一點不好,草太多,也不知是什么氣候,一年四季地,就沒見褪色過,琉璃燈瓶往上一放再拿起來,活像炸毛似的。偶爾沒事時,武清南在這山坡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等到太陽往海里掉了,她再往崖下走。不過大多時候她還是留在海底。

這時候正趕上漲潮,暮光順著潮水往岸邊走。武清南慢悠悠地踱著步子,等到了崖底,石頭上已貼了不少紅光熠熠的暮色。但這樣的光不好,往往撐不到凌晨就黯了。站了一會,潮水漫至腳跟,武清南看了看海面,這才蹲下身,從中扯下一塊,放進燈瓶,燈瓶瞬時亮了起來,紅光閃動。

她正要往海里走,卻在這時見到了平常不怎么見到的……人,也許……并不是,誰知道呢。小女孩坐在一塊圓石上,紅色的裙擺沾了水,緊緊貼著石頭,短發齊耳,雙眼有神,眉角帶笑。

“姐姐,好漂亮?!?/p>

“啊,”武清南低頭看了看燈瓶,晃了兩下,里頭的暮光像水般搖了起來,“是挺漂亮的?!?/p>

小女孩搖了搖頭,“我是說姐姐好漂亮?!?/p>

武清南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彎下腰看著小姑娘,“是么?你真的覺得姐姐漂亮?”

“那你跟姐姐回家好不好?”她側過身,指了指海洋。

小女孩眨著大眼睛,對上她的視線,甜甜一笑,“好啊,不過我得告訴哥哥一聲,我哥哥打魚去了。”

武清南倒是沒料到這個冷靜的回答,倏而便托著長音應了聲“好”。

站直了身,山坡上一個少年躍進了視線,這少年雙手搭在腦后,腰側的褐色魚簍隨著他的腳步左右跳動,似笑非笑地打量著她。

武清南歪了歪腦袋,踮起腳尖,哦,沒有影子。

“諾,你哥哥來了,知會他一聲,明天我就帶你回家了?!?/p>

“誒,姐姐?!毙∨氖^上滑下來,小手拽著武清南的衣擺,問她要一點暮色。

武清南不是個溫柔的人,也不是個多么好相處的人,但凡事似乎也有例外,比如荒無人跡的這里。

時間在兩個時候走得格外迅疾,一是早晨,一是傍晚。武清南看了看海面,抿著唇,從瓶里倒出一掬光,俯身道:“姐姐其實是個很小氣的人,平常徐媽給我要我都不帶給的,但姐姐還是想給你,因為看見你啊,姐姐覺得很熟悉,很安心?!?/p>

男生懶得再沿著路走,索性從半路跳了下來,還沒來得及看他站沒站穩,人已經走到跟前了。

“武清南?”

這下武清南皺起了眉頭。

男生指了指燈瓶咧嘴一笑,團團紅光之中映出黑色的三個字。

2

武清南提著燈瓶,腳尖貼著腳跟沿著馬路牙子走,路過小二燒麥時想著徐媽做的桂花糕進去買了糖。

小二燒麥,其實就是個雜貨鋪,老遠就能望見一塊紅色的牌子。

從海底往上看,游魚像飛鳥,或大或小,成群游過,有時烏泱泱的一片,燈瓶就派上用場了。

“哎,又去撿光啦?”徐媽聽見動靜問道。

武清南應了聲,“這多有意思?!?/p>

這里并非沒有電,只是燈光到底不比暮光,平白生出幾分柔暖。清南挨個往燈管里注入些,都妥帖了,往廚房一貓,巴巴道:“徐媽,我想吃桂花糕了?!闭f著,一手拎起了買回來的糖。

徐媽在圍裙上抹了抹手,接過來,打趣說:“你也學著點呦,要么以后嫁人了可怎么辦呀?”

