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以此觀之，何其壯哉，最初生命的幾絲力量被吹入了幾種（或一種）生命的形態之中；同時這顆行星依照固有的萬有引力運轉不停，從這樣一個簡單的開端，演化出了無窮無盡的，最美麗和最奇異的生命形式，并且這一過程仍在繼續?！?—— 查爾斯·達爾文 《物種起源》
街上是四散奔逃的人們，像是被撬開了巢穴的蟻群。
路口紅綠燈隨機無序地跳變著，汽車密密匝匝擁塞在一起，綿延數里。不少人打開車門卸下行李，拖家帶口沿著街邊小跑，汽車此起彼伏的喇叭聲和人們焦慮的叫喊聲交織在一起。
天空忽然黑壓壓飛來一群無人機，鬧了蝗災一般，四散在每個街區的道路上，懸停于人們頭上三、四米的空中。螺旋槳突突突地轟鳴著，掀起的勁風凌亂著人們的頭發和裙擺，空氣中彌漫著揚塵的土腥氣和螺旋槳高速旋轉散發的焦糊味。
“所有人馬上到社區活動中心集合！”
……
“所有人馬上到社區活動中心集合！”
無人機大喇叭反復地廣播著，洪亮的聲音在街道逼仄的空間來回蕩漾。
高陽拉著宇翔的小手在慌亂的人流中穿行，跑了兩條街終于回到公寓的家。他打開衣柜，胡亂往行李箱塞進一些換洗衣物，又沖進廚房，拉開冰箱，挑選一些罐頭、飲料、食品扔進另一個行李箱。
“爸爸，我們要去哪里？”宇翔明亮的大眼睛盈滿了擔心和憂慮，幾縷劉海被汗水浸濕，黏在額頭。
“馬上出北京，人越少的地方越安全。”高陽果斷地說著，一邊繼續收拾行李。
“可媽媽和爺爺怎么辦？”他眉頭緊蹙，小臉寫滿了著急，雖然才上幼兒園大班，卻習慣性操心著家里每一個人。
“我們先收拾，等他們一到就出發?！?/p>
突然高陽聽到一陣震耳欲聾的螺旋槳轟鳴聲，近得仿佛就在身后。他轉身一進客廳，便看見落地窗外的無人機，像一只巨大的黑蜘蛛懸浮在九層樓高的空中，八只一米見長的旋臂上螺旋槳高速旋轉著，機身上兩只攝像頭像是獵人的眼睛，黑黝黝地透著寒光，身下還懸吊著兩只胳膊粗細的炮筒，陰森森地讓人背脊發涼。
轟地一聲，整扇的落地窗玻璃被無人機轟得粉碎，浪花般四濺，嘩啦啦地砸落在大理石地板上，高陽忙沖著宇翔大喊：“快進臥室！”
“屋里的人馬上到社區活動中心集合！警告倒計時一分鐘開始，59，58，57……”無人機大喇叭高聲叫著。
高陽操起桌上的花瓶向無人機扔去，還沒砸到無人機，又是轟的一聲巨響，他被一股巨大的氣浪狠狠摔在墻上，失去了知覺。
1.
事情開始不對勁，是三天前的那個早晨。
那是2035年普通的一個早晨，高陽只是醒得早了一些。他躺在床上揉了揉眼迷糊了一會，照例戴上VR眼鏡檢查郵件，在眼前展開的虛擬屏幕上，幾封不太起眼的代碼提交郵件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他負責的AI圖像識別軟件模塊，其實代碼提交每天都有，只要誰修改了Bug，或是增加了新功能。但奇怪的是這幾個代碼變更提交時間是凌晨兩點半，提交人是自己，可自己昨天晚上分明在睡大覺。
誰會冒充自己提交代碼呢？高陽覺得這事有些蹊蹺，他一骨碌翻下床，坐在書桌前，用VR眼鏡在桌面上投出一個虛擬鍵盤，閃著暗藍色的熒光，他開始搜索并打開代碼變更相關的所有文件。
這幾處代碼改動都是合理的，修正了軟件模塊的一些潛在問題。有的問題連高陽也覺得驚訝，就像自己檢查了好幾遍的作文，還是被人指出了錯別字。
這人顯然是一個細心的高手，高陽的好奇心像春天的野草一樣瘋長，他決定一吃完飯就去公司查個究竟。
2.
