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夢

這是忍不住的痛苦嗷叫

這是各種束縛、矛盾、荒誕的東西和不合邏輯的事物的交織

這就是生命

???????????———Tristan Tzara

1.?

我生活在這個城市的邊緣。

下班后,我穿過馬路,來到對面的公車站,運氣不好的話得等個十來分鐘,因為22路的班次不多。好的是沒多少人坐這趟車,車上總會有空位,吱吱呀呀二十多分鐘就到終點站。下車后是條斷頭路,往前是一片農田。我穿過馬路來到對面的一個巷子,說是巷子,其實算條小馬路,左右兩邊是些還沒拆遷的農民房,樓下開著各色門面,一到天黑路邊還會支出一個個路邊攤,有賣小商品的也有大排檔,臟兮兮的小屁孩竄來竄去打鬧著。這條路并不長,盡頭是個拆遷安置小區,水泥柱子和鐵欄桿里圍著幾棟五層樓的房子,住的大多是外地人和上了年紀的本地房東。我就住在這個小區,小區的后面還是片農田。夜晚,如果你從上空鳥瞰的話,你會發覺這個地方就像個半島,一半是光明喧囂,一半是黑暗孤寂。這里遠離城市中心,是個城鄉結合部,外地人把這里當作起點,落魄的城里人則把這里當作退路。

我租的房子在一樓,一室戶,帶個小院子。進屋后我放下背包,來到廚房,給自己弄個簡單的晚飯,基本上是白米飯加番茄炒蛋,或者簡單的吃個面條,如果周末的話就上菜場買條魚。吃完后,我把剩飯倒進院子的一個盆里,我養了只橘貓。我不知道它什么時候回來,有時候也幾天不回來。橘貓是某天自己跑來的,我喂了點吃的給它,然后就天天來了,后來居然在院子里常住了下來,算起來也有那么好幾年了吧。我不喜歡狗,我不喜歡被依靠的感覺,和貓可以平等相處,它不強求于我,我也沒想控制它。我沒給它起名字,就叫它橘貓,和外面所有馬路上亂竄的、墻上亂走的、車底下瞎躺的橘貓一樣。

一個人待久之后便會養成了一些孤獨的愛好,比如音樂、看書、跑步、看碟。基本上大多夜晚我都在酒精和電影中度過,我覺得人這一輩子最可悲的就是只能擁有此生,沒有別的選擇,而看電影時就不同了,我可以跟著主人公去過他們的人生,就像在做白日夢一般,在那里我可以成為任何人,任何我沒有辦法成為的人,頹喪的,快樂的,勇敢的,邪惡的。。。

照例我先把幾個論壇和豆瓣翻一遍,沒有值得看的新片子。我插上個移動硬盤,找出了個老片,殺人回憶。我喜歡韓國電影,生猛、偏執而殘酷,直擊人心最深處的黑暗。

看到中途時,擱一旁的手機跳出一個短信提醒,是海濤的,我沒有馬上打開,而后突然覺得有點奇怪,這年頭了怎么還發短信?于是打開信息。

“張海濤先生于1日凌晨心梗突發離世,追悼會于后天上午9:55-10:55舉行,在龍華殯儀館云歸廳,送他最后一程。”

我愣了一下,隨后看了幾遍后還不大敢確定這條消息的全部意義,于是馬上撥了個電話過去。

“周文,”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哽咽的女聲,是嫂子,“海濤走了,今天凌晨走的,心梗。。。”

我眼睛直直的盯著電腦屏幕,腦子“嗡”的一聲,像被突然抽空了一般。

海濤?那個我曾經最好的兄弟海濤么?我眼前浮現出一張叼著煙壞笑的臉,眼淚突然間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周文。。。”電話那頭傳來詢問的口氣。

“嫂子,”我大喘了口氣,努力平靜了一下:“您,節哀,我會來的。。。”

而后我盯著那條短信看了半天,這感覺很奇怪,因為是海濤自己的號碼發給我的,就像海濤在當著我面說,兄弟,我走了,來送我一程吧。

塞林格說過,你千萬別跟任何人談任何事情,你只要一談起,就會想念起每一個人來。我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經歷了一次漫長的閉眼,海濤過往的片段在我腦中閃回,隨之而來的還有許多熟悉的面孔。

2.?