她笑,“那就找個會做飯的,不會做飯的不要?!?/p>

徐媽說話有點江浙一帶的味道,軟軟糯糯的,帶著點撒嬌的味道,清南想起來雜貨鋪小二叔,忍不住又是一笑,“徐媽,其實四川人說話也沒那么好笑吧,怎么從小二叔嘴里說出來那么搞笑呢?!?/p>

“哎呀他這個小刮皮,要不怎么開起了雜貨鋪……”

家里的墻壁上掛著幾幅相框,徐媽從前的生活被框住一二,徐媽,徐媽的丈夫,徐媽的兒子,一家三口,大抵是幸福過的。

她看了看,又看了看,突然一怔,“徐媽,我好像見過他,在今天岸上?!?/p>

“是嗎?叫什么名字啊?”

“啊,忘了問了,需要什么?”

“紅邊的小碟子,在最右邊那欄?!?/p>

清南從櫥窗里取了遞給徐媽,跟著進了廚房,“徐媽,您兒子他叫什么名字?”

“筑生,魯筑生?!毙鞁屔裆?,看不出特別的情緒,倒是武清南,今天格外話多。

清南跟著念了一遍,“怎么寫?”

“建筑的筑,生命的生,他生來苦命,是靠別人捐的心臟才活下來的,活得不容易,我和他爸就想著起這個名字啊,以后記著點,多幫幫別人,要是好好的話,大概也和你這般大了。”

清晨,武清南念著徐媽的兒子,雖說不怎么可能,但到底是太無聊了,一過早飯,她便去了房頂躺著。

小鎮沒有名字,大家都叫它烏有鄉。這里的人們都溫柔善良,踩著石子路,路過或粉或黃的樓房,不出百米便已先打了百句招呼。

但還是少了點什么。這時候的武清南會格外想化身為一條魚,游出這個小鎮,游出這片海洋。

挪開手背,陽光穿過層層海水,已沒了多余的光芒穿透眼睛。從這方位來看,應該才是九點鐘。所以說,除了早晨和傍晚,其余一切的時間都格外漫長,仿佛過不完似的。

到了下午四點的光景,海面多了一葉小舟。武清南游上去,看到還是那少年,歡快地喊了聲:“魯筑生。”

他沒應,靜靜地放線,釣魚。

雖說料到了,但事實到來的一刻還是過于突兀,不免讓人有些失望。

武清南俯仰于海面之上,沒有言語,看了一會,覺得曬眼,只好換了個方向背對著陽光。這樣一來,武清南驚喜地發現,她可以看到男生的大半個側臉,這男生鼻梁高挺,額頭飽滿,有耳珠,從面相上看是有福氣的人。只是可惜了。

魚線晃了晃,男生弓起身子,猛地一揚胳膊,踉蹌了下,一條通體白色的大魚“撲”的一聲掉到了甲板上,個頭不算大,勁兒還挺大,若是他稍懈點力,怕是都控制不住了。

男生一腳踩著魚線,騰出手來抓魚,清南這才看清,這魚并不是咬住了魚鉤,而是被魚線一圈圈地纏住了。也是,都這樣了,再奇怪的世界還能有多奇怪?

拆了線,魚的兩鰭倏地彈開,支在兩側,像兩只翅膀。原來我以前看到的就是它啊,清南爬上小船,蹲在一旁,”我以前看到過它,以為是白鳥?!?/p>

男生捧著魚,小心地放進桶里,眼神定在游動的白魚上,“啊,是白鳥。等它再大些,就是白鳥了?!彼噶酥改莾善~鰭,“會長成翅膀的。”

清南點了點頭。兩人一個坐著,一個蹲著,沉默地看著這條白魚。

男生挪了視線,問:“你剛才叫我做什么?”

她蹙了下眉,想了想,道:“魯筑生?”

“啊?!蹦猩α诵?。

清南倒是驚喜不起來。像波瀾不驚的海面,即使偶有飛鳥掠過,也只是飛鳥而已。

“你媽媽什么時候過世的?”清南問。

“小時候就去世了吧,不太記得了。怎么了?”