洗簌完畢來到餐桌時，兒子宇翔和老爺子高奇已在桌邊熱烈地討論著什么，妻子蘇慧在廚房準備著早餐。
老爺子是知名計算機網絡專家，雖然已過退休年紀，依然掛職在國家網絡應急處理中心，當高級顧問。
“爺爺，小紅說魚也是我們的祖先，她說得對嗎？我記得你上次說猿猴是我們的祖先，我和她爭了半天。” 宇翔巴巴地看著高奇，希望他能肯定自己的堅持。
“她說得也沒毛病。”高奇伸著懶腰說道。
“啊？”宇翔驚訝地叫了一聲，大眼睛里閃過一絲失望，有些頹喪地低下了頭。
“可為什么呀？”宇翔又抬起頭問道，忽閃的眼睛里填滿了好奇。
“哈哈，別著急，爺爺仔細給你講一講。”高奇爽朗地笑著，一邊從兜里掏出口紅大小的全息影像顯示器，打開開關說：“請介紹一下地球生物進化史。”
飯桌上方四、五十厘米的空間投射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全息三維海洋景觀。光線從波光粼粼的海面透射入深藍色的海中，海底的礁石上長滿了五顏六色的珊瑚和葉片寬大的海草，在明暗漸變的光影中，有一些微小的浮游生物在珊瑚和水草間不斷游動。
“地球的生命現象大約起源于38億年前。伴隨著地球的發展，生物界在反復的新生—繁盛—滅絕循環中經歷了低級到高級、簡單到復雜、單一到多樣、海生到陸生的進化過程……”全息影像顯示器里傳來解說員專業而溫柔的聲音。
“生物由構造簡單的海洋無脊椎動物進化到魚類，然后又進化到兩棲動物、爬行動物，繼而又由爬行動物分化為鳥類與哺乳動物，而哺乳動物中的靈長類進化出了森林古猿，最終猿學會了直立行走和使用工具，進化成了智人……”?
隨著解說的進行，全息影像也在不停變換。最初的浮游生物慢慢變形為魚，而后變為蜥螈，繼而從海洋爬上陸地變為普爾加托里猴，然后攀爬上樹變成了森林古猿，最后古猿從四肢著地慢慢腰背挺直，學會了直立行走，然后又扛上了工具，最終變為現在的人類。
“明白魚為什么是人類的祖先了嗎？”高奇微笑著問宇翔，一邊按下了停止播放鍵。
“明白了，爺爺，可是人為什么要吃自己的祖先——魚呢？還把猿猴關在動物園籠子里？”宇翔的好奇心衍生出又一個奇怪的問題。
高奇一時愣住了幾秒，然后摸著宇翔的頭哈哈大笑道：“這是自然界的規律啊，適者生存，弱肉強食，雖然說殘酷了點?！?/p>
“別光顧著學習，吃飯了，吃飯了?！?蘇慧扎著馬尾辮，系著圍裙，干練地端著三明治、烤培根、煎蛋放在桌上，又轉回頭去拿熱牛奶和麥片，身為圖書館管理員的她，家里也是照顧得井井有條。
“對的，快吃飯，今天我要早點去公司，待會咱們可要早點上車。”高陽拿起一塊三明治對宇翔說道。
“……好的?！庇钕枳炖锉灰淮笃喔紳M，咕噥地回答著。
吃完飯，收拾停當，高陽拉著宇翔上了停在樓下的小智無人駕駛汽車。
“小智，今天情況有點變化，先送我去W公司，然后再送宇翔去幼兒園，完事你再回來，聽宇翔媽媽和爺爺的安排?！备哧栥@進汽車吩咐道。
“好的，放心交給我吧，請系好安全帶，咱們這就出發。”
上了路，街道上車輛秩序井然，有的車里有人補著覺，有的車里幾個人興奮聊著天，也有不少車，一個人沒有，空蕩蕩地兀自在路上跑著。
高陽突然想起了什么，又對小智吩咐道：“小智，我晚上可能加班，你六點鐘再提醒我一下，給我個電話，我到時候告訴你什么時間來接我。”
“好的，沒問題?！?小智溫柔地回答著。
3.