我最后一次見到海濤是兩年前,他來問我借錢。

他坐在我小區門口的花壇邊抽煙,稀疏的胡茬子,皺著眉頭,一如他每次思考時的模樣。

我拿出準備好的信封,里面是2萬塊錢。

“咋啦?”我隨口問一問,知道他生娃后應該更拮據了。

“沒事兒,就最近手頭緊。”他拿了錢,嘿嘿一笑,“最近挺好?。。。”

“就那樣。”我哼了一句,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這兩年我們聯系漸少,雖在同一個城市,但這城市大的足以讓十幾公里的距離像上千公里那么遙遠。微信出現前的那陣子我們幾乎斷了聯系,有了微信后兄弟們幾個建了個群,群名叫壞孩子的天空,那是我們最喜歡的一部北野武的片子。群里他也不怎么說話,偶爾上來發個黃圖,或者發表一句“我靠。”

“不進去坐會兒?”我問。

“不了,等下還有事兒。”他吸了一大口煙,把煙屁股彈開,然后晃晃手里的信封:“謝謝啊。”

“沒事,找時間一起喝酒。”我嘴角一抽笑了下。

“好,那我先走了,有空聚。”他轉過身去,隨后擺了擺手。

看著他晃晃悠悠離去的背影,我心里掠過一絲凄涼,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生猛傻x的兄弟哪去了?

3.?

第一次見到海濤是大學開學那天。

那是95年的夏天,我拉著一個旅行箱,我爸拎著大包小包跟在我后面,找到宿舍號碼后我砰的一腳把門踹開,把門旁架子上的臉盆撞翻了,水潑了我爸一身。我頭都沒回,徑直走到靠窗的下鋪坐下,發現對面一人正在看著窗前桌子里的抽屜,戴一副黑框眼睛,穿件白背心,看樣子挺壯實,頭發有點油膩地貼在前額,稀疏的胡茬子,皺著眉頭,嘴角帶點壞笑。

“靠,一窩小老鼠崽子。”他抬頭看了下我。

我站起身來一看,果真,一窩七八個,沒長毛,惡心的粉嫩。

我更沒好氣的瞥一眼我爸,我爸半邊的衣服都濕透了,朝我尷尬的笑笑,問我準備睡哪個鋪子。至于當時我為何這么火大,原因很簡單,眼前的這個學校太破了,和宣傳冊上的介紹簡直是天上地下,從國營廠似的校門,到灰突突的房屋,最后到裂著縫的宿舍走廊,這讓千里迢迢過來的我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我正皺眉撇嘴的時候,對面那人從床底翻出個鞋盒子,把抽屜的老鼠崽都倒進了鞋盒子,然后合上蓋子、兩手拿著拼命上下搖晃起來,就像搖著一個大骰盅一樣,最后大喊一聲“賭~~~神~~~”,接著把整個鞋盒子扔到了窗外。

我有點懵,但我知道喊得那句賭神絕對是星爺的口氣,看來這人能交個朋友。

這人就是海濤。

4.?

我們大學在西安,剛開始給我的印象一般,破破的灰蒙蒙一片,但我們畢業離開幾年后卻都又開始懷念起它。

大學剛開始便是軍訓,無非就是聽幾個教官擺譜瞎逼逼,然后煞一煞我這種愣頭青的威風,以期在以后大學的日子里能老實點,事實證明那根本沒卵用。那時精力充沛,軍訓完了還去籃球場打球,穿著小綠鞋都能抓到籃筐。我在籃球場又碰到了海濤,然后我們一起打了四年的球,大三時候還一起組隊參加了學校三人制籃球賽拿了第一名。當時我帶著腿傷打完全部比賽,最后頒獎時我們幾個把手放在籃球上一起拍了個照,照片我現在還留著,大家都笑的特別燦爛,那可能也是我在大學里唯一的高光時刻。之后我有一個月沒能下床,韌帶拉傷加勞損,海濤天天給我打飯,那時候我們已經是死黨了。