清南搖了搖頭,站了起來,眼前清明如常,在這個世界里,都不會出現眼花頭暈的感覺,按說應該是值得高興的事吧,她癡癡笑了笑。

筑生也站了起來,懷里抱著草綠色的塑料桶,桶里游著一條漂亮的白魚。

他又往里望了望,忽而兜著桶底,一手扣著桶沿,上下翻轉,一條白色的魚順著水流回到了大海,白色的小翅膀前后撲扇,很快消隱。

“你真有意思。”

“你也很有意思?!?/p>

兩人互相笑著,卻誰不知道彼此在笑什么。半晌,武清南問:“想不想下去看看?我的世界。”

他看了看岸,點頭笑了,脫了上衣,縱身一跳,像一條魚,劃破海面,刺進了海洋。

“也許是全球變暖,也許是別的什么事情,印象里有很多很多水,水淹沒了房屋,從我記事起,我就住在海底了?!?/p>

各式各樣的魚擦身而過,清南尋了尋,沒尋見那條白色的魚。

筑生說:“我在上面往下看,從沒看到過這些?!?/p>

“對啊?!?/p>

兩人繼續往下,一座童話般的小鎮活生生地鋪展在眼前。一塵不染的道路,帽子般尖尖的路燈,粉紅色的小洋樓,以及微笑著的村民。

徐媽正在收衣服,她是個干凈的人,整日里閑不下來,總有要忙活的東西。

“徐媽把這些事都做了,她倒是不無聊了?!鼻迥相凉值馈?/p>

筑生一副看破不說破的樣子,“收集暮光倒也怪浪漫的?!?/p>

等兩人見了徐媽,不出所料地,沒有誰認識誰。這就是武清南一直都很奇怪的事情,明明彼此應該認識,卻不認識,明明看鎮子里的人都那么熟悉,卻從未認識。她幾不可查地嘆了嘆氣,介紹了兩人認識,徐媽熱情地做了一桌拿手好菜。武清南看著兩人,心中五味雜陳。

“這是……”筑生夾起一塊白色的糕點問。

“吃就行了,話那么多。”清南沒好氣地擲了句。

“這個味道……是桂花糕吧?別這么看我,我只是想起來院子里恰好有棵桂花樹,這才猜想應該是桂花糕。”

“還吃得慣?清南最愛吃這個了?!?/p>

筑生咬下個月牙,點頭誠懇道:“好吃,很好吃,很懷念。”

清南聽到這話,看著糕點上不知是心形的笑臉還是笑臉的心形,越發覺得堵得慌,索性借口噎著了出來透氣。

也不知怎么,還沒到時候呢,院里的桂花早早便敗了,花絮堆在地上,似鋪開的一束頭紗。

清南站在走廊上,偶有穿堂風攜來幾片花瓣,等走到樹下,風一來,便是一場盛大的落花雨。回頭,魯筑生不知何時也出來了,她便喚道:“喂,陪我葬一次花吧?!?/p>

記憶里,有句極美的詩,“愿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看到他時,覺得這詩是越發美了。

魯筑生腳步已經邁開,嘴上卻問著:“為什么?”

“感覺就該這么做,你答不答應?”

魯筑生扶額道:“徐媽,您一直都這么嬌慣著她么?”

清南嗤道:“你不也慣著你妹的么?”

