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
有人曾經說過:“月亮是人間戲劇美麗而蒼白的觀眾,知道一切隱秘的激情和歡樂,迅速地崩潰,或是慢慢地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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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夜·幻海
(安徒生《海的女兒》同人)
“我知道,在世人皆知的傳奇背后,總還有真實而慘淡的人生,不無凄涼,但也不無慰藉。”月亮這樣說——
那一夜,新婚的王子失去了他心愛的“啞巴孤女”。
他看見她站在床邊,月光照著她手里的匕首,匕首又把那光反射到她臉上,帶著一層朦朧的金屬特有的寒意,半明半暗。她所有的純真和溫柔都消失在其中,那曾經深深地迷惑了他的純真和溫柔,化作一行行帶著金屬光澤的眼淚,落在他新婚的床頭。
也落在他擁抱新娘的手臂上,還有他冷冷的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
他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她也是。
他們的視線在月光中的海上起了可怕的交流,也許他將死去,也許將他失去她,然而無論怎樣,這就是他們眼中彼此最后的樣子,殘酷地背棄了愛情與誓言的王子,和美夢破滅的來歷不明的孤女。
他們對視著,彼此的目光在海上的月光中起了奇特的變化,所有已然消失的青春歡樂的時辰,出人意料地在著緊張的氛圍中蘇醒過來,它們伸著嬌慵的懶腰,帶著模糊的醉意,仿佛超越凡塵的精靈——那注定要被權勢、責任和欲望折斷翅膀的精靈。
他失去了她,同時失去的還有他唯一真實的青春與愛戀。
她到底殺了他,用更冷更鋒厲的無形的匕首,殺死了那個與她相遇,與她相愛的年輕的王子,只把一個日漸蒼老冷酷的軀殼,留在這充滿紛爭的人世間。
無論再過去多少年,那匕首,他是拔不出來了。
過去了多少年,他已經疲憊、厭倦,得到了一切,然而一無所有。從那場政治婚姻開始,隨之而來的一切:陰謀和陷阱,旋渦和殺戮,內憂和外困,頂峰和深淵,得到和失去……毫無意義。
他早就知道會是這樣,在他推開她的擁抱,決定去向鄰國的公主求婚的時候,從她轉身離開他的婚床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這一生,終將毫無意義。
然而,一次,又一次,無數次,在最隱秘最黑暗最珍貴的夢里,她轉過身來,他緊緊地擁抱著她,一次又一次。當世間的風雨冷得不能忍受的時候,當他以為自己生命的火就要熄滅的時候,那片海永遠在那里,一種天真而溫柔的撫慰,仿佛聽不見的歌聲,寂寞又安詳,薔薇色的泡沫在輕輕蕩漾。
那片海就在他靈魂深處,而她,從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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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夜·擁抱
(王爾德《莎樂美》同人)
“猶太的地方有一種說法,認為太過皎潔的月亮是不祥的,他們說,這樣的月亮在尋找一件死去的東西,而空中會傳來翅膀扇動的聲音。”月亮這樣說——
那一夜,希律王的衛隊長自殺了。
他殺死了自己,因為他愛著一個人,她是希羅底王后的女兒,猶太的公主莎樂美。她有一雙金色的眼睛,在金色的眼簾下滿含著郁郁的光,仿佛遠古時候的月光喚醒的琥珀,散發著神秘的幽香。但是這雙眼睛在看著另一個人,就像月光與琥珀起了奇特的共鳴一樣,看著那個人。
那個人是個囚犯,是個先知,是個瘋子,他的名字叫做約翰,人們稱他為施洗約翰。
莎樂美愛上了那個人,她愛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被奇異的月亮瘋魔了的黑色的湖水;她愛他的頭發,他的頭發比無盡的夜還要黑,還要長;她愛他的身體,他的身體仿佛一道月光,有著象牙質地的冰冷的月光;她愛他的雙唇,他的雙唇像一張涂滿朱砂的珊瑚做的弓……她愛他的一切,就像那個年輕的衛隊長愛她一樣——
他無限渴望地看著她的臉,像映在銀鏡里的白薔薇,他想吻這朵薔薇的投影,但是他不敢;他無限渴望地看著她的手,像停在百合花瓣上的白蝴蝶,他想吻蝴蝶翅膀上落下的磷粉,但是他不敢;他無限渴望地看著她的腳,像春天的雪落在小小的白鴿子身上,沾了點塵埃,他想吻掉那點塵埃,但是他不敢……然而那一夜的月亮讓人瘋魔,那朵薔薇向著一個囚犯吐露芬芳,那對蝴蝶要棲落在一個瘋子肩上,那對小小的白鴿子,向著那個可怕的先知飛翔,猶太國的公主莎樂美,向被囚禁的施洗約翰要一個吻!
