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 都說在山里久居的人的大腳趾會顯得有些腫脹,有的人甚至是整個腳都要比普通人的大兩寸。這雖然是夸張的說法,不過傳的久了也就引起我的興趣。無奈的是我又沒見過太多城中人,所以就總是拿自己的腳趾和門前路過的挑夫們的比對。(因為自己不經常出門到山里走動,所以權當自己是半個城中人。)
? ? ? ? 最開始呢,我是觀察不出一丁點差別的。一是因為挑夫們都走得太過匆匆,二是絕大多數的挑夫是不會不穿著一雙結實的草鞋來走這一千四百三十七個臺階的,盡管它們都被打磨得光滑而且油亮。
? ? ? ? 最初我認為畢竟穿鞋是一件常見的事,所以赤腳就顯得有些不合時宜。現在想來我當時赤腳在院子的泥土和門前的石階上來回故作深思地踱步以求有人效仿的做法著實不可取,因為只是頻繁地洗腳和挑破滿腳水泡就讓我痛苦不堪。不得不說發明鞋子的人真的是個英雄,而建造那些石板路面的人真是惡魔。
? ? ? ? 漸漸地,我發現總是有人嘲笑我,所以我就不再那樣做了。然而我又是一個不肯輕言放棄的人,這種情況下,我可是有些困惑。
? ? ? ? 好在有一天我在竹屋中讀書時候看到《棋鬼》一篇,才偶然想起一計,第二天一早我便在自己的竹門上掛起一個“舍茶”的木牌,幸好這行路的挑夫能看懂這兩字,不知道我若在前面多寫上“某某人或是某某協會特在此”這么幾個字,他們還是否有閑心看或是能不能認得那么多字,我不太確定,所以就沒敢嘗試。
? ? ? ? 其實,剛開始那幾日我還在懷疑他們不認識那兩個字,不過三五天過后,突然一次,有人敲門,我欣喜若狂,沒穿鞋,長袍的扣子也沒緊地就跑到院子里去開門。外面杵著一個老頭,他的外表給我最大的印象就是眉毛,胡須,鬢角的頭發都長到一塊去了,乍一看來還是頗有喜感的一個人,不過總感覺有些忒不講究。我去洗了洗那藤桌上的茶壺,沏了茶,和他在兩邊的石凳上一坐,攀談起來。就這樣我才了解到為什么沒人來我這喝茶了。原本計劃的是他們在水岸邊汲水,到了我這門前的第三百三十階的這一大塊石板這里,肯定是累得不行,應該很樂意來我這喝個茶,歇歇腳的。
? ? ? ? 但是一切出乎我所料,這老伯告訴我說,這竹屋終日閉門鎖窗,讓人感覺貿然去叨擾有些不合適,再加上一個“舍”字,讓他們更不敢來,挑夫們知道自己文化水平不高,又有傳言說這竹屋里面住著個言行詭異的知識分子,唯恐我誆騙他們。所以他們在門外歇腳時,寧肯喝一兩口自己木桶中的河水,也不愿和我這個“知識分子”打交道。我聽了這話,猛地躺在地上手舞足蹈,足足笑了一個時辰,若不是腳踢到藤桌上,打翻的茶灑到我臉上,我還真的會忘記自己有些失態。不過再坐起來時,對面的老伯早已不在,剩下的半杯茶水倒映著沙沙作響的竹葉,院子突然好幽靜。
? ? ? ? 我是收拾茶具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忘記了觀察那老伯的腳趾。
? ? ? ? 既然知道了問題所在,我就做了一些調整,總歸是慢慢的開始有人來我這喝茶,歇腳。不過路過的腳夫,挑夫,小沙彌,老嫗都曾來過,卻唯獨不見最初的那位老伯。自那之后,我也常坐在院子中品茶吟詩,賞竹作賦。每每見到繁密須發的老者,總會瞥上幾眼,漸漸都養成了習慣,不過三十多年過去,我至今還未曾再見過此人。