軍訓后沒多久我和海濤又找到了共同語言。那是個秋天,西安的秋天天高氣爽,而我們的心情卻惡劣到了極點,原因是我們都失戀了。我和初戀掰了,異地戀掰了是遲早的事情,但來到的時候還是讓人痛苦,尤其我是被甩的那個,想到自己曾經心愛的姑娘在和別人亂搞就妒火中燒,但我毫無辦法,只能充滿無力感地自怨自艾。海波也一樣,不過他是個天生情種,比我執著也比我有自信,收到對方的分手信后買了個禮物連夜坐著綠皮火車到了天津,找到女友后非要討個說法,還要她當面親口說不愛他了。如愿聽到那句話后,他萬念俱空,抽掉了最后一支煙,看著女友轉身決然離去,然后買當天的火車票就回了,狗不理包子都沒吃。這次旅途花了他半個月的飯錢,以至于后面半個月都跟著我蹭飯。回來后他飯也沒吃一直睡到晚上,然后買了兩瓶紅星二鍋頭喊我到宿舍樓頂陪他喝酒。那天他喝一瓶半,我喝了半瓶,基本都是我在勸他。到宿舍時他已經吐了七八次,躺在床上時開始吐綠水,我打他耳光都沒反應,后來直接送了校醫院。醒過來第一句話是:“餓死老漢了,給我去買個肉夾饃,幾天沒吃飯了,這狗日的愛情。”

后來他又陷入了幾段狗日的愛情里。他的愛情傾向于儀式感和瘋狂,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以后要死肯定也是傷心而死,沒想到一語成讖。我一直懷疑他激情的來源,或許這就是我和海濤之間的區別。他是個樂觀主義,每一件事情都全身心投入,當某件他在意之事要結束時便如生離死別一般。而我則是個悲觀主義,故事剛開始就已開始設想著各種結尾,當結局真的來到時我似乎已經準備好了,所以我經常會有種抽離感,一種隨時可以離開的感覺,又或者說是冷漠。

我的大學生活乏善可陳,唯一值得回憶的就是認識了幾個有意思的兄弟。

當時一個宿舍七個人,除了海濤外我和大鵬的感情也不錯。他是青島人,和海濤算是老鄉,能喝能侃,一米八的個兒200多斤,闊臉大耳厚唇,有佛像。看著是個粗人,其實很文藝,對南美的一切著迷,喜愛馬爾克斯和博爾赫斯,夢想是能和切格瓦拉一樣騎著摩托把南美走一邊。彼時偉大的八十年代文學和詩歌還在延續,也是中國搖滾的黃金年代,94魔巖三杰紅磡演唱會可以說是中國搖滾史上的巔峰,現在回看都還讓人熱血沸騰。大鵬鐘愛搖滾,后來自己開始學起了吉他,剛開始不堪入耳,在走廊彈時常有宿舍傳來“傻x別再彈拉“的喊聲,后來竟也越來越聽得過去,畢業那年時已經能去不少場子表演了。后來我也跟著開始聽搖滾,從魔巖三杰、許巍,唐朝聽到涅槃、弗洛伊德,槍炮玫瑰,Bob Dylan, Leonnard Cohen等等。再后來跟著大鵬學了幾個和弦后也能一起邊彈邊唱,我還為此留了個長發來配合我的搖滾范兒。

同宿舍另外幾個幾乎天天都在學習,和我們并無太多交集,其中有一個大四的時候沉迷網絡游戲掛科太多竟然被退學了。我到現在都很難回想起那張臉,有些人在你生命中就這樣悄悄地來又悄悄地走了,不留下什么痕跡。

還有另外兩個兄弟在隔壁宿舍。

小楊,湖北人,人很小只,睡在床上蓋著被子后你以為那只是床被子。高度近視,眼鏡有瓶底那么厚,鏡片后是個瞇縫眼,每次你都搞不清他是清醒著還是在打瞌睡,這讓他在上課時吃了虧,每次上課都被點到提問,于是后面他干脆放棄了上課,專心在宿舍睡覺和搗拾電腦。虧得腦子好使,在考四級睡著兩次之后還混了個畢業。俗話說天上九頭鳥天下湖北佬,別看人小,打架可不手軟,他們宿舍就有個不知好歹的被他用凳腳開了瓢。他說在他老家有種打人的兵器叫“管殺”,就是把刀焊在一個鐵棍上,類似關老爺那個兵器。我們聽完都倒吸一口涼氣,太他媽生猛了,眼前浮現小楊拿著官殺割韭菜一樣切人頭的場面。另外他還熱衷打飛機,他的床鋪我們一般都很難近身,味兒大。如果哪天沒有打飛機,他的瞇縫眼就會射出狂熱的光,當然是射向對面女生宿舍或者路邊的妞兒們。

建國,陜西戶縣的,有著兵馬俑一般堅硬的方臉,喜歡吃面,飯盒有臉盆那么大,隔著堵墻都能聽到他哧溜哧溜吸面條的聲音。他說話帶著濃濃的戶縣口音,土的可愛,他的行李都在一個大木箱子里,是第一天來學校時父親用扁擔挑來的。建國平時基本沒什么話,和我們唯一的共同語言可能就是看碟了。他酷愛看碟,碰到愛看的就反復地看,還跟著念臺詞,像東邪西毒之類的基本每句臺詞都背出來了。我一直懷疑他的夢想是做個演員,只不過沒有說出來而已。

小楊大鵬和建國在大學都沒談過戀愛,過的很純粹。

5.?