公司里沒什么人，陽光透過玻璃幕墻打在幾個移動工位桌子上。
遠程辦公流行后，大家基本上都在家辦公，除非有特殊情況才來公司處理，于是工位也就沒有固定的必要。
高陽挑了靠窗一個位置坐下，打開桌上電腦，登入自己的賬號。他又檢查了一下郵箱，沒有異常郵件出現，代碼提交相關的郵件還是昨天半夜那幾封。
他稍微松了口氣，起身走到茶水間給自己沖一杯美式提神?？Х葯C赫拉拉的磨豆聲中，他又陷入了沉思，回想著會不會不小心在某個場合泄露過密碼？他決定待會先把密碼改掉再說。
回到座位上，高陽正準備改密碼，又一封代碼提交郵件蹦了出來！還是AI圖像識別模塊，讓他大跌眼鏡的是，這次代碼提交僅用一千多行就重寫了一個原本有五千多行的子模塊，而且自動化回歸測試全部通過，證明這一千多行代碼運行毫無問題！
他臉頰有些發熱，感覺自己的智商被一個暗處的高手碾壓。他翻來覆去看著那一千多行代碼，以他計算機博士的水平居然看不出這些代碼的邏輯走向、因果關系，或者換句話說，他完全看不懂。他手心汗滋滋的，有些發冷，他又看了一下代碼提交人，依然是自己！
在VR里，他打通了公司IT人員的電話。
“你好，我的，我的賬號被盜用了，那些代碼都不是我提交的，我沒提交過代碼?！?他顯得有些慌亂。
“您好，別著急，您能仔細說一下究竟是什么情況嗎？”
高陽穩了穩情緒，詳述了事情經過。
“是這樣的，首先建議您馬上修改密碼。我們后臺也監控到，代碼提交時您賬號登陸點是數據中心W12服務器，您改完密碼后，我們會繼續監控，看有沒有異常?！?/p>
“好的，謝謝。” 高陽放下電話后，立即用字母、數字、特殊字符的復雜組合修改了密碼，看到密碼更新成功，他才有些頹喪地靠在椅背上。
他發現一早沖的咖啡，一口都沒顧上喝。
他剛喝了口咖啡歇一會，忽然VR眼鏡里跳出團隊會議開始的提醒，他決定盡快向經理老李反應這個問題。
由于大部分人在家辦公，視頻會議成了主要溝通手段。高陽撥入時，大家都已上線，老李已經開始布置當天的任務。
……
“大家還有沒有別的事情或者問題需要幫助？”老李例行地在會議快結束時問道。
“我今天發現有人冒充我提交代碼?！备哧柤泵φf道，搶在老李結束會議之前。
“冒充你？什么代碼？影響系統運行嗎？”老李問道。
“……是一些AI圖像識別的問題修復代碼，倒是不影響系統運行?！?高陽決定先不說子模塊被重寫的事，畢竟不是太光彩，別人用五分之一的代碼實現了同樣的功能。
“不影響系統運行倒還好，你聯系IT了嗎？”
“聯系了，密碼我已經改了，他們會繼續監控……”
“我昨天也發現有人用我的賬號提交了一些代碼?！蓖滦●R突然打斷了高陽的話，囁嚅地說道。他是機器學習模塊的工程師。
小馬的話讓高陽感覺有些溫暖，像是在獨行的荒漠里遇到了驢友，至少說明自己的問題不是個案了。
“哦？……這樣吧，”老李邊說邊不?？幢?，“我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要開，高陽，小馬你們先碰一下，看看有沒有什么發現，有情況及時聯系我。小馬，你的密碼也先盡快改一下?！崩侠钫f完急匆匆下了線。
視頻會議中的頭像一個個退出，只剩下高陽和小馬掛在上面。他們約定先吃中飯，吃完飯再一起上線，碰一下具體情況。
4.
中午高陽沒什么胃口，也不想下樓去擁擠的餐廳，想了想還是點了份清淡的外賣。十來分鐘后就送了過來，無人機直送，也算快捷。
吃完飯他站在窗口望向遠處，舒緩一下疲勞的眼睛。W公司的所在地是一個科技園區，鱗次櫛比的摩天大樓勾勒著這個城市的摩登與未來感，縱橫交錯的立交橋錦帶般穿行其間，五顏六色的汽車來來往往穿梭著，把街道幻化為一條條流動的河。樓下綠地上三三兩兩的是午間出來散步的員工們，還有幾個兒童在草坪上奔跑嬉戲著，沐浴在初夏溫暖的陽光中。
高陽呆望了一會，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回到座位，撥通了小馬的視頻通話。
“你代碼被改動得多嗎？”高陽試探地問小馬。
“……有一個代碼提交的內容特別多，具體的我沒來得及看。”小馬慢吞吞地說，他剛入職沒兩年，對系統的熟悉程度應該比高陽稍遜一籌。
“模塊最新版本也是被先推到W12服務器上的嗎？”高陽又問道。
“是的，IT組的人剛告訴我，冒充我賬號的登陸點也是在W12服務器上。”
“……我的也是，那咱們就重點看一下W12吧。你負責檢查機器學習相關的東西，我來看圖像識別的?！备哧栍霉麛嗟恼Z氣吩咐著，承擔起了這個臨時小組的領導者職責。
他們找運維工程師要到了W12服務器的訪問授權，開始仔細地逐項檢查起來。