年輕的衛隊長殺死了自己,因為那時候沒有任何東西能擋住她——除了他自己的尸體。
莎樂美踩過他的尸體,對施洗約翰說:“我要吻你,約翰,我要吻你!”
約翰回答:“我不愿看見你,莎樂美,你受到了詛咒。”
于是莎樂美為希律王跳七面紗舞,要希律王用銀盤為她送上——施洗約翰的頭。
她終于吻了他,他的雙唇冰涼,還有一種苦味,她不知道那是血的味道、死的味道,還是愛的味道,而希律王指著莎樂美說:“殺掉那個女人。”
莎樂美倒下的地方有一具尸體,正是那自殺的衛隊長的尸體,但人們無法把他們分開,因為那尸體的手臂,緊緊地抱著莎樂美,正如莎樂美,緊緊地抱著施洗約翰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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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夜·慧劍
(金庸《倚天屠龍記》同人)
那一夜,她醉在江邊一家小酒店里。
動蕩的末世滿是這樣的故事。落魄的王孫在酒坊跑堂,認出了唱曲佐酒的歌伎,原來是第幾公主;或者馬車氈簾后的女子買了一包燒餅,一眼看見爐邊的老漢,“呀,老爺。”
相形之下,她也許是幸運的,雖然國破家亡,落魄江湖,以她的武功,要茍全性命于亂世,倒也不是什么難事。不過,也只能茍全性命而已。
或者,那時還是該死了才好,她想,那時,和父母家人朋友一起,殉了襄陽城,殉了大宋朝。多少英雄豪杰,擋不住國運傾頹,兵敗如山倒,城池陷落,就跟天塌了似的,一時間玉石俱焚。
只有她活著。
活著,可是活著作什么,喝酒,流浪,醉倒在陌生的朝代和地方,手從來不敢離開劍柄。
劍名“倚天”,江湖上威名赫赫的一代神器,怕是已經銹死鞘中,她的天,早就塌了。
然而母親說:“死何足懼,但總須有人活著。”
活著,可是活著作什么,縱然生靈涂炭,滿目瘡痍,她能救的,也只得自己一人——甚至連自己也救不了,一種清醒而無奈的沉淪。誰信當年名滿江湖的郭二姑娘,落到這般模樣。
還是死了好,當年的一念之差:“縱然是死,也要再見他一面。”
見到了又如何,他和夫人想必還是白衣勝雪的神雕俠侶,她已經一無所有,潦倒江湖。可是即使這樣她還是想見他,什么也不為,什么也不要,哪怕只是遠遠地,偷偷地看一眼,像是偷窺回所有少不更事、天真爛漫的辰光,一剎短短的夢,轉眼就被大漠里來的朔風吹散了。
一朝的繁華,也這樣風流云散,何況是個人那點夢呢。就還是坐在岸邊喝酒吧,看月下的大江,橫一片殘銀,不舍晝夜,只管滾滾東去,一時多少豪杰……
“你可知江湖上最大的恨事是什么?”白發蒼蒼的老道,忽然這樣問。
她不答,舉起杯來:“丘道長,我敬你。”
長春子丘處機,鎮攝武林的北斗七星,也零落只余一身,垂垂老矣。
他也不理會她的酒,自顧說:“金劍塵埋啊。”
“人都死了,劍只得塵埋罷了。”
“你呢。”
“我?”她苦笑,不知如何作答。
他忽然抽出她的劍,防不勝防地,整個夜色和月光也似乎為之一震,縱然寂寞鞘中,絕跡江湖,一柄“倚天”,依舊冰風射眸,寒芒刺骨,一時間,二人目動神搖。
“好劍啊,”他感嘆,“就算塵埋地下,也定會夜夜氣沖牛斗,一朝風云際會,便化龍而起。”
“北斗七星也零落了,還說什么風云際會。”