我們大學是理工科大學,女生本就少的可憐,我們班就一個女生,名叫崔艷麗,長得還沒小楊好看,但仗著自己丑啥都不怵,大學四年竟也談了幾次戀愛,還讓班里幾個男人搞得爭風吃醋,真是令人唏噓。大三那年竟和我們班長搞上了,但我們班長是個偽君子,在我們面前都大義凌然地說怎么可能和她啊,我左右手都比她好看。當時我和海濤為了打游戲方便在外面租了個房,有一天班長問我們借房子住一晚,說是要讓艷麗給他通宵補習專業課,不然要掛科了,還一臉正氣地說:“你們放心,真的是補課,你說她長成那樣我能碰她么,我碰她就不是人!“結果第二天我和海濤去房間收拾時,從垃圾框的底部倒出兩個套子來,“真他媽不是人啊!”我和海濤一起破口大罵。

鑒于此,找女朋友也只有外部解決。我大學的女友陸小曼,是在大一下半學期英語角認識的。英語角說是練英語的,實則和相親角差不多,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你只要仔細聽就發覺一半在說中文,另外的一半則大多說著一口帶有河南、山東、東北等地方口音的英文,還結結巴巴的。英語角一周一次,我是去了三四回后才碰到陸小曼的。她長卷發,帶個素色的圓帽子,圓眼鏡后是一副單鳳眼,上揚的嘴角一副愛誰誰的模樣,不知怎么一下子就吸引了我。后來我問她當時怎么也看上我的,她說我那天穿的黑夾克特精神。那個年代,只是因為一件衣服或者一個微笑,你就會愛上一個人,沒有別的。

英語角的女生少,一般一個女生前站好幾個男的,就像醫生問診一樣,你得排隊。那天我瞅準個空檔便上前搭訕起來,一陣hi, what’s your name之類的寒暄后我們便聊開了,自然用中文。

“哲學是學些啥?”陸小曼和我說她是哲學系的,我都不知道我們學校還有這專業。

“學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感情。”她壞壞一笑。

“別扯了,那是菩提老祖說的。”

“那你學什么的?”

“土木工程,類似民工。”

“挺好的,接地氣,我學的太不接地氣了。”

“那你為啥學什么哲學啊?”

“想弄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兒。有時候一想到我們早晚一死,就覺得這么整天讀書,然后工作結婚生子,然后死去,到最后一切都是一場徒勞,毫無意義。”

“怎么會沒意義呢,你還有你家里人,你會有你的后代。”

“但對我來說又有任何意義么,我死后一切將與我無關。”

“我倒是沒想過這么深奧的問題,”我一時答不上來了,“但我覺得整天瞎想這些問題才沒有意義,人嘛,過的開心就好了。”

“嗯,存在主義也這么說,人生在于體驗而不在于意義,不過我還是想探索下人生的意義,所以我才要學哲學,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答案。”

“你學的那玩意兒確實也太玄乎了!”我撇了撇嘴。

以我當時的知識儲備基本這個天已經聊不下去了。我大學前只看過漫畫和金庸,要聊那些我在行,但恐怕在哲學面前那些都太他媽幼稚了。文學吧,我唯一看過算得上文學的書還是海濤借給我的白鹿原,厚厚的一本還沒看一半,而且剛開始都當黃書來看,什么白嘉軒那話兒長的可以纏在腰間前面還帶毒汁一下搞死了四個女子。所以最后我選擇了聊些搖滾,瞎掰了些樂隊和歌,她說最喜歡Nivana的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我說那歌太撕心裂肺了,她說人生就得來場這樣的愛情才完整。

后來的英語角上我們越聊越多,為了配合她我還找了點哲學的書來惡補,學期末的時候我也竟然也能和她胡扯些康德了。

那年的暑假對我來說突然變得漫長,主要是對陸小曼的想念,于是開始和她寫信,經過一個暑假的醞釀和煎熬,大二開學時我們便迅速成了一對。陸小曼很浪漫,在學校里天天能見面還給我寫信,她愛做手工,做了不少可愛的小玩意兒給我,千紙鶴都裝了一大玻璃罐子。冬天的時候還給我織了條圍巾,命令我整天戴著,就算打籃球也不許拿下,兄弟們都嘲笑就像長在我脖子上一樣。我當然也寫了幾首膩歪的歌給她,生日的時候還厚著臉皮在她宿舍樓下唱。