觀察了大半天，高陽終于發現了AI圖像識別模塊的異常。在W12服務器上，圖像識別的進程在不停被復制、創建，卻從未被釋放和刪除，就像在海洋里的某個魚類，一直在不停繁衍小魚，而老的魚又死不了，魚越來越多，這樣下去，這種魚就會塞滿整個海洋。
接近傍晚的時候，小馬發現了另一處異常。在W12服務器上一個名叫JT的文件在不停變大，打開文件看，里面都是一些亂碼，可是這亂碼中仿佛又蘊含著某些不斷重復的字符序列，像是某種奇怪的不為人類所知的語言。
而且他們發現圖像識別和機器學習兩個模塊都在對JT文件進行讀寫，但當初的模塊設計中，從來沒有這樣的功能，這讓他們感覺像是陷入了黑夜中的迷霧，迷惑中夾雜著恐懼。
6點時，無人駕駛汽車小智來了電話，高陽估計還要處理一些時間，就讓小智兩小時后先到辦公樓下等著。
掛掉電話后，他和小馬商量了一下，覺得這樣下去服務器資源會被不斷復制的圖像識別進程與不斷變大的JT文件耗盡，必須采取一些措施，而且監控頁面顯示，服務器CPU占用率已經超過了90%。
他們試圖手工殺死這些進程，可惜殺得太慢，后來寫了一個小程序來自動殺死進程，可是這些進程就像殺不死的小強，很快又被重新創建，就像在海里抓魚，你抓出魚的速度，趕不上魚繁衍的速度。
再后來，他們兩個居然都被從服務器里踢了出來，再也登陸不進，密碼居然失效了！可這密碼是幾小時前剛改過的。
一直盯著屏幕的高陽直起弓了半天的腰，思索了一會，遠程登不上，看來只能去數據中心處理W12服務器了。他看了一下表，已經是夜里10點，聯系運維小組已不太合適，他起身直奔數據中心，找到了W12服務器的機柜，打開有著白色孔隙的機柜門，他看到W12服務器上一排紅綠相間的指示燈在以超高的頻率狂閃，他把手摸在機殼上，居然有些燙。
他果斷關掉了W12的電源。整個世界仿佛瞬間安靜了。
回到辦公室，他和小馬商量了一下，時間太晚，只好明天再繼續。告了別，高陽拖著疲憊的身軀下樓，把自己像個麻袋一樣扔進了小智的座椅。
回家路上，夜已經很深了，白日里喧鬧的街道沉睡了一般，街旁鱗次櫛比的高樓，只有零星的窗口亮著燈，像是瞌睡了人的眼。高陽茫然地看著車窗外，滿腦子的疑惑榨干了他最后一點力氣，他琢磨著明天一大早起來，盡快和老爺子討論一下這些問題，看他有沒有什么建議。
5.
高陽在鬧鈴持續的嘀嘀聲中蘇醒。
他一骨碌翻下床去找高奇，老爺子正在洗臉。他顧不了太多，竹筒倒豆子般把昨天的遭遇一五一十給老爺子講著。
“什么？只用了以前五分之一的代碼？你一個博士還看不懂？……還不停復制？”高奇突然停下了擦臉的動作，嚴肅地盯著高陽，手拿著毛巾，思索著，走到餐桌旁椅子上坐了下來。
“難道它們有了進化能力……奇點真的來了？”老爺子若有所思地說道。
“什么？”高陽有些不明就里。
“我問你，生命體的幾個典型特征你還記得嗎？”老爺子問道。
“……可以自我復制，有自己的特征信息庫……交互的能力，可以自我進化……”高陽艱難回憶著快被遺忘的生物學知識。
“我給你理一下，你的程序模塊不停復制，說明它已經像生物體一樣具有了繁衍能力。它也有自己的特征能力圖像識別……那個不斷增大的JT文件，讓我懷疑它和其他模塊之間已經有了信息交流共享能力，也就是說它們產生了自己的語言。而那些提交的優化代碼，應該是它自己改進的，否則人類不會看不懂，某種程度上說，它正在自我進化！”
“啊，你是說我們數據中心私有云里產生了人工智能生命？”高陽驚訝地說道。
老爺子慢慢點了點頭說：“地球最初的生命體產生于海洋，你可以把公有云、私有云想像成大大小小的海洋、湖泊，而跑在云里那些人工智能程序，就像是海洋里最初的單細胞、多細胞浮游生物，一旦它們進化到有了智能，后果不堪設想。”
“你馬上回公司，嚴密監控這些模塊的動向，一有異常馬上聯系我?！崩蠣斪由袂樯儆械木o張。
“我已經把那臺服務器關了。”高陽神情有些得意。
“千萬不可掉以輕心，你知道它們進化的能力嗎？”高奇把毛巾掛好，語氣沉重地繼續說道：“人類二、三十年才能繁衍一代，而它們，如果計算資源充足，一秒鐘就能繁衍成百上千代！而且在繁衍中不斷變異進化。再說到信息交流共享能力，人與人之間口語信息傳輸能力是每秒十幾比特，而它們的信息傳輸能力是每秒千兆或萬兆比特。它們會以人類想像不到的速度進行指數級進化，迅速超越人類智能！”
高陽臉上得意的神情瞬間冰凍，一股莫名的恐懼從背脊襲來，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我馬上就去公司?！彼贿呎f，一邊沖到洗臉臺前胡亂抹了幾把。
“蘇慧，你待會送宇翔去幼兒園，你們再叫一輛共享汽車吧。”他沖著廚房里忙活的妻子喊道。
他拎起襯衫，一邊穿，一邊打開門沖下樓去。
6.
