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二十一日是農(nóng)歷節(jié)氣的“小滿”：“小滿小滿，麥粒漸滿；小滿小滿，生活美滿”。小滿是指麥類等夏熟作物灌漿乳熟，籽粒開始飽滿，但還沒有完全成熟，故稱為小滿。
人在世凡事不得太滿，太滿則招損，而應(yīng)該“小得盈滿”才是最好。
這“小滿”一過，不要幾天又即將迎來一年一度粽子飄香的五月三十日的“農(nóng)歷五月五日端午節(jié)”；望著滿街青綠的粽葉竹葉和早早上市的三角粽子，不禁勾起我對家鄉(xiāng)那傲然挺立的竹子和被人們授予“素食珍品”的竹筍的懷戀。
家鄉(xiāng)是江南水鄉(xiāng)的一個小鄉(xiāng)村，四周崇山峻嶺，連綿起伏，河渠縱橫，空氣潮濕，樹木繁茂，層林盡染，其中不乏那鄭板橋所描寫的“一節(jié)復(fù)一節(jié)，千枝攢萬葉。我自不開花，免撩蜂與蝶。”的一片片綠蔭如洗的竹子。
家鄉(xiāng)的山巒上隨處可見的竹林
每年的初春時節(jié)，埋在地底下的竹子根莖會延伸擴(kuò)展成盤根錯節(jié)的竹筍而茁壯成長，別看它里面長得細(xì)皮嫩肉，可是那外殼卻是如此地堅韌頑強(qiáng)挺拔。
一聲春雷震天響，經(jīng)過幾場綿綿春雨的滋潤，竹筍開始躍躍欲動，不管身子上面壓著多厚重的泥土石塊，都會被它那錐子似的尖尖筍芽掀翻，繼而接二連三地紛紛破土而出。 真所謂“荒林春雨足，新筍迸龍雛。”
俗話說“清明看筍出，谷雨見筍高”，說的是“清明”和“谷雨”這兩個季節(jié)是春筍的生長旺期，也是春筍的旺盛上市時期。嗜好春筍的我日日必備，餐餐必吃。
嫩黃色的春筍賞心悅目
剛出土的春筍不但脆嫩清香，風(fēng)味特別，還營養(yǎng)豐富，具有高蛋白、低脂肪、低淀粉、清熱利水、多纖維等特點(diǎn)，能促進(jìn)腸胃蠕動和毒素排泄，有減少和抑制肥胖的作用，還含有16種氨基酸和胡蘿卜素、維生素C以及鈣、磷、鐵等礦物質(zhì) 。
黃庭堅的《詠竹》詩對竹筍也做了非常形象的描寫，“竹筍才生黃犢角，蕨芽初長小兒拳。試尋野菜炊香飯，便是江南二月天”。又似乎令人聞到了那一股竹筍米飯的清香。
竹筍味美，在民間素有“山中珍稀”“素菜第一品”的美譽(yù)。它可葷可素，不論做主菜還是做配菜，都很出彩。
家鄉(xiāng)竹筍家族龐大，有麻筍、冬筍、馬蹄筍、苦筍、黃甜筍等幾十個品種。其中長得短小精悍味道又苦又澀的苦筍是我和許多人的最愛。
苦筍又名甘筍、涼筍，質(zhì)地脆嫩、色白，清香微苦，回甜滑口；清明時節(jié)前后出土。
苦筍除了有竹筍的所有功效外，還因為它味甘、淡、苦、寒，有清熱利尿、活血祛風(fēng)、消渴明目等功用，可治風(fēng)濕、食積、咳嗽、瘡瘍等癥，是醫(yī)食俱佳的山中珍品。
苦筍濃重的苦澀味跟苦瓜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剝殼后露出青嫰色的筍肉，要先經(jīng)煮熟后再用涼水浸泡幾小時，或用白酒白醋鹽巴兌水浸泡兩個小時，方可去掉大部分苦味，才能烹飪；
用豬腳肘肉、香菇燉苦筍的“苦筍煲”、苦筍炒肉絲、苦筍炒紅燒肉等都是家鄉(xiāng)人百吃不厭的美味菜肴。我卻對黃酒佳釀醚出的紅糟炒苦筍情有獨(dú)鐘。
首先把焯過開水又泡過鹽水的苦筍和香菇、瘦肉切成指頭大的丁，接著熱油蒜頭生姜嗆鍋，隨后投進(jìn)拇指大的一團(tuán)紅糟，用開水化開濃淡相宜的小半碗濃糟湯，倒進(jìn)苦筍香菇瘦肉丁白砂糖鹽巴烹煮10分鐘入味，出鍋前撒點(diǎn)味精蔥葉洋蔥青椒，再倒半勺福建老酒翻炒，一盤紅彤彤香飄飄的炒苦筍就大功告成，賞心悅目，令人饞涎欲滴，就像老家的特產(chǎn)檀香橄欖，嘗一口齒過留香，苦中帶甜，回味無窮；葡萄美酒夜光杯，“素食極品”炒苦筍下酒菜絕不亞于山珍海味。