當時海濤也勾搭上了一個女孩,叫蘇芮,在學生會認識的,就住我們對面的女生宿舍。我們都不是很喜歡蘇芮,大鵬說她有點假模假式。那時海濤又恢復了激情,天天晚上給她送花,風雨無阻,每次還要夾帶些膩歪詩句。蘇芮生日的時候海濤也去她宿舍底下了,他讀了自己寫給她的詩,

“對我笑吧,笑吧,就像你我初次見面

對我說吧,說吧,即使誓言明天就變

享用我吧,現在,人生如此漂泊不定

想起我吧,將來,在你變老的那一年

你是不同的,唯一的,柔軟的,干凈的

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復一日的夢想

你是甜蜜的,憂傷的,嘴唇上涂抹著新鮮的欲望

。。。。。。。。。。。。”

后面還有倆拿著吉他配樂,當然是我和大鵬。

那時候的女生宿舍有點像朱麗葉的陽臺,女生們在窗前顧影自憐,男生們在窗下上演浪漫或悲情。最瘋狂的一幕是有個男生在樓下把蠟燭擺成一個心型,都點著后把自己在里面躺成一太字型,引來一片起哄聲,也引來了輔導員。后來據說那哥們兒得了個警告處分,但那英雄事跡卻是一直被情侶們口口相傳的。

大二那一年我和海濤基本上都沉迷在熱戀中,我們兩對經常一起出入,學習和兄弟們都暫拋一邊。

6.?

97年我們大三,年初鄧小平去世,沒能等到夏天的香港回歸。同年去世的還有王小波,當時我正在看他的紅拂夜奔。在書末王小波說別指望從生活中找出什么寓意,我們的生活是沒有指望也無法改變的,只能強忍著絕望活在這世上。我忽然又想到了陸小曼之前問的問題,人生的意義究竟是什么?王小波又說在似水流年里有兩種選擇,當傻X或者亡命之徒,那么我會是傻X還是亡命之徒呢?

那年西安的冬天也特別冷,太陽每天懸在空中就像一個黃盤子一般,感覺不到一點熱量,霧霾也特別重,每次打完球后鼻子里一團灰,得扣半天。12月的時候西安出了兩件大事,一是121槍殺大案,一個叫董力的暴徒和同伙搶了警察的槍流竄作案,殺了好幾個人正在外逃;另外就是出現了敲頭黨搶劫,一人騎車一人在后座拿著榔頭,晚上迎著路人背后騎將過去,照著后腦勺就是一錘子,把人敲倒后搶了東西就走,不管人死活,據說是道北一幫下崗工人干的。

總之那年的冬天就是在這樣陰郁的氣氛中開始的,我們夜晚都不怎么出門,大多時候都是裹在軍大衣里圍著桌子打牌。12月底的時候,海濤有點憋不住了,覺著最近過得有點沉悶,正逢他馬上生日,于是在一個周末邀我們出去搓一頓。

那個周末的傍晚,我正蜷在被窩里,剛扔下把我看得暈頭轉向的百年孤獨,嘆口氣,媽的,大鵬看得都是些啥啊,爺爺爸爸和孫子都用一個名字是什么鬼。窗外已是黃昏,灰蒙蒙的一片,街上模糊的人影就像喪尸一般,冷風順著窗戶縫嘶嘶的漏進來。我裹起蓋在被子上的軍大衣,鉆出被窩爬下床鋪。海濤已經先去了飯店,我站在鏡子前用水順了順頭發,推門而出。走出宿舍樓大門的時候我習慣性地撇了一眼墻壁上的鏡子,一個長頭發盲流一閃而過。

到了陸小曼宿舍底下,“自行車與男生不得入內“的牌子赫然在立,我讓看宿舍的大媽呼她下來。我靠著路邊的一棵法國梧桐,點了根煙,無聊的剝著樹皮,想起春天的時候和陸小曼一起騎車去了南邊的秦嶺,壓壞了不少花花草草,還剝了很多樺樹皮回來,然后和對方用樺樹皮寫信。那是我們最好的時候。然后又一個漫長的暑假之后我漸漸的感覺到了陸小曼激情的減退,我都好久沒有收到過她的什么小物件了,尤其是這個冬天,幾乎都沒有天天見面。我在感情里一向處于順其自然的狀態,或者說是被動,所以即使感覺到了點什么,我也不去主動做什么。