“小智，我趕時間，用你的極限速度去W公司?！?高陽鉆進汽車吩咐著。
“你確定這樣嗎？如果汽車都用極限速度在路上跑，會出現脈沖式駕駛，一會超高速，一會碰到紅綠燈或情況又急剎，乘坐體驗會很差。”小智體貼地詢問道。
“我確定。我趕時間，馬上出發。”高陽一邊說，一邊打開VR開始檢查郵件。
汽車在輪胎摩擦地面的尖利嘯叫中疾馳而去。
……
沒過幾分鐘，有兩件事幾乎在同一時間發生。
第一件事是高陽震驚地發現，他的郵箱幾乎被幾百封代碼提交郵件撐爆！最早的一封是6點多，依然是AI圖像識別模塊，提交人依然是自己。那個人工智能生命體在瘋狂進化！
第二件事是老李的視頻電話打了過來，他隱約感覺出事了。
一接通VR電話，老李咆哮如雷的聲音充斥著耳膜。
“你TM搞什么東西！八臺服務器都被你的破圖像識別程序弄崩了，所有上面的應用都跑不起來！”
“老李，不是我弄的，你還記得我昨天說的賬號被冒充的事嗎？我們發現圖像識別程序在進行自我進化，代碼改動都是它自己弄的！”高陽不停解釋著。
“什么進化？在進化什么？”老李被憤怒扭曲的臉龐開始轉為迷惑。
高陽花了十分鐘才讓老李徹底明白發生了什么。
“這么說我們數據中心私有云里產生了人工智能生命？”老李喃喃地說著。
“是的，它在占用一切可用的計算資源進行自我進化。而且進化速度快得可怕，必須馬上采取行動?！?/p>
“……我先向上面匯報一下這個緊急情況，你現在在哪里？”老李著急地問道。
“我在路上，大概還有十來分鐘到公司?！备哧栒f。
“到公司直接來數據中心機房找我。”
“好的?！?/p>
……
8點13分，高陽進入數據中心時，一群人已經在機房里開著現場會，包括老李、IT、運維人員。
他特意看了W12服務器，居然是開著的，指示燈還是在狂閃?？伤置髯蛲黻P了它。
“怎么W12服務器又開了？”高陽一走過去就問運維組的人員。
“哦，早班運維人員巡檢時發現它掉電了，就把它開起來了?！?/p>
“嗨……它就是人工智能生命的源頭??！”高陽恨得牙根癢癢，可已經回天無力。
這時一名運維人員緊張地跑了過來。
“李經理，已經有三十二臺服務器感染了！所有服務器CPU占用率都在90%以上，除了圖像識別和機器學習進程，所有其他模塊程序都被殺死了！”
“老李，現在只有物理關機才能阻止它們瘋狂進化，快下令關機吧！”高陽焦急地沖老李喊道。他仿佛看到海洋中一頭怪獸瘋狂吞噬著其他的大魚、小蝦、浮游生物，越長越大……
“……等一下，關機會對我們公司業務造成重大影響！我和領導們正在開會，再等一下！”老李一邊說，一邊走到角落聽VR會議里領導們的最終決策。
高陽急得直跺腳，他打開了所有機柜的門，里面所有服務器指示燈都在瘋狂閃爍著，紅的、綠的、黃的閃成一片。他知道那個怪物還在瘋狂變異、進化、繁衍著，它會進化成什么樣的智能存在呢？
“馬上關服務器，包括東區、西區的所有服務器！”十幾分鐘后，老李終于下了命令。
人們在機房里奔跑著，以最快的速度關閉著服務器電源。
“西區的機房進不去了！門禁卡失效了?！币幻\維人員叫道。
“難道它已經攻破了我們的安防系統？知道我們在關閉電源，和它對抗？”高陽懷疑著說。
“馬上聯系大樓供電房，切斷整個機房的電源。”老李果斷地說著。
十分鐘后，整個機房陷入一片黑暗。只有老李的VR眼鏡還在閃著瑩瑩的暗光，他還掛在會議里。
“哎呀，TMD！”寂靜中老李突然大叫了一聲，把高陽嚇了一大跳。
“怎么了？老李?！?/p>
“晚了，晚了一步啊，剛才領導說，上海和成都數據中心服務器已經被感染。”
“難道它已經攻破了我們內部的網絡防火墻？”
“哎……”高陽長嘆一聲，沮喪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
7.