“朝代更替是常事,異族亂華也不是第一回,但是人心不能死,武功一脈不能絕,何時須有人站出來,便有人站得出來,如你父母一般。你看大劫過后,中原武林人才凋敝,難得你一身好功夫,不開宗立派,傳諸后人,還等什么。”
她卻只管乜斜著醉眼,蕭蕭地笑著,漠漠地說:“那又有何用?道長出家多年,還恁地看不破么?”
“看不破的是你!”他忽然大喝一聲:“呔!——你看那國何在,家何在,君何在,父何在!偏是這點兒女私情,割舍它不斷么!”
如雷轟頂。
一時江邊月下,怔住了一人。
漸漸地,江水彌漫開來,混著月色與夜色,混著光與影,靜靜地、寂寂地、茫茫地,滾滾而落,一發不可收拾,郭襄哭倒在地上。一把劍,斜斜地插在一旁,冷冷地反射著月光。
那一夜,江風吹散了斷落的青絲。
幾天后,蛇山下一座道觀里,長春子丘處機溘然辭世,那座道觀,從此叫作“長春觀”。
而那時的郭襄,已在去往峨嵋山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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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夜·火宅(上)
(芥川龍之介《地獄變》及《邪教》同人)
“讓我們去看一個失火之夜吧,我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了講經的聲音,說著‘三界猶如火宅,眾生皆在其中’。”月亮這樣說——
那是在嵯峨野新落成的阿彌陀佛堂上,堀川府的小王爺,對那奉邪教的摩利信乃法師說:“想請您觀賞一幅屏風。”
一幅名為《地獄變》的屏風。
時間沖淡了層層的血跡、慘禍和畸變,這座不祥的屏風也似乎成為了傳說中的舊物,卻還是無人不知。
在那上面,地獄撲面而來。
想象足以焚毀三界的無邊無際的大火,卻被禁錮在七尺屏風之內,以靜止的形態熊熊燃燒,象無數火蛇,散發著灼熱的硫磺味的陰濕滑膩的軟體動物,絞在極有限的空間里,擠壓、蠕動、掙扎而動彈不得,突然得了一個缺口,血肉橫飛地迸裂撲打過來,腥冷又滾燙,黏稠里夾著焦臭,劈頭淋了人一身,立刻亮出成千上萬的小牙齒,一齊扎進去,牙齒中還卷著細長柔膩的舌頭,搔著舔著吮著烙著……堀川府的小王爺就站在這一切之間,紋絲不動,清麗的臉上一片可怕的恬靜,散發著淬過火的刀劍的氣息。
所有的痛苦和恐怖,陰冷和灼熱,他已經不覺得了。
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就見過地獄了。
當他還是個很小的孩子的時候,追打著一只丹波國進貢來的小猴子,不想撞上了一個姑娘,穿著紫香色罩袍,拿著一枝梅花。姑娘用長袖護住小猴子,溫柔地彎下腰,輕聲說:
“饒了它吧,畜生嘛,不懂事呀……”
他記得那微風一樣的聲音和容顏,像她那握著梅枝的淡粉色的手指,悄悄地碰了碰他的心,一下輕柔的癢酥酥的印象,這么多年的時光也不曾磨滅絲毫。然而他已經在地獄里了。
從他的父親把她綁在牛車里,點火燒著的那一刻起,他就在地獄里了;從她的父親把她垂死的短暫而漫長的痛苦恐怖形諸畫筆的那一天起,他就在地獄里了;他看著,眼睜睜地看著,近在咫尺地看著,看她的肌膚容顏在烈火中潰爛消融,她的青絲和衣椐甩著火舌飄揚,她的慘叫聲卷著飛灰、濃煙、焦臭和火星四散亂舞……從那時起,他就在地獄里了。所有的痛苦、恐怖、絕望和悲傷他已經不覺得了。他已經能夠直直地凝視著她血脂交融的臉,握著她骨肉焦爛的手,把她的殘軀緊緊摟在懷里。如果她痛苦,如果她恐懼,如果她絕望悲傷,如果她承受過這一切,如果她必須承受這一切,那么,他也能承受。