自拍自炒的紅糟炒苦筍
蘇東坡也曾稱贊苦筍“待得余甘回齒頰，已輸巖蜜十發(fā)甜”；可見苦筍有“苦中帶甜”的妙在，不少人喜歡吃。
身材修長的黃甜筍
人們愛吃的還有鮮嫩多汁的黃甜筍。它在松土地帶出生，筍質(zhì)最好。顧名思義，它像甘蔗一樣從頭甜到尾，斜刀切成薄薄的指頭一般大的筍片，用熱鍋快炒保其清脆爽口，不可久煮以防失掉淡黃的色澤，亦可清湯燒煮而留下甘味；它可雜以腌菜、五花牛肉豬肉絲炒煮以富含酸甜口味，亦可單獨(dú)下鍋加蔥花香菜翻炒，保留單純清正品味。
“立夏”那天，我尤其喜歡用黃甜筍來煮“鍋邊糊”煎“夏餅”包“春卷”。
“鍋邊糊”“夏餅”是福州地區(qū)“立夏”時節(jié)的兩道特色小吃，是許多人的喜好。
把嫩嫩的筍尖兒切成細(xì)絲攪在米漿里加點(diǎn)鹽巴蔥花煎的“夏餅”清香可口；
把嫩白的黃甜筍斜刀切片跟香菇肉絲蔥白花蛤放進(jìn)“鍋邊糊”同煮，清甜爽口滑溜；
黃甜筍、紅籮卜、五花肉、香菇、豆腐干切丁加粉絲、豆芽、韭菜同炒成餡包春卷，也是一道非常有特色的閩菜，如果放入油鍋炸一炸，黃澄澄香噴噴的看一眼都會令人流口水，咬一口“咔嚓”一聲響，春卷皮皮又酥又脆，滿嘴流油，既好吃又能裹腹，酒宴上常常有這道菜。
碼锝整整齊齊的炸春卷
人人樂吃的還有鮮嫩的冬筍 。它是一種尚未露出土面的毛竹筍，長在毛竹鞭上，咋一看地面找不到一點(diǎn)破綻，只有富有經(jīng)驗的竹農(nóng)才能挖掘得到，一般在農(nóng)歷十月即有上市。
冬筍兩頭尖，筍體彎曲，筍籜緊裹筍肉，肉色乳白，味道鮮美可口，是食用鮮筍時間較長的一種；
彎彎如牛角一樣的冬筍
冬筍肉很嫩但有點(diǎn)苦澀，切薄薄的淋上一點(diǎn)黃酒腌著，不一會澀味就跑掉了，倒上佐料肉絲翻炒是一道上等的菜肴。在春節(jié)淡季時一斤要賣十五六元，但那是絕對好吃的上等素菜。
但在家鄉(xiāng)眾多筍類中最平凡數(shù)量最多的還是麻筍，它個頭大、肉質(zhì)厚，堪稱筍中極品，有筍王之稱。
如炮彈一樣號稱筍王的麻筍
在那缺錢少糧吃糠咽菜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享有“素食火腿”美譽(yù)的麻竹筍與母親之間的情結(jié)給童年的我留下了許多深深的印記。
一年一度的初春時節(jié)，竹筍紛紛破土而出，山民們就會挖了挑下山來賣，一斤四、五分錢，但如果山下人自己上山去挖去挑只要兩分錢。
每年這個時候，生活困難勤勞節(jié)儉的母親都不會輕易錯過這個良機(jī)，會擠出時間伙同鄰居的幾位嫂子嬸娘們一起到十多里外的一個叫“馬桶崖”的高山去挑筍。
聽母親說，那個地方又高又陡，路邊都是懸崖峭壁，腹部地帶是一片片長得郁郁蔥蔥的竹林，微風(fēng)吹過，會發(fā)出沙沙沙的響聲。每到清明谷雨時節(jié)，一茬茬的春筍則層出不窮。
有一個六十多歲孤苦伶仃的林老太獨(dú)自住在竹林邊的一座小木屋里。
周邊竹子林立的小木屋
林老太年輕時，一天深夜正睡得香甜，突然房間里傳出一陣細(xì)微的“咔咔咔”的聲音，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只聽“嘭”一聲響，頃刻間座落在屋角的一個馬桶四分五裂，木爿橫飛，糞流滿地，臭氣沖天；檢查結(jié)果，罪魁禍?zhǔn)自瓉砭故谴謮训穆橹窆S！
竹筍的根莖大都生長在地底下呈水平草簇狀分布，會延伸擴(kuò)展到幾十米甚至更寬闊；當(dāng)生長季節(jié)到來之際，這些根莖就會長出新枝芽并破土而出，因此林老太小木屋的四周甚至房間里的地底下都蘊(yùn)藏著一枚枚尖尖的炮彈似的蠢蠢欲動的麻竹筍。房間里不定什么時候還會長出一根根擎天大柱來呢。