? ? ? ? 還是講過去的故事,先前說到逐漸也有人來我這里喝茶,歇腳。不過慢慢的我發現我對讓他們脫掉鞋子觀察他們腳趾這件事,實在是難以啟齒。
? ? ? ? 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沒想到上天還真的眷顧我一次。這天,烏云叆霴,不一會兒,便是雷霆萬鈞,我坐在竹亭下,見大雨瓢潑,起身要去關上竹門,自忖應該不會有人再來。不想在門縫中忽見一光頭和尚,于是又推開門把他請了進來。
? ? ? ? 他脫掉蓑衣,用手拎著,另一只手抹了光頭上的雨水,嫌棄似的,把手中的水甩在門外,邊道謝邊與我步入竹亭,肩上的水桶就那樣被擱置在門框下。泥濘的院落留下兩排腳印,不過瞬間就被沖刷干凈了,可是鞋子上的泥土卻把竹亭的石階弄得污穢不堪。
? ? ? ? 這是山頂靈光寺的一位小沙彌,來過多次,好像是叫“無果”。生的健壯,不過個子大概只有一米五多吧,每天挑著水三次攀爬這一千四百三十七個石階。
? ? ? ? 我們在一塊避雨,誰也不說什么。不過一會兒他便卷起僧袍,坐在亭前的臺階上清理鞋上的污泥,他脫掉草鞋那一瞬間,我高興得近乎暈倒,可能是由于太激動的原因,我竟然被什么約束在凳上似的,站不起來了。我的內心像是這傾盆大雨,身體卻像是束縛在那桶中的水。
? ? ? ? 這次的痛失良機,讓我又尋得一個方法,于是我的庭院便由于某種原因,總是濕漉漉的,特別是門前到茶桌那一段路。
? ? ? ? 這山上八百四十四階的石階附近向北走一段路是一個村落,名叫靈光村,不過里面大多婦孺,傳聞青壯年們多被征入軍隊,少有幾個為了逃避兵役索性就在靈光寺出了家,去侍奉佛祖了。
? ? ? ? 有那么一天,一位老嫗攜著香燭,黃紙,金箔銀箔,像是去山頂朝拜。路過我這里,果然不出我所料,她像那位小沙彌一樣在這里,脫鞋去泥,這空擋還詢問我昨天是否下了大雨。
? ? ? ? 我沒想到第一次見到山里人的腳趾,竟然是那樣的令我惡心不已,我至今也不想回憶那老嫗的大腳趾。
? ? ? ? 不過后來我才知道那老嫗不是這山里人,她來此處是為了給埋在那六百七十九階北側墓地里的兒子上墳的。這讓我原本心灰意冷的想法緩解了許多,我甚至有那么一絲愉悅。
? ? ? ? 于是我重新打開了封閉許久的竹門,再度舍茶給過往的人,(其實我最想看看那些腳夫或是挑夫的腳)不過我現在像是在刻意的尋找一對大腳趾,那一對令我滿意的大腳趾。
? ? ? ? 我現在明白,上帝總是不會把恩賜一股腦給我,而是像擠牙膏似的慢慢給予,我認為的那些人生的低谷時期不過是因為我習慣了上帝眷顧而落下的后遺癥。
? ? ? ? 因為我總是有意無意地向過往的人們打聽腳趾的事情,所以我不僅了解到山頂的靈光寺中的住持,老和尚,小沙彌,他們腳趾的情況,而且還知道了靈光村中不少的關于腳趾的趣聞軼事,甚至是埋在那片墳墓中的人腳趾的稀奇古怪的情況我也略有耳聞。我聽說的越多,就越想看到他們口中所說的雞兒腳,小豬蹄腳,錐子大腳趾,裂口大腳趾,纏足,跛子等等,在這其中最讓我魂牽夢縈的當算是那個鄭挑夫的腳趾啦。不過傳得神乎其神,還讓我真有些不信。
? ? ? ? 我對那給我講這個故事的小和尚激將了兩句,說他騙人,是個滿嘴跑火車的家伙。年輕的他就氣的腦門發脹,臉紅眼腫,喘著粗氣對我說:“你這怪人,你要打聽這等趣事,我講與你聽,怎么反還誤會我呢!”