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只小猴子,吱吱尖叫著跳進火焰中死死抱住燃燒的她,直到化作無數金光燦燦的火星,撲向夜空——
那就是他的地獄,他的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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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夜·火宅(下)
(芥川龍之介《地獄變》及《邪教》同人)
“讓我們繼續那個失火之夜吧,但它已經是另一個人的夜,另一個人的火。”月亮這樣說——
那奉邪教的摩利信乃法師,站在《地獄變》的屏風前。
一身黑,胸前的十字架散發著抑郁、神秘而虛幻的光,凌亂的長發半掩著臉,陰沉沉的臉,冷冷地挑著長長的傲慢的眼角。一任火焰的舌頭,慢慢地,靜靜地舔上來。
艷麗、豐潤而熾熱的火舌,一種妖異的誘惑,旖旎又侮慢。那燃燒的形狀和聲音,像極了女人的身體、欲望和渴求,扭動著搖曳著炫耀著,圍繞著他,呼喚著他,這種地獄里魔鬼的勾當,他已經習以為常。在大唐西域荒涼廣袤的沙漠修行時,他無日無夜地經受著這樣的考驗,種種幻聽、幻視和幻覺窺伺他、襲擊他、爭奪他、撕扯他,所有這一切,恐怖、痛苦、絕望和悲傷他都經歷過,并征服過。
突然,一輛檳榔髦車從天而降,砸落在火焰中,銅絞鏈炸裂開來,車身一下子支離破碎。熱浪沖開車簾,車中被鐵鎖綁住的女子,開滿櫻花的宮袍和長長的黑發鑲著火邊呼啦啦撲展開來,帶著無以名狀的惡魔一樣的美與恐怖,凄厲、炫惑而輝煌。他看見了她的臉,瘋狂、扭曲、神智不清、變幻無常,又那么美麗,無法形容的美麗,就是那張臉,中衛門三等太政官的女兒,那美麗而狠心的公主。他愛慕了一生放棄了一切而不得,他為之傷心欲絕、遠遁天涯。就在那一刻,他想起來了。
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想起那個夢。
夢中,她的臉色泛著死一樣的藍光,垂著紫黑色的長發,拖著灰一樣的衣椐,渾身爬滿了極小的嬰兒般的妖物,它們閃著血紅的腐爛的眼珠,嘿嘿地笑著。她則默默地走過來,默默地在他身邊坐下,默默地流著眼淚,那淚珠晶瑩明亮,發出奇異的光彩,落在他臉上,侵膚蝕骨……從那樣的夢里醒來,他的心中充滿了悲傷——
充滿了愛的悲傷。
但是他不知道那是不是愛,他只知道他必須回去,回去她身邊。他不能讓她獨自留在他不可及的地方,默默地活著,默默地哭泣,默默地死去,默默地墮入地獄,即使她已經墮落,即使她已經在地獄中,他也要把手伸給她——
火順著他的手臂直燒上來,那就是他的地獄,他的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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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夜·殘花