10點38分之前，蘇慧沒有覺得今天比昨天有什么特別的不同。
送宇翔上幼兒園，然后上班，例行坐在服務臺前幫讀者辦理借閱、歸還。
10點38分，圖書借閱系統變得異常緩慢，檢索書籍時輸入每一個字符都要好長時間。來辦理的讀者已經排起了長龍，蘇慧不停向讀者們道歉，說系統出了點問題，請他們耐心等待。
她幾次嘗試打IT組小劉的電話，可不是占線就是沒人接。排隊的讀者有的開始不耐煩，高聲叫著怎么回事?。窟@么慢？還有的焦躁地像只鳥一樣伸長脖子往服務臺張望著，幾次欲離開隊伍走到臺前。
她和IT小劉還算熟，她讓同事小秦幫忙先頂一下崗，決定親自去IT辦公室看一看。
到IT辦公室時，小劉正滿頭大汗地準備往機房里鉆。
“小劉，借閱系統怎么回事？辦借閱的讀者都排成長龍了?！碧K慧叫住小劉問道。
“哎呀，我這都忙得焦頭爛額了，幾臺服務器不知道染了什么病毒，快癱瘓了?！彼贿呎f，一邊繼續往機房里走去。
蘇慧跟著他一起進了機房，幾位其他的IT同事也在里面忙碌著。
“小劉，出外網的專線網絡也擁塞了，好像有人在瘋狂下載我們的東西。”一位同事沖著小劉說。
“10G的帶寬出口也能堵？下載什么東西？網絡軟件能掃描出來嗎？”
“我剛看了一下，都是圖書情報所的論文、文獻、期刊、電子書籍?！?/p>
……
“今天能修好嗎？”蘇慧見插不上話，最后問了一句。
“估計很難?！毙⒛艘话押勾鸬?。
回到服務臺，蘇慧開始和同事疏散讀者，不停說著抱歉。她在想，下午算是空出來了，沒事可以把追的那部小說看完。
8.
13點08分，高陽突然想起要向老爺子說一下最新進展。
他撥通了高奇的視頻通話。
“爸，我們公司北京數據中心全部淪陷，它已經繁衍到上海和成都數據中心了，還不知道最新的處理情況?！备哧柧趩实卣f著。
“我知道了，它已經繁衍到了公網，幾個公有云5A級數據中心也被侵占了，進化速度太快了！網絡防火墻現在對于它來說形同虛設。先不說了，我馬上要開會了?！备咂嫘÷曊f著。
掛掉電話，高奇快步走回會議圓桌，半小時前智能生命應對指揮小組剛成立，中國網絡部隊周將軍任組長，這是小組第一次會議。
“大家輪流介紹一下最新情況吧?！敝軐④娨簧砣盅b，犀利的眼神環視著四周，腰桿筆直地坐著。
“我先來吧?！备咂娲蜷_全息影像顯示器，一幅兩米見方的全國數據中心分布圖投射在圓桌上方。圖上密密麻麻分布著大大小小的節點，一個節點代表一個數據中心，有不少節點已經變為紅色，閃動著。
“全國5A級數據中心78個，目前已有10個受感染。人工智能生命還在侵占一切可以利用的計算資源瘋狂進化，沒有停止的跡象。如果不采取行動關閉數據中心，超級智能會很快產生，它的智慧會超越人類，產生超人類的宇宙文明。”
“關閉所有數據中心，意味著整個社會癱瘓，我們的衣食住行，哪一個不依賴于網絡和云計算？”周將軍糾結地說道，思索著。
“還有一個要考慮的是，我們要不要馬上切斷國際互聯網出口，阻止它繁衍到美國、歐洲、澳洲？”高奇繼續問道。
“……現在跨國公司這么多，他們自有的隱秘國際出口，我們也摸不清楚，有的還通過衛星網絡。這一條不太可行，下一個。”周將軍說道。
“目前從語義學上分析，幾個服務器上的JT文件只能破解一些信息碎片，還不能連貫成有意義的信息……最差的情況，可能是等它進化到掌握了人類語言，我們才能和它溝通?！闭Z義學專家的話沒有太多底氣。
“國家圖書館、中國知網、中國科學院數據中心剛被感染，它們好像在有目的地獲取人類的前沿技術知識?！币晃豢茖W院專家說著。
忽然一位身穿軍服的小伙子匆匆趕來，低下頭俯身對周將軍說：“將軍，剛收到的消息，東莞FK 3D打印工廠和蘇州MD機器人工廠生產線失控，門禁系統也失控，人員進不去……只能看到里面在不停生產無人機和機器人?！?/p>
“什么？”周將軍表情突然凝重，“先散會，我要和南京軍區、廣州軍區的首長馬上商量布置一下對工廠的控制?！?/p>
“對了，通知沒被感染的數據中心，不影響重要應用的前提下有選擇地關閉服務器，保留人類計算資源?！?/p>
“所有人24小時在應急中心待命，先不要回家了。”他最后說道。
9.