? ? ? ? 我趁機火上澆點油,道:“你這小和尚,年歲不大,口氣不小,你能經歷過恁多的怪事才鬼嘞?!笨此刈欤荫R上又說道:“沒事,沒事,小和尚念經,萬事都聽師傅的,偶爾吹吹牛不過分?!彼偷卣酒饋戆褤谋鈸鷵ピ诘厣?。他伸手指著我說到:“你這怪人,怎么。?!蔽亿s緊打斷他的話,尤其認真懇切地說:“這樣吧,我給你說道說道我自己個兒編的故事,你看怎的。”這小和尚著急地直跺腳而且說不出話來。
? ? ? ? 我看他這般赧然,就笑道:“你說吧說吧,我不打斷你啦!”當時的我著實有些幸災樂禍的意思。
? ? ? ? “這個正在逃(原名‘鄭宅濤’)現在就在我們寺院中做擔水砍柴的挑夫呢!要不是我們住持仁慈,誰會收留那個遭雷劈的家伙。待我回去把他帶來給你看?!闭f著丟桶棄水而去。
? ? ? ? 他們嘴中的這個鄭挑夫,原是靈光村中的青壯年,為了躲避征兵出家靈光寺,預備要專心侍奉佛祖。但是無奈這鄭又是個情種,忍了幾個月,在一天夜里,回村私會自己的情人。
? ? ? ? 話說這夜月明如晝,在村口私會顯得的太過顯眼,回到家中又更是不可能的。無奈,兩人只能悄悄下了一百多階石階來到這墓地之前,不過這地螢火冥冥,陰風習習,四周闃然無聲,突然這兩人背后一聲鬼叫,雖然尋找之后,鄭發現是頭狐貍,虛驚一場,不過這姑娘說什么也不愿在此與他享受床笫之歡。
? ? ? ? 迫于無奈,又迫于欲望,鄭引著姑娘又爬了六七百階石階來到(傳言這后二三百階是鄭背著那姑娘爬的)他平日燒水,劈柴后面的小屋門前,正在雙手扶著門把手悄悄推門之時,說時遲那時快,天空一陣驚雷,正劈中鄭,那姑娘尖叫不已,驚慌而逃。等師兄師弟們來救助鄭時,鄭的一個大拇指已經被燒焦了,不知是電流的傳導效果還是人言的傳導效果,鄭的一個大腳趾就這樣也燒焦而被截肢掉。
? ? ? 自那以后,鄭挑夫砍柴挑水只走夜路,不喜歡見人,似乎走路也有些跛,就這樣一個故事。幾多真幾多假,諸君請與我往下看。
? ? ? ? 那天夜里又是月明如晝,不知道那個小和尚使了什么方法果真讓鄭挑夫和他一起來到我的住處。我們聊了許久,在我的請求和小和尚的慫恿下,鄭雖然沒有承認那個故事,不過他跛著腳蹙踅好一會兒,回過頭來說可以給我們看看那個腳趾,并且希望小和尚不要再糾纏他,我不要在胡言亂語。(這話說得著實不講理呵。)
? ? ? ? 這次的我雖然提前做好心里準備,不過看到那畸形的腳時,我的激動心情還是有些按捺不住,我手舞足蹈,引聲高唱,折騰了半個時辰,如若不是鄭挑夫由于過度尷尬而給了我一腳,我還真的難以恢復正常。
? ? ? ? 現在我很正常,所以我趕忙給大家介紹介紹那腳。在鄭脫下草鞋之時,露出那因長時間行走變得結實健壯又黝黑的腳,兩邊那如同海岸線般偉岸又崎嶇的邊際顯得棱角分明,踝骨下細長的腳筋如同鴕鳥脖子般靈活又硬挺,整個腳面上布滿錯綜復雜的青筋,活像一條條活蚯蚓在蠕動,八個小腳趾整齊對稱地排列著,再往中間看,卻只見一個大腳趾孤零零地在抖動,另一半呢,黑魆魆的,什么也看不到,如果用力去看勉強能看到一個因斷口而裸露在外的小肉豆。
? ? ? ? 因為這件事我的心情大好,連續幾天都哼著小曲兒。(現在想來我當時也沒有觀察到山里人的大腳趾,反而高興如此,盡管它就在那顆小肉豆的旁邊,我竟然一眼都沒瞅。)
? ? ? ? 事情總是那么突然。
? ? ? ? 由于我對過往的毛發茂盛的人總會多瞅一眼。奇怪的是有那么一次,我無意瞟了一眼站在門前的路人,他非但沒有繁盛的毛發,而且,他整個腦袋沒有一丁點毛發,我說的是眉毛,胡子,頭發,甚至是眼睫毛都沒有,兩手合十,一襲僧袍,赤著雙腳站在我門前。
? ? ? ? 我們一起步于庭院,坐在茶桌面前,暢聊許久。他是山頂靈光寺的住持,聽說山下有這么一個奇人,故來與我探討腳趾的事。他終年赤腳,以磨練自己的心性。
? ? ? ? 我在他的允許下對他的腳趾觀察了兩個時辰,說實話,我沒有一丁點感觸,甚至有些失落,因為它們和我想象的樣子相差甚遠,我送走高僧之后,獨自在竹林之中品茶至天明。
? ? ? ? 從那以后我也經常獨自赤腳漫步在門前這一千四百三十七階石階上。三十多年了,我對每一階的位置,大小,條紋都了如指掌,這上面發生許許多多的事,有趣的,平淡的。時間像那河中的水,山中的雨將一切打磨得潤滑,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狂熱,浮躁。
? ? ? ?
三十多年了,我的大腳趾看似也變大不少,不過我早已忘卻了它曾經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