(金庸《天龍八部》同人)
一輪明月,照著滿園牡丹。
曾有人簪花巾角,花已委地,亦有人擊劍放歌,歌也消散,滿園的酒氣化做黃昏時的氤氳,一度被遠去的馬蹄聲踏碎了,又歸于沉靜,園丁掃出嘩嘩的碎響,然而掃不破越來越深的夜色。只有一點火光,在夜色里閃爍。
有人燒燭,來照未曾入睡的花。
花開到極處時,總是無風猶顫,仿佛牽衣待語,欲語還羞,于無意間透出淡淡的凄婉哀怨之色,就仿佛自知每到紅時便成灰一般,偏是這樣,最惹人憐愛。
花猶如此,何況花一樣的人呢。
于是溫一壺好酒,點一爐好香,來對燭光中的花,轉憶當年花邊的容顏。
那深藏在心底的絕美的臉。
還記得那日百花盛會,江湖豪杰云集。卻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人與事,雖然生于中原武林世家,但他自幼體弱多病,從來只在竹簾后和臥榻上,遠遠地張望這世上的繁華、喧嘩、俠氣與瘋狂。
并不是羨慕或是妒忌,那樣的情感于他也太過強烈,只是一點漠然的辛酸,云端里看廝殺一般。因為他知道,這些人,這些在園子里縱酒、大笑、放歌、胡鬧的人,也許并沒有一個比他活得更久。
茶是裝進細麻紗袋子,在牡丹花蕊上擱了一整天的,都說牡丹無香,其實還是有一點極淡極淡的花氣,因為不被注意,故而格外珍奇。水是清晨牡丹花瓣上的露水,拿白玉缽子盛了;膠垛紅泥爐子燒的是枯牡丹枝;就連紫砂壺上,畫的也是一枝牡丹,顫巍巍嫣然欲滴;案頭供的一枝牡丹,卻是靜靜地紋絲不動,仿佛畫中一般。
這是他的世界,無限安逸,透著郁郁的風情,卻仿佛靜止到無限遙遠的地方去了。就這樣漸漸地遠離,等到覺得時,已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只得繼續向藥爐的青煙和泛黃的書頁間沉溺,仿佛一口年代久遠的井,自己也忘了井中可還有水。
然而那一日,茶沸了,澆滅了爐火,濃煙嗤嗤升起,他卻渾然不覺。
因為一個女子出現在園中。
一個俏生生的少年婦人,披一件鵝黃色羽緞披風,三月天氣已暖,披風的領口和帽檐卻還鑲著輕俏的小毛皮,茸茸的盈盈的,襯出一張絕色的臉。臉上卻是脂粉不施,鉛華洗盡,淡淡的珊瑚色的嘴唇,清澈無比的妙目,仿佛一張工筆的白牡丹,輕輕幾下神來之筆,便將眾人的魂都攝去了似的。只見她裊裊婷婷地行來,隨手解下披風,忽然盈盈一笑——這一笑全無征兆,亦沒有任何原因目的,只是迎風一笑而已,就如一池春水瀲滟,無風還要起波;又似風過花枝,花不得不亂顫,窄窄的春衫恰恰合體,隨著一波三折,叫眾人見識了什么叫做一笑傾城。
那一刻,他的井因她而起了波瀾。
他遣一個小僮去到她身邊,對她說:“我家小少爺,請夫人飲茶。”
她便來了。
她進來的時候帶著點慍怒,一抹血色從雪白的腮角直刷上黛青的眉梢,猶自壓抑著不便發作,越發顯得雙眼波光盈盈,似嗔似喜,無限風情都因著這點恚怒之意煥發出來,使他忘了自己要說的話。
他不語,她便也不開口,只站在門前,一手挽著披風,一手撐著門框,整個動作圓熟流麗之極,想是演練過無數遍的,恰倒好處地勾勒出她纖秾合度的身段,腰肢不堪一握,卻又豐潤柔軟,如水一般。珠簾半卷,因她的動作起了漣漪,將點點碎影輕輕閃過她的臉上、身上,宛如夢幻。
過了片刻,她問道:“茶呢?”