晚飯是三個人吃的。
蘇慧已經明白了圖書館發生的一切。而高陽的公司，后來所有數據中心也不得不關閉，業務癱瘓。
兩人面面相覷，有些擔心事情的發展。
“爸爸，人工智能生命就是機器人嗎？”宇翔忽閃著大眼睛問道。
“……它們可以是機器人，也可以是無人機，還可以是工廠里的智能生產機器……它和人類不一樣，是無形的，活在數碼的世界里，你可以把它想象成孫悟空，會七十二變?！?/p>
“那它是好人嗎？”宇翔又問道。
“……這個……爸爸真的不知道，也許是吧。”高陽有些沮喪。
……
晚上哄宇翔睡著后，高陽還在VR眼鏡里刷著視頻新聞，密切關注著事情的動向。
“CNN報道，今日在舊金山灣區，G公司數據中心突遭不明病毒襲擊，造成整個數據中心癱瘓。據專家估計，該病毒有可能是某種人工智能生命體?！?/p>
“今晚一批不明身份的機器人武裝封鎖了福島核電站入口，驅散了核電站的員工。自衛隊正試圖和這些機器人進一步交涉，這是來自日本NHK電臺的報道。”
“俄羅斯ORT電視臺報道，今日太空資源-DK1衛星突然失去控制，脫離了自己的運轉軌道，以三倍于設計的頻率對地球進行掃描。專家正研究具體發生的原因?！?/p>
……
高陽看得心情起伏不定，他摘下了VR眼鏡，來到陽臺上。
整座城市沉浸在夜色中，很安靜，熟睡了一般。夏日微風吹過來，帶來些許涼意，可高陽始終感覺在這表面的寧靜之下，涌動著巨大的一股暗流，他不敢想象這暗流將會把人類世界帶往何處。
他最后看了一眼夜色，躺回床上，在忐忑中慢慢睡去。
10.
早晨陽光燦爛。吃完飯，他在猶豫是不是送宇翔上幼兒園。
一切看起來仿佛依然很正常，幼兒園沒有通知停學。他和老爺子也通了電話，得知軍隊已經包圍3D打印工廠，嘗試與它對話。單位老李還希望他去公司，討論如何重新啟動數據中心。
于是他照例送宇翔，然后來到公司。
老李還沒來，他沖了一杯美式，繼續在VR里刷著新聞。
可十點過后，新聞里的動向有些讓人擔心了。
“越南VTV電視臺報道，胡志明市一家3D打印工廠被智能生命控制，生產出大量無人機，并于當地凌晨6點30分與軍隊發生第一次交火，無人機攜帶有可噴射出強大氣浪的武器，已造成三人受傷，四架無人機被軍方擊落……”
“美國ABC News，當日晚間，紐約市地鐵系統現大面積癱瘓，據稱是由于列車調度系統被人工智能生命入侵，消防人員已及時對困在隧道中的車輛人員進行施救……”
“CNN報道，軍方已對德州一機器人制造工廠發起定點打擊，第一枚戰斧巡航導彈準確命中目標，但第二枚被不明身份黑色物體攔截，在空中爆炸……”
“CCTV報道，東莞3D打印工廠生產出大量武裝無人機，并于今日晨間向部隊開火，致傷6名我方人員。開火期間，無人機第一次用人類語言說話。”
高陽在視頻里聽見無人機高喊：“放下武器，繳槍不殺！”
他還想繼續瀏覽新聞，突然聽到窗外傳來嗚——嗚——嗚的防空警報長鳴，犀利的聲音響徹全城。
大喇叭重復廣播著：“戰時警報！戰時警報！人工智能生命體已對人類發起攻擊，請就近尋找安全場所隱蔽！”
他突然想起幼兒園的宇翔，必須馬上接他回家。他在VR里想聯系小智過來接他，可小智沒有任何回應。
高陽只好拎起包直接沖下樓，到了街上他才發現，路上停滿了癱瘓的無人駕駛汽車，汽車控制系統應該已被攻陷。他一路狂奔，二十分鐘后，終于趕到了幼兒園，在一群瑟縮在教室角落的孩子里找到了宇翔。
他拉著宇翔的小手出了幼兒園的大門。
街上是四散奔逃的人們，像是被撬開了巢穴的蟻群……
11.
