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1月5日,我生命中最難以忘懷的日子!
這一天,死亡與新生在角逐,休止與繼續在交替……
翌年的這一天日記里,我追憶了當時的體驗與感悟:
“去年的今天,是我胃癌動手術的日子。上午8:30左右,我被推進手術室。接著麻醉師為我打麻藥,他在我的背部打了一針,我便完全失去知覺。待我醒來時,已是下午五、六時了。
“整整動了一天的手術,我的胃被全部切除了,頓覺腹腔空蕩蕩的,傷口被一層又一層的紗布捆扎纏繞。手術室出來后,我便被推進了‘特護室’。
“我在‘特護室’呆了10天。這10天一直靠輸氧過日子,氧氣管一拔掉,就氣喘氣憋,難受得要命。這是怎樣痛苦的10天,那是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在那兒我經受了醫院‘十八般刑罰’的折磨,無異于人生的‘煉獄’……致使現在回想起來,還會感到不寒而悚!
“想想那被麻醉的時光,倒是一種快樂。沒有知覺,也就沒有痛苦。想到住院時的種種慘狀,真愿意那時不必再醒轉過來,就這樣離去,那多好啊!
“這么一想,似乎也覺得,死與此也毫無二致,那么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二十年前,正當我的事業處于鼎盛之時,一張胃癌中晚期的診斷書,將我徹底地擊垮了。手術后的我,躺在病房里,身邊擺滿了同事、朋友送來的花籃。
對一個被判處了“死刑”的人來說,這是最后的“風光”。來看望的人越多,送的鮮花越多,說明自己離死亡也越近。這未免有點殘酷,跟“遺體”告別似乎只差一步之遙!
一天,香港作家張詩劍(《香港文學報》總編)、陳娟(《曇花夢》的作者)夫婦登門探望。精通醫卜之道的陳娟女士,在詳細了解我的病情后,向我介紹了港澳臺一些癌癥患者不做或少做化療的情況,并委婉地建議我放松心情,注重營養,不斷地提高自身免疫力,就可以抑制癌細胞的擴散……
她還拿起我的左手,仔細地觀看了我的掌紋后,笑著說道:“沒事的,沒事的,你看你的生命線十分強盛哩!”還叫張詩劍先生一起觀看,以示其言不虛也。
當然,促使我最后放棄化療,卻是一本題為《克服癌癥的智慧》的書。
該書作者內藤康弘,是日本的一個婦產科醫生,9年前被診斷患末期大腸癌,醫生判定他最多只能活三個月。主客易位,面臨著死神在即所帶來的痛苦煎熬,讓他體驗了何謂“在死亡道路上的掙扎”!他對放化療及服用抗癌劑提出異議,手術出院之后,他拒絕放化療,跑到飯店大吃生猛海鮮,有空就跑到卡拉OK廳,盡情地吼它一腔。但他的大腸被切除,剛開始時一吃下去就拉。為此每次上飯店時,他都要挑離衛生間最近的那個位子。半個月后,奇跡出現了,吃下去的東西不拉了,體質也一天天地好了起來。三個月“大限”到了,他不但沒有死,而且一直很好地活了下來。
作者認為,人可以與癌共存,人的身體內存有一種“特效藥”,它可以抑制癌細胞的擴展。這種“特效藥”就是病人對“生的強烈欲望”,對克服癌癥充滿了自信,并經常葆有的樂觀精神。
他的親身經歷,鼓舞激勵了無數的癌癥患者!
就在我作出放棄放化療的決定時,接到了醫生打來的電話,提醒我該去做第四次化療。我毅然回絕了他的提醒。他企圖說服我:“千萬不要太麻痺,要按醫療程序來進行……”過了不久,我又接到病友的電話,他也接到了醫生的電話,想約我一塊去做化療。他見我執意不去,便勸我道:“現在我們不聽醫生的,還聽誰的?”
對于患者來說,醫生自然是他們賴以信任的人。但殘酷的現實,一次又一次地教育我,醫生的話不能不聽,但卻不可全聽!
在經濟利益驅動下的醫院,早已不是治病救人的圣殿,醫生也不是純粹的白衣天使。那時候,誰能拉到一個癌癥病人,就等于找到一棵“搖錢樹”。少則幾萬,多則十幾萬的醫療費用,足以讓醫院見利忘義而褻瀆了醫學的本意。
況且,醫院對癌癥病人的冷漠顯而易見,根本就無需負什么責任!他們本來就是判了“死刑”的――治死了,那是你該死;活了,卻是醫生的功勞!