又過了片刻,這兩個字的余音才從他耳畔散盡似的,若非親耳聽到,他再不相信如此尋常的兩個字,能被說得這般搖曳生姿,蕩氣回腸。又甜又糯的聲音,偏又帶點說不出的清冽和沙啞之感,他竟不知這樣幾種味道是如何混到一個人的聲音里去了,就如同將上好的冰糖研碎了,舌尖輕蘸著舔過來,一剎時,從他心下極深之處起了一股戰栗,支棱棱掠過全身,冬日的風刀似的,叫他不寒而栗。
見此情景,她忽然微微一笑:“或者,公子竟不是請我吃茶來了。”
當那張臉近在眼前的時候,工筆白牡丹便化作了活生生的花,花瓣柔膩而溫暖,滑不留手,底端洇出血絲般的殷紅,而邊緣也卷起了憔悴的黑邊,愈是如此,卻愈是活色生香,恰恰盈了滿手、滿懷……一時間,釵鈿委地,落花滿榻,鵝黃色羽緞披風揉落地上,輕俏的絨毛卻揚起在風中,又隨著他一起下沉,沉沉地重重地撞進她濕潤、溫暖、濃郁得帶點淡淡的腥氣的體內去了。
她握住他,久久地,緊緊地,伴著悠長而緩慢的顫動和戰栗;漆黑的頭發被汗水打濕了,貼住他的手臂、胸膛和脊背,仿佛無數張嘴在他全身吮吸著;纖細的手指深深地掐進他的肌膚,幾乎是帶著說不出的怨恨和惡毒,卻正是從這怨毒里洋溢而出無限的生氣和活力,如火一般;火焰烘烤著她的臉,連眼皮也燒得嫣紅,烏黑的眼睛里有明晃晃的火舌,舔著他的臉;有那么一刻,他承受不住似的閉上眼睛,吐出一聲重濁的嘆息,她立刻迎上來,用滾燙柔軟的紅唇噙住,在晶瑩的牙齒間咬碎了,合著香津唾了他滿臉,極品的冰糖的碎屑……
他睜開眼睛,仰起頭來,正好看見窗外升起的巨大的潔白的赤裸的月亮……
那嶄新的月亮,他就像一個第一次看見月亮的人那樣,為它的皎潔、圓潤和飽滿而震撼。
那一刻,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是可以活著的,像所有的人一樣活著。
所以,每當牡丹盛開的月圓之夜,他就想她,一味地想她,無限地想她,她的每一寸肌膚,每一縷氣息,洗盡鉛華的絕美的容顏,盈盈的如沐春風的笑容,嫣紅的腮角和火一般的烏黑的眼睛,晶瑩的牙齒咬緊欲滴的紅唇……濃發間的香、肌膚上的汗、肢體間的濃郁、滾燙、柔膩和濕潤,栩栩如生……仿佛一只豐滿圓潤而極其有力的女人的手,將他從遙遠靜止的時空中拉到了現世,拉進了人生。
他再也不曾見過她。
所以,他不知道,也是在這樣一個月圓之夜,她死在血污和塵土中,全身筋絡被盡數挑斷,遍體傷痕,螞蟻爬滿傷口,面目猙獰,雙目圓睜,含恨而絕。
要找尋她原本不是什么難事,他本可以知曉所有的故事,知曉她實際上是一個怎樣放蕩、惡毒而無恥的婦人,她是怎樣活著,為何死去,咎由自取。
但他沒有。她的放蕩和熱烈,無恥和激情在他的生命中獲得了神圣的意義, 仿佛佛經傳說中沙灘上的觀音,與來往的男子在潮汐和日月下交合,引導他們領悟人生的意義,莊嚴的境界。
某些人的夜叉,也許是另一些人的菩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