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歷八月十五晚上,關了手機,抬頭望望窗外的月亮,再低頭翻開宋詞,看看書里邊的月亮,讓兩個月亮在心中邂逅交融。還可以吃幾口月餅,喝半壺清茶,過個跟月亮一樣圓滿的中秋之夜,不亦樂乎?
到宋詞里看月亮 ,首選的,當然是大學士蘇東坡那首《水調歌頭》。如果那時候有新媒體,這篇作品一上線,立馬得橫掃一切置頂頭條,在朋友圈瘋傳,來個爆屏。一眨眼,就會100000+。
貼墻留言也特難,其中獲最高的一條,必然是“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此外的“此詞清空中有意蘊,無筆力者未易到。”以及“'人有'三句,大開大闔之筆,他人所不能。”都是拜倒于大學士筆下的噴血吐槽。
一千多年以來,神州大地凡認識幾個字,具有初中以上學歷的,要是張嘴背不出“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這么幾句,指定被痛罵為忘了祖宗八代。
蘇軾簡直是把詞壇震撼得地動山搖了,可他絕不是用燒東坡肉的鍋,在煮雞湯作秀,而是從心窩子里往外掏字掏句。
這年,1076年,他40歲,弟弟子由37歲,兩人已經七年未曾團聚,正遭遇沒辦法享受手足之情的煎熬。加上他已從京城中央部委下放到密州基層鍛煉,深一腳淺一腳地在仕途之路掙扎,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摔個大跟頭。在這樣兩重慘淡背景夾擊下,揮毫作詞,真應了杜甫那句“文章憎命達 ”,因此,這個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詞,兼懷子由”,就是下筆如有神的必然結果。
除了天馬行空的想象,令人眼花繚亂,最刺痛人們精神軟肋的,一是“人有 ”與“月有”的比對,一是“但愿”的祈禱祝福。這樣的人生體驗,這樣的心靈渴求,哪個人沒有?早就藏在肺腑中。現在一下子有人替自己說出來,而且說得這么優美動聽 ,怎么能不激起強烈共鳴?這就叫心有靈犀一點通,世世代代都在通,忘不掉,會紛紛轉發收藏,掏出紅包打賞。
一年后,蘇轍也在中秋寫了一首《水調歌頭》,蘇軾隨口用這個詞牌和了一首。蘇家哥們,成了中秋品牌的推廣大使。
不信,再看這首《陽關曲》,蘇軾特意注明“中秋作”:“暮云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
僅有四句二十八個字的小令,沒有典故,僅有一個大眾化比喻,通俗得近似民謠。后兩句恰如一副楹聯,對偶十分工整,又一點不見雕琢痕跡。可惜中秋不貼對聯,但蘇轍會把它貼在自己的心上,因為這個“中秋作”,也是蘇軾“作”給他這個老弟的。
話說1070年,有一個年方17歲的文藝楞頭青,讓蘇東坡刮目相看,破格給予了高度好評:“其文博辯雋偉,絕人遠甚,必顯于世”。后來這個人躋身為蘇門四學士之一,他姓晁名補之。
可能抱著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凌云壯志,晁補之在1110年中秋,詞壇都不大敢挑戰的,蘇軾那首《水調歌頭》問世34年之后,他膽大包天地寫了《洞仙歌》:“青煙冪處,碧海飛金鏡,永夜閑階臥桂影。露涼時,零亂多少寒蛩。神京遠,唯有藍橋路近。/水晶簾不下 ,云母屏開,冷浸佳人淡脂粉。待都將許多明,賦予金尊,投曉共流霞傾盡。更攜取胡床上南樓 ,看玉做人間,素秋千頃。”
果然出手不凡,神思飛揚,意境飄渺,被那個年代專業小編圈點為中秋詞中,僅次于蘇軾《水調歌頭》的佼佼者,位列排行榜第二。