我心中十分清楚,放棄化療意味著什么。這實際上,是以自己生命為賭注的一次人生冒險!沒有相當的勇氣,真的還下不了這個決心。
但我細細地想過了,不去化療,最糟的結果就是提前死去,少活幾年或十幾年而己。
俗話說:不懂死,何以生?死亡這似乎很遙遠的哲學命題,像電影里的特寫鏡頭突現在你的面前。這時,我讀了大量有關死亡的論述文章,漸漸地弄清了一個道理:
每一個人都必須面對死亡,多活十幾二十年和少活十幾二十年都差不多,因為人類歷史進程太緩慢了,十幾二十年在歷史的長程中只不過是短暫的一瞬,十幾二十年前的世界和十幾二十年后的世界沒什么多大的變化,人的生活狀況更是如此。
人各有自己的命數,順其命數,就不會對死懷有恐懼。
再說,死也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年輕時,曾讀過一篇文章,說是外國有個科研機構,專門研究死亡的感覺,他們得出結論,死亡的那一刻,沒有痛苦,反而有一種舒適感。從我開頭的日記里,也足以證實這一點。
但疾病依然是一個嚴酷的老師,它會教會很多你原來所不懂得東西。
首先,它教會你以退為進,徹底放棄俗世虛名,從名韁利索中掙脫出來,以一種自然人的心態,過起從容淡定的生活;
它還教會你注重健康,善待自己的身體――未生病前,我都以為自己的身體是鐵打的,百般“奴役”,一點也不懂得憐惜。于是疾病就用手術刀在你的心上刻下一條教訓:失去健康,你就失去了一切;
它還教會你寬容為懷,即使像惡魔般的癌細胞,也可以跟它和平共處,共舞一生。每天早晚,我都會用手輕輕地撫著胃部,在心里念叨道:老朋友(指癌細胞),你表現不錯,繼續努力呵……
從此,我再也不會生活在不安與恐懼中。
早上醒來的時候,我會很高興地覺得:
“哇!今天我又活著。又可以活一天!”
我覺得這樣就足夠了。我不再執著于明天、后天或往后的事情。我也不會去想半年前或一年前的事。我總非常珍惜地把握上天賜給我的一天,也就是24小時。
記得那時我寫了一首打油詩,叫《今日歌》。詩這樣寫道:
“昨天逝去已不再,明天渺然尚未來,唯有今天最實在,切莫虛度枉自哀。面對厄運笑任之,榮辱名利全拋開。過好今日便是贏,今日人生倍精彩。”
是的,別人都可以預期明天或未來。但是,對我而言,明天是毫無保障的。我只重視今天這一天。希望能夠毫無后悔地、充份利用這一天。
就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我每天都過得很充實。除了上班做好本職工作外,我又在業余時間,重新拿起筆來寫東西――寫童話,寫紀實文學,寫詩歌,寫散文隨筆,甚至寫長篇歷史小說,平均每年都出版一本書。
我周圍的朋友一片驚呼,甚至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在一場大病之后,竟然還有如此旺盛的創作“噴發期”!
也許這只是改變生活方式后,所產生出的一股生命能量罷了。
在得了癌癥之后,我才恍然覺悟到自己是個怎么樣的人,要如何活下去。對于今天的一切,要懷抱著希望。如果失去了希望,明天就不會來臨了。
死過一次的人,對活著的每一天都有“贏”的感覺。現在多活的每一天,都是上天對我的恩賜,我感恩上蒼,感激每一天。
到去年的11月5日,我已經過了20年。我活過來了。
眾所皆知,現代醫學確認,只要超過5年,就算癌癥完全痊愈。
但我還是不敢太樂觀,依然活在“今天”之中,扎扎實實地做好“今天”里的每一件事。只為“今天”而活,真是一件最最美好的事!
冰心說過:“在快樂中我們感謝生命,在痛苦中我們也要感謝生命。”
是的,在經歷了死去活來的大折騰后,我終于大徹大悟:
人生就像一個月亮,圓了又缺,缺了又圓。沒有永恒的圓滿,也沒有永恒的殘缺。當我們遭遇“初一”時,那就讓我們默默地期待“十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