“那不是我妹?!?/p>

不消兩步,走到桂花樹下。這樹不細,估摸著得兩人合抱才能攏得過來。他仰了仰頭,一陣濃郁的桂花香襲來,讓人有些喘不過氣,筑生還想再說些什么,忽然被一陣心口疼止住了。

“你……”

徐媽經過事,在他捂著胸口的一剎心里不由得就跟著緊了半分,反應過來時自己已把這孩子攬進了懷里,像從前那樣,一下一下打著圈地給他揉心口,哪輕哪重,手都還記得。

又一陣風來,把新娘的頭紗掀開半邊,一整個溫暖的季節都安睡在里面。

見筑生緩了過來,清南嗤道:“怪嬌嫩。”

“是啊,年紀大了,見不得事。”筑生回。

“走吧,我這裝不下嬌嫩的花?!鼻迥先×肆鹆?,道。

兩人同徐媽道了別,徐媽淡淡笑著,一邊關切著男孩子的身體,一邊邀請他下次再來。

“我也不知道她是誰,我有意識時,身邊就只有她。”

武清南聽著這沒頭沒腦的一句,反應了半天才接上之前的話頭,知道他這是在說那個小女孩。往上游時已隱隱能看到天色黯了,西處的海洋似古老的瑪瑙,紅得透明而深沉。

“看那兒?!敝f。

清南隨他的目光看去,橘紅的海面之下有一只白魚,不過膽子似乎不大,一群小小的沙丁魚也能嚇得它慌亂無措。

“很喜歡這個?”

“不?!?/p>

3

回來后,武清南照常去小二燒麥家買糖,她轉過身,抬頭看上空的魚,自言自語道,只是覺得無聊而已,得找點東西來打發時間啊,要不然,可太漫長了。

“小二叔,買糖。”

等了等,沒等到平常的那句“要啥子糖?”,清南以為自己沒聽到,往前探了探身子,卻看到柜臺里面空無一人。

小二叔個子很矮,還不到柜臺,只一條腿,平常就拄著個拐杖,一腳從椅子上蹦下來,仰著腦袋說“做桂花糕就得這么多啦,要不淡瓦瓦的啦”,每次都弄得桂花糕齁甜齁甜的。

小二叔不見了。

清南默了默,兀自走到糖袋子前,扯下一個塑料袋,裝了大半袋子紅糖,又扯下一個塑料袋,裝了大半袋子白糖。

“小二叔,算賬?!?/p>

“……”

“小二叔,算賬?!?/p>

“……”

不知說了多少遍,最后僅余下琉璃燈的光靜靜亮著。

“哎呀,南啊你在這兒啊,我尋思你該回來了,走吧,你小二叔等著呢。”

武清南睜開眼睛,看見徐媽如常的神情,堵在眼眶那要滴不滴的眼淚又干涸了。

什么時候發現這個小鎮不正常呢?也許是那個半夜突然醒來,發現這里沒有白天黑夜,發現這里的人們沒有悲喜;也許是那個白天想出去走走,發現這里怎么也走不出去;也許一開始她就發現了……

一路跟著徐媽,聽著徐媽和別人的應和聲,她懶得再開口。等人少了點,她才找著機會問一句“小二叔在哪兒?!?/p>

小二叔睡在桂花樹下。武清南趕到的時候,小二叔已經站起來了,沒有拄拐杖,抬頭看著什么,神情專注,又像是在找些什么,透明的、微微泛著藍光的身體把朵朵花瓣都染上了光。

武清南不忍心打擾他。徐媽喚了聲“小二”,他微微轉過頭來,清南這才上前,叫了聲“叔”,牽起了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外走。

這條街道正對著盡頭的小二燒麥店,一路看過去,其實整個小鎮也看得差不多了。駐足片刻,清南牽著他往更深處走去。

這時的小二叔不會說話,也沒有思想,說是一幅空殼也不過分。是什么樣的生命狀態、是什么樣的存在,武清南無從得知,她只知道,這樣的狀態,是小鎮的居民都要經歷的狀態,也許是生命的最終,也許是生命的開始。而這樣的存在,只有她能觸碰,只有她能送這一程。