“云母屏開 ,冷浸佳人淡脂粉”,“看玉做人間,素秋千頃”,如此美句,摻乎到老蘇的詞卷里,完全可以亂真,火眼金睛怕是也挑不出來。
遺憾的是,此作竟成絕唱,寫完沒多久,晁補之凄然離世,58歲,還不到退休年齡。與導師在地下會合,一定“相顧無言, 惟有淚千行”。
比晁補之晚生二十多年的朱敦儒,在高手如林的宋詞江湖中,也稱得上是一條好漢。他有一首《念奴嬌》,雖然沒標明是中秋之作,但分明是吟誦中秋月色的:“插天翠柳,被何人推上,一輪明月?照我藤床涼似水,飛入瑤臺瓊闕。霜冷笙簫,風輕環佩,玉鎖無人掣。閑云收盡,海光天影相接。/誰信有藥長生?素娥新練就,飛霜凝雪。打碎珊瑚,爭似看,仙桂扶疏橫絕 。洗盡凡心,滿身清露,冷浸蕭蕭發。明朝塵世,記取休向人說。”
詞一推出,立刻人氣大增,贏了不少熱評,有跟帖說:“自是豪放。”只四個字,惜墨如金,可崇拜之意卻猛猛的溢于言表。關于“豪放”,千萬不能死板板理解為只是關東大漢唱什么“大江東去”。
朱敦儒把天上與地下,神話與現實,做了無縫鏈接,恢弘蒼茫。劈頭而來的“插天”那句,難為他怎么能想得出來?美極,妙極,真不輸給老蘇的“明月幾時有”。
而他和“素娥”的近距離接觸,聚焦成特寫鏡頭,形成緊密的互動,更是開辟了中秋詞的新視野。“明朝塵世,記取休向人說”的囑咐,親密無間,很有點說悄悄話的味道。前面那句“誰信有藥長生?素娥新練就,飛霜凝雪”,溫馨贊頌中,飛揚著大手筆的華彩。
蘇軾離世39年后才出生的辛棄疾,是和老蘇相差兩代的后輩,被劃進豪放派朋友圈里,并且公認為是繼承蘇軾衣缽的大伽,豪放派陣營中的第二號人物,副幫主。
他在1174年,作了一首《太常引》,題序說是“建康中秋夜為呂叔潛賦”。時年35歲,在建康(南京)當參議官,這首詞贈與的呂某為何許人物,即使那時候有百度,也搜索不出來。按人以群分的俗例,與無名之輩交往,辛棄疾的級別,估計不會超過副科級。
這首詞也是很短的小令:“一輪秋影轉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欺人奈何。/乘風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把酒問姮娥”,顯然是利用幫主“把酒問青天”的資源,脫胎而成的。不過不是簡單的照搬,有了新意。因為這個“問”,是與生了“白發”且“奈何”的自己,息息相關。其實是自問,這一年他才人過中年,一股“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的焦灼,燒得他火急火燎。
“乘風好去”,又會追根溯源到老蘇的“我欲乘風歸去 ”。可老蘇要登“瓊樓玉宇”,辛棄疾卻眼睛盯著“山河”。此時,中原大地大片“山河” ,已陷入金兵的鐵蹄之下。那個“斫去桂婆娑”,被當時的權威專家解讀為要鏟掉秦檜那樣的奸臣。只有下這個狠招,才能換來“山河”的“清光更多”。
這首詞是弘揚主旋律的大作,充滿正能量,辛棄疾身為豪放派的繼承人,其英雄本色閃耀在字里行間,氣吞“山河”。他的大名,尾隨蘇大學士之后,書寫在宋詞史上的超級名錄里,被一代代人緬懷牽念。
中秋夜晚,能看到上面說的那幾首好詞,過把節日的癮,應該心滿意足了。但是且慢,先不要打開手機。當做節日紅包,我再送你一闕不是寫在中秋,卻勝似寫在中秋的小令,無比的質樸,甚至平淡如水,然而耐人咀嚼,嚼出的味道,會久久回蕩在心里。
若是不信,請看:“月未到誠齋(誠齋是作者的號,指住處——引者注),先到萬花川谷。不是誠齋無月,隔一庭修竹。/如今才是十三夜,月色已如玉。未是秋光奇絕,看十五十六。”(楊萬里《好事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