不知啥時候，林老太的房間里，一根或是兩根麻竹筍人不知鬼不覺地悄悄從馬桶底下冒上來，在一定的生產(chǎn)時期終于忍無可忍地把馬桶連蓋子給沖上了天！真是不可思議，看那竹筍內(nèi)部細(xì)皮嫩肉的威力卻這么大。從此，“馬桶崖”這個名字就被叫開了……
清晨，太陽剛露出一張笑臉，母親就和幾位女人一起肩挑扁擔(dān)空麻袋和中午充饑的一包飯團(tuán)，頭戴斗笠腳穿草鞋踩著濕漉漉的晨露出發(fā)了。
一路上春風(fēng)撩撥，小鳥啾啾。 輕裝上陣的一群婦女家長里短地唧唧喳喳，沿著一條彎彎曲曲的盤山小路往上攀登。
經(jīng)路人的指引，她們一行人來到林老太家里，說明了來意，老人高興得一張皺巴巴的臉上笑開了一朵花。
她隨即遞給她們一人一把鋤頭和鐵鍬，帶到厝旁邊一片綠色的海洋里。她指著竿竿筆直疏影橫斜的麻竹，邊心疼地?fù)崦褡舆呮告冈V說著如何才能挖到好竹筍的秘訣。她說她在這山上已生活了幾十年，對竹筍的生活習(xí)性了如指掌。
她說找筍就像捉迷藏一樣，很有意思。首先要選擇枝繁葉茂、竹葉濃綠但帶有少量黃葉的竹株，不要選太老的，太老的竹子長出來的竹筍也老，也不要選那種顏色淺綠的嫩竹，嫩竹不長筍，最好要選擇長了一兩年的葉子比較綠的那種竹子，長的竹筍才會恰到好處；
其次還要觀察泥土有微微隆起、松動、開裂的地方，用腳輕輕一踩，有松軟的感覺，撥開層層疊疊的腐竹葉就會發(fā)現(xiàn)地底下的筍芽； 有的只需依據(jù)竹枝所垂的方向也能輕輕松松地挖到竹筍；
林老太還告訴母親她們幾個人挖冬筍的逸聞趣事。 她說挖冬筍就像采蘑菇一樣，可有意思了，挖到一根后你們可千萬別急著走開，一般一條竹根都不止長一根筍，少則2-3根，多的一窩7-8根，乃至十幾二十根也不一定。
有時那白白胖胖的十幾根冬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主根須的兩邊，很像一窩喝足了奶水正趴著憨睡的小豬仔，可愛之極。
藏在土底下排列有序的冬筍
老人說他們山里人一點(diǎn)也不擔(dān)憂竹筍賣不出去， 因為那些沒被挖走的竹筍會日夜兼程地“啵啵啵”地攢著勁節(jié)節(jié)攀升，沒過多久就會長成參天大竹，即使不打算留下它們，待長到酒盅大時砍了扛下山賣給人家曬衣服，價格也不賤；
如果沒砍掉不出兩三年就會在它們的根須上又接二連三地冒出許多嫩嫩的筍尖兒。挖了當(dāng)筍賣，不挖就讓它長，周而復(fù)始，竹林永遠(yuǎn)都是這么綠油油的不會消失，除非你把竹子全部砍伐，并把恣意密布在地底下的根頸除掉。否則，它們就會像野草一樣年年生生息息，永不消失。
母親她們邊聽老人嘮叨邊分散開去，按主人說的法子像討寶似的小心翼翼地挨著竹子，一棵一棵地慢慢找尋著竹筍的蹤跡。
日上三竿，初春柔和的陽光穿過竹梢照射在林子里，一閃一閃地亮著。
女人們在老人的指引下，竹筍挖了一大堆，她們蹲在地上，用竹枝刮掉沾在外殼上粘糊糊的黃泥巴，剝掉外層盔甲似的老筍籜，然后裝進(jìn)麻袋挑回老人家，過秤付款。
爬山挖筍，不覺已到了中午時分，女人們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她們掏出早已冰冷的飯團(tuán)在主人家里熱了熱，熱情好客的林老太邀請她們共進(jìn)午餐。
平時清冷的家里今日難得來了這么多人，老人心里很高興。不吝端出幾碗熱氣騰騰的鮮美菜肴：香蔥炒筍片、糟菜筍尖湯、青菜豆莢來招待她們。