“你送走他們,他們才能迎來新生,否則便會消亡,會破碎。這是你的職責,是你的使命,逃無可逃,避無可避?!?/p>

仿佛本能般,仿佛生來就被植入了這些記憶。我要送他們,到另一片海域。

到了一處幽黑的海溝前,武清南停下了,“小二叔,祝好?!?/p>

推他下去的時候像推一個水母,沒什么質量,柔柔的,可以流動的。

以前送這一程的時候,武清南還會說些什么,回憶回憶從前的歲月,但似乎,沒什么用,沒有誰能聽得到。

藍色的微光沉而又沉,墜入更深的海底,片刻后升起點點星光,最后浮上來一條大魚,向著海溝的另一側游去。

4

小二叔走后,小二燒麥也跟著消失了。大家照常生活,仿佛它們從未存在過。其實不光是小二叔,任何一個人離開這里后,除了武清南,這里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改變。

徐媽說,至少現在還沒忘,畢竟剛離開嘛,但是過一會兒就不一定了,也許再過一會兒他就忘了,時間再長點他也忘了,都會忘的。

武清南在房頂上坐著。從這兒可以將整個小鎮看個大概。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還剩下78戶。等送走了他們,我也會離開這里。如果只剩下一個人,是什么樣呢?如果只剩下我,是什么樣呢?我也會變成魚嗎?但是我不喜歡魚,不喜歡這漫無邊際的海洋。白鳥,白魚真的會長成白鳥嗎?

海面比往常更加平靜,沒有鳥的影子,也沒有誰在垂釣,可是……

迫不及待想上去,想離開這里,想見到他。

陽光,草地,海鷗,木舟。

清南向上游動著,忽而,背后傳來一個聲音。

“你一定要上去,是嗎?”

“我必須要留在這里么?”清南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是顫抖著的,可她甚至都還沒回頭,就已經在恐懼了。

“你應當問你自己。”那聲音說。

清南深吸了口氣,抿了抿唇,往上游動。

遠處,魯筑生仰躺在山坡上,黑色的碎發隨風而動。至此,清南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

“徐媽是你什么人?”他問。

“收留我的人,像她收留你一樣?!蔽淝迥险f的是那個小女孩。

魯筑生也看過去,說:“她可不是收留我,是我收留了她,沒有我,她連飯都吃不上。”

清南笑了,在他旁邊坐下,瞬時擋住了半邊光。

仿佛有感應般,小女孩也看著他們,末了,又把頭低下,像在挖什么東西,清南遠遠看著,心生好奇。不多會兒,小女孩捧著一束花跑了過來,放到武清南懷里,也沒說什么,只睜著大眼睛看了看她。清南很難說清那一瞬間自己是什么感覺,仿佛有很多的悲傷,又有很多的希望,仿佛失去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既喜又悲。

“這是什么花?”清南問,卻發現魯筑生也在看著這束花,神情看起來比女孩還要悲傷。

“白色繡球花,一種很漂亮的花?!彼α诵Γ黄鹛上?。躺在草地上看天空,會給清南一種虛幻的錯覺,似乎在這樣的美好中做出的選擇,也沾染了美好的痕跡。

“想過離開這里嗎?”筑生問。

武清南睜開眼,天空藍得純澈,她忽然不確定自己有沒有發聲,偏了偏頭,發現男生也在看著天空,她輕聲應下,“嗯,想過,很多次,”頓了頓,又補充道,“但是不行,至少現在還不行。”

“嗯,我知道,但總有一天我們都會離開這里的,對吧。”魯筑生偏了偏頭,對上她的視線。

“嗯,是的呢?!蔽淝迥蠐P了揚嘴角。

一整天,時間都在趕路,到了傍晚,它走得更快了。清南看了眼西天,正要往海里跳,忽覺得手腕一涼,低頭一看,男孩子骨節分明的手正搭在上面。

他指了指琉璃瓶:“不要光啦?”