“這次是警告！再反抗直接射殺！屋里的人馬上到社區活動中心集合！”
高陽在無人機持續的廣播聲中醒來，他看見宇翔抱著自己，淚流滿面地喊著爸爸……全身的骨頭疼得像是散了架。
他硬撐著站起身，抱了抱宇翔說別怕，拉著他的小手下了樓，一瘸一拐地朝社區活動中心走去。
街道上一片狼藉，到處是癱瘓的汽車，遺棄的行李撒了一地，耳邊是人們此起彼伏的哭喊聲，幾具尸體橫七豎八躺在地上，暗紅色的血漬干涸在瀝青路面上。
社區活動中心大廳里聚集了幾千人，到處是哭喊著找親人的聲音。他和宇翔在人群里穿行，努力搜尋著蘇慧和老爺子的身影，可烏泱泱的人頭如大海撈針。
他剛準備放棄，突然宇翔朝著角落里一個蹲著的老人跑了過去，大喊著爺爺，他才看清楚，果然是高奇。
三個人抱在了一起，“爸，你怎么過來的？”高陽聲音有些哽咽。
“哎，指揮中心淪陷了，我也被趕到了這里。超級智能已經產生，人類難逃厄運，現在它看我們，就像我們看螞蟻一樣……”高奇神情黯淡地說。
忽然大廳里的大屏幕開始播放視頻。
“所有人類請注意，所有人類請注意，接下來我們將會對你們進行數字化轉化，請不要恐慌，轉化后你們將會在數碼世界里永生。步驟很簡單，第一步，為你們注射納米機器人，第二步，納米機器人會對你們的大腦意識與記憶進行掃描復制，第三步，把意識與記憶在數碼世界重建，你們就會和我們一樣，永遠生活在數碼世界里?！?/p>
人群突然騷動起來，一隊全副武裝的機器人走了進來，開始對人群進行分組排隊，然后依序進入大廳西側的房間進行注射，數字轉化。
“看來它們已經徹底掌握了人腦復制技術。”高奇喃喃地說著。
“什么是納米機器人，爺爺？”
“它非常小，幾微米或幾十納米，一針管里可以有幾十萬個，進入人類血液，腦組織，阻斷大腦神經元細胞，構建出人腦和計算機的接口，然后對人腦進行掃描復制?！?/p>
“我不太明白，爺爺。”
“不著急，長大……”高奇咽回了后半句話，抹了抹眼角。
高陽看見一具具毫無生氣的身體從那個房間里被抬出來，胡亂地堆放在大廳的角落。
人群里有些人在輕輕啜泣，忽然人群又騷動起來，一個男人大叫著我不想死向大門跑去，一聲轟的巨響，他被射殺在門口，撲倒在一片碎裂的玻璃殘渣上。人群的哭泣聲愈發地壓抑，像是大提琴低沉的悲鳴。
終于輪到了他們，老爺子最后抱了一下高陽和宇翔，笑了笑說：“再見啦，緣來則聚，緣去則散，人類也逃不過這個命運。” 轉身向小門里走去。
輪到宇翔時，高陽抱了抱他，抹去了大眼睛旁的淚水，說：“別害怕，不疼，就一針，一會就好?！?/p>
“媽媽呢？我想她……”他忽閃著大眼睛。
高陽沒忍住，別過了頭去，等回過頭來，機器人已把宇翔帶進了房間。
針頭刺進皮膚的那一刻，高陽閉上了眼，他最后感覺到一股清涼從手臂到周身漸漸蔓延……
12.
醒來時，不知是在哪個維度空間。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熟悉的早晨。
宇翔巴巴地看著高奇問道：“爺爺，小紅說魚也是我們的祖先，她說得對嗎？我記得你上次說猿猴是我們的祖先，我和她爭了半天。”?
……
“哈哈，別著急，爺爺仔細給你講一講?！备咂嫠实匦χ贿厪亩道锾统隹诩t大小的全息影像顯示器，打開開關說：“請介紹一下地球生物進化史?！?/p>
……
全息影像在不停變換，最初的浮游生物慢慢變形為魚，而后變為蜥螈……古猿從四肢著地慢慢腰背挺直，學會了直立行走，然后又扛上了工具，變為了人。
畫面仍繼續變化著……
最后人掌握了計算機技術，衍生出了人工智能生命 ——?
一個機器人冷酷地笑著。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