吃飽喝足的女人們告別老人，一路上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地挑著幾十斤不等的竹筍下山來，每個人還不忘折一根枝椏橫生的小竹枝，顫悠悠地插在扁擔(dān)頭上帶回來。
汗流浹背地挑著竹筍回到家里，心地善良又精打細(xì)算的母親，會勻出一部分竹筍按原價賣給沒有上山去的鄰居，以收回一點(diǎn)本錢，用汗水苦力賺取的大部分竹筍就留給自己吃。
母親說挖起來的竹筍很容易壞，要及時處理掉。于是，我們?nèi)齻€孩子便嘻嘻哈哈地跑來幫母親，七手八腳地把一堆又粗又大的麻筍萚剝得干干凈凈，然后把尖尖的帶著絨毛的筍萚一張接一張地套在一起，就像一座高高的寶塔一樣捧在手上玩。
母親忙得不亦樂乎，洗筍刷鍋，操刀切塊，燒火煮筍。她把大個的竹筍剖成幾片，煮熟后撈出來瀝干水用篾條刺穿厚實的筍頭處，然后掛在竹竿上晾曬，制成麻筍干 ；剩下的就切成馬賽克一般大小的一大鍋筍塊來煮。廚房里飄蕩出一陣陣竹筍那特有的清香味道。
母親說竹筍很容易發(fā)餿，為了久放不壞耐吃應(yīng)該多放點(diǎn)鹽巴，俗稱“麻筍咸”，煮熟后平攤在大盆子里晾著。
接下來的幾天，三餐煮飯時母親都會剜一碗“麻筍咸”扣到鍋里，撒上一把蔥花倒兩滴油進(jìn)行翻炒，雖然缺肉少油，可它鮮嫩香脆，鹽津津的非常好下飯，那特具的山野風(fēng)味是其它蔬菜所無法替代的。
那段時間，因為餐餐有“麻筍咸”這碗菜，每頓的地瓜糙米飯我們吃得特別香特別飽。竹筍是“菜中珍品”真不是浪得虛名。
那些日子，大屋里家家戶戶都彌漫著竹筍的濃郁香味，人人都品嘗著“山中珍品”-竹筍，似乎比那平常千篇一律枯燥的日子過得有了滋味，似乎人人都顯得很開心很快活。
晚上，疲累一天的母親躺在床上，我們?nèi)齻€孩子圍坐在身邊給她摩頭刮膚捶背捏腳。她難得舒心地微微笑著，不緊不慢地給我們復(fù)述著山上林老太給她們講的有關(guān)竹筍的趣聞軼事，有時直聽得我們哈哈大笑，也給我們增長了不少知識。
我們喜滋滋地聽著母親的話，漸漸進(jìn)入夢鄉(xiāng)。
以前沒有電冰箱，為了竹筍不變質(zhì)，每天晚飯后，母親都會把吃剩下的竹筍重新煮一遍。這樣及時地煮煮晾晾，一般可以吃上十天半個月，只是由于多次翻煮，筍色逐漸由淺黃變灰及黑，可只要不發(fā)餿，口感還是很好；
母親還告訴我們不讓麻筍很快變質(zhì)的另一個訣竅，那就是不能用臟手臟筷子來抓來搗鼓，否則第二天麻筍的味道就會變樣，也就存放不了那么多天了。一定要用干凈的筷子來操作，炒其它的菜其實也是一個理。
有時“筍咸”煮太多了吃不完，母親就把它晾在簸箕上，曬干后儲藏在壇子里，待沒菜吃時抓一把浸泡在水里發(fā)散，然后在沸水里焯一焯再炒，雖然顏色灰不溜秋的有點(diǎn)難看，可經(jīng)過太陽烘曬水分蒸發(fā)，筍片肉質(zhì)比原先肥肥胖胖的臃腫樣子顯得更加緊致，再配備我們農(nóng)家自產(chǎn)的蔥花蒜蓉辣椒黃酒等佐料，仍然是一道不失原汁原味的“舌頭要系著吃”的美味佳肴。
那時經(jīng)常餓肚子又貪嘴的我們會偷偷摸摸地到廚房里抓“筍咸”來解饞。殊不知其實竹筍會幫助消化，很會刮腸祛油，吃了它肚子反而會更餓。但在買不起任何零食的年代，“麻筍咸”也確實給了饞貓似的我們農(nóng)村小孩解了一點(diǎn)饞。
在那困難時期，我們家每年都有一段時間能吃上這么鮮美可口的時令竹筍，母親真沒少花力氣。
每當(dāng)我津津有味地吃著“山中珍品”竹筍時，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母親年輕時上山挑竹筍的情景，心中便會緩緩地流淌過一股暖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