清南正想說些什么,筑生伸出了另一只手,小小的布袋里綠光熒熒,“帶著,這是……回禮,我的世界的光?!?/p>

回家的時候,清南再次看到了神明,神明沒說什么,只遠遠看著她,清南自是不敢無禮,微微頷首,心中多了幾分堅定。

“我會一直留在這里,直到它不再需要我,我也一定能離開這里,回到需要我的人身邊。”

5

每天依舊有人離開這里,清南送他們走到海溝處,推他們下去,然后看著一條條魚浮上來,有時是漂亮的水母,有時是小小的熱帶魚,各式各樣的,慢慢地游走。但到目前為止,她還沒見過有人變成了白魚。

清南找了一個精致的琉璃瓶把繡球花裝了起來,也許是花香的緣故,每每醒來,她都會從中發現幾條小小的小小的魚。

徐媽見了倒是覺得新奇,“我啊以前也見過這種魚,這是會救人的魚,不過說起來救的倒也不是人,像是靈魂。南啊,筑生呢?怎么都不來了?”

“釣魚去了,您想他啦?認他做兒子不就成了?讓他住咱家,您天天就能見到他,省得在我耳根子邊念叨。”

徐媽擺擺手:“凈渾說!我看呀,這屋子香得魚都過來了,是不是哪家姑娘芳心開了也難說?!?/p>

等羞赧勁兒過了,武清南看著這花,怎么也抹不去魯筑生那張臉。世界的秩序如此,她在海底有她的事情要做,他在陸地亦有他的事情要做,誰也不知道哪里會是結局,什么是結局。但也許是多了一份念想,盡管離開的人越來越多,小鎮越來越小,看那未知的世界,清南也不覺得哀傷。

“這就是你的工作嗎?”

武清南一時沒反應過來,回頭看見了一個倚在礁石上的小女孩,環顧四周,卻又沒找見旁人。

“找他嗎?這次只有我哦,是姐姐你食言了,你當初說的,要帶我回你家?!毙∨贌o聊賴地摳著指甲,話說得隨意又大方。

武清南淡淡一笑:“姐姐哪有忘,這不想撈個便宜,把你哥一起順下來么。”

“他可不是我哥?!?/p>

“噢,這會兒又不是啦?”

武清南揉了揉女孩的頭發,示意她下來回家,手一動,卻碰到后腦勺有處凸起,不大,但估計能看出來頭不圓滑?!扒闪?,姐姐頭上也有個疙瘩。”

小女孩溜下來,伸手拿過琉璃燈盞,拎到眼前仔細瞧了瞧,道:“早知道就不給你螢火蟲了,害我等了好久也沒見你上來。”

清南笑:“早知道你會下來,我該早點問你要螢火蟲的,下次記得帶你哥、帶他一起下來?!?/p>

“他會下來的,從來都是你說什么就是什么,你留下來了他肯定也會留下的?!?/p>

“小妹妹,照你這么說,他是很愛我咯?”

“嗯,他真的很愛很愛你,所以你不能低估他對你的愛,更不能辜負他的愛?!边@樣認真的語氣讓清南一怔,女孩沒再往前走,她也就停了下來。

“神明說,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人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也許是一句話,一個選擇,或者一個人。”女孩摸了摸身上的紅裙子,熒光之下隱現著大朵的牡丹花刺繡,她抬頭,“姐姐,你還有一次機會,如果可以的話,你可不可以選擇他?”

清南默然,她想弄清這話的邏輯,但似乎少了關鍵的一環。

忽然,遠處飄起了淡淡的星光,一陣轟隆聲入耳。這聲音是不常有的。

“姐姐,只有我是不夠的?!迸⑦€在挽留。

如果你不送他們離開,他們會消亡,會破碎,你會看到倒塌的房屋,涌動的泥沙。從最初見到這景象,清南就告訴自己,要讓每一個居民都變成一尾魚,游向另一片海域。

清南拔腳要走,卻隱隱看見一只白鳥。光看這落在地上的影子,就知道它一定是極美的??涉傋永镞€有徐媽,還有很多人在等著她。

6

烏有的意思是虛無,是沒有。

算上徐媽,鎮子里就剩下三戶人家,現如今,這三戶全都倒下了。午飯時清南還說著一定要好好地送他們離開這里,轉眼也不過是幾句話的功夫。

房屋一倒,院里的桂花樹就格外惹眼,隔老遠就能看見那么大的一棵樹,老去,死去,最后只剩下枯老的根莖。

剛到這個地方時,徐媽說,你就安心住下,能住多久算多久,徐媽不著急趕你走。她從沒有問過她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清南對她的人生亦是一無所知,仿佛是一對久違的老朋友在這里敘舊,來了就來了,某日要走了,那便送你最后一程,揮揮手,不再見了。

窗簾是泛著亮光的藍色,剛來時便覺得好看,看了這么久,即使染了灰,再看還是喜歡。廢墟之中,還有一點草梗,她挖了出來,捧在手心,像覺得做了一個好久的夢。

啊,我答應你,我答應你,等我回來,我就嫁給你。

好,等你回來,我就娶你。

清南看見她去救援前戴上了他的戒指,看見自己說過的話變成了一行行字,一路走過來,越走越遠,越走越冷。

“后來很多次,我都覺得最好的愛情是,每當我想起他,我就還可以堅持,還可以努力,所以我總想啊,救完這一個,我就回去,然后再看見下一個?!?/p>

“所以你就回不去了?!毙∨⑿Γ迥弦残?,“是啊,我沒想到,如果可以的話……”

“如果可以的話,你一定會選他?!?/p>

“嗯,會選他?!?/p>

“姐姐,你說即使再忙也會在心里留一塊地方給他,所以我一直都有好好地陪著他,你還不知道他有多愛你吧,讓我來告訴你吧?!?/p>

小女孩不是誰,神明也許足夠仁慈了,清南想。女孩一點點和自己消融,直到裙擺也消散,武清南終于在心里感受到了那份真摯的愛。

她睜開眼,看到遠處飛著一只白鳥,白鳥之下,是記憶中的他。白鳥越飛越高,他越走越近。

魯筑生彎腰抱起她,連帶著那只不知道被丟在哪兒的燈盞。清南看著懷里的螢火蟲,道:“我見到你爸爸了,還見到了你的媽媽,她很溫柔,很善良。我還見到了你的家鄉,如果沒有洪水,它一定是一個無比美麗的地方。但是對不起,你的爸爸當時在超市,傷了一條腿。”

“我知道的??墒俏覌尯茉缇腿ナ懒?,你怎么見到了她呢?”

“真的見到了,她還說,見到你,很高興,又會做飯,未來一定會是一個很好的夫婿。”

“那現在這個很好的夫婿是你的了,會整天給你做飯,做你愛吃的桂花糕?!?/p>

“不好,太甜了?!?/p>

清南似是很累了,筑生抱緊了她,加快了腳步。到了海溝,筑生小心地把她放下,捋了捋頭發,輕喚了一聲。

“到了?!?/p>

“嗯,到了。”

清南掙開眼,沒想到率先看見的不是海溝,而是透過折射下來的月光。只是可惜了,這么細心的男生。

“在這兒過的好嗎?”

“嗯,好,就是累點,餓點,想你點?!?/p>

“那我帶你離開好不好?”

“白鳥嗎?”

“變成魚好不好?”

“好,這次聽你的?!?/p>

〈尾聲〉

我在這里寫一個故事,天空中有銀河,遠處有山谷和湖泊。當我閉上眼睛,我還可以看見海洋上空,有兩只小小的白鳥飛過,它們有時飛得不急不緩,像一對閑散的游客,有時又像玩笑的孩子,連留下的痕跡都是快樂的。

也有人說,這不是白鳥,因為曾在海洋里見到過兩條白色的魚,它們身后的鰭越長越大,漸漸變成一雙翅膀,一起游向了天空。只是這翅膀很奇怪,它們沒有羽毛,和身上的皮膚一樣,通體光滑,所以又叫白魚。

但更多的人愿意相信,它們是在那次洪水中救了108條生命的神明,以凡人之軀親吻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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