陸小曼下來了,站在那里朝我莞爾一笑,還是戴著那頂素色圓帽。我把煙踩滅了迎過去,冷風吹來,脖子一涼,喲壞了,她的圍巾沒帶,一想算了吧,去球。

海濤定的吃飯地方在學校東門外,那是一片雜亂的生活區,我們時常混跡于此。出校門后是一條不寬的坑洼土路,路的一側是片挨在一起的農民房,每棟都是窄窄的三四層,樓下是門面,音像店理發店水果店小吃店網吧,樓上一般用來出租。路的另一側是些用圍墻圍起來的老式居民區,大多是磚墻的蘇式老房子,每家窗戶都裝著黑黢黢的防盜欄桿。面街的圍墻上貼滿了各式傳單,出租的尋人的專治各種疑難雜癥的。靠著圍墻擺著各式的路邊攤,賣水果賣煎餅果子賣衣服。如果是夏日夜晚,則會擺出不少放錄像的攤子,一張小桌子放上臺彩電,面前支幾張矮桌子,喝瓶啤酒吃點烤肉開個西瓜,悶熱的夏夜也就不難打發。路兩邊還隱藏著為數不少的寬窄不一的巷子,幽暗曲折,猶如經脈一般串起了這一片的各種犄角旮旯。窄一些的巷子只容一人通過,樓上的防盜欄桿都能碰到一起;寬一點的則有五六米。期間散落著一些可疑場所,大多在夜間發散著曖昧的紫紅色,半開著毛玻璃門,影影綽綽能看到幾條光著的大腿。如果你駐足多看幾眼,馬上會有一個妹子或者大嬸緩悠悠的側身而出,眼神從下往上把你掃一遍,“哥,玩一個唄~”。

有陣子沒出東門了,路上的人沒有往日那么多。街上氤氳各種蒸汽燒烤的煮玉米的肉夾饃的地下管道的帶小白帽的漢子操著新疆口音叫喚著生意錄音機大聲放著異域的穆斯林音樂隱沒在小攤后的老太嗑著瓜子冷漠的看著行人臉頰通紅的陜北農婦穿著大花襖叫賣蘋果。我和陸小曼有一句沒一句地走著,路過一個涼皮店時,陸小曼買了兩份涼皮,囑咐老板娘多放了些豆芽,她說等下和蘇芮一起吃。

吃飯的地方叫四海飯店,算是個不小地方。推開塑料的皮帶子門,我鏡片上立馬一片白茫茫,暖暖的人間煙火夾雜著呱噪聲撲面而來。我邊走邊拿下眼鏡,扯出秋衣來把水汽擦凈。我們尋到了海濤的包間,他和蘇芮正坐在里面點菜。那時我們沒錢,很少下館子,我知道海濤這頓飯得吃掉一兩個月生活費,后面他又得跟著我們幾個兄弟吃了。

小楊和建國隨后推門進來了。建國和我一樣裹著件軍大衣,他抱著一箱二鍋頭,我和海濤大鵬都是大酒量,如果喝啤酒恐怕最后酒錢會比菜還貴,所以每次想喝過癮就得買二鍋頭,綠瓶裝的紅星。小楊穿不了軍大衣,太長,拖地上,他穿著了件一直穿到畢業的黑夾克,里面是層層疊疊的秋衣、襯衫、圓領的毛衣、V字領的毛衣,這些衣服疊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復雜的領子。他拎了一大袋熟菜,里面有臘牛肉和鹵味,是為了喝酒先墊下肚子的,也免得菜不夠吃。隨后大鵬也來了,背著把吉他,他剛去另外一個大學交流琴藝去了。

“哇,大鵬好帥啊,看來今晚還有歌聽~~”,陸小曼拍手喊道。

“你應該大廳里轉一圈賣個唱再回來嘛,咱這頓飯錢就有了,”海濤笑著嚷道。

“等下喝個酒就去,”大鵬坐下嘿嘿一笑。

閑撇瞎聊酒過三巡,大家都開始有點上頭,大鵬開始彈吉他唱歌,唱到許巍的“路的盡頭”時,陸小曼一起輕輕地跟著唱,眼神迷離而遙遠。

“。。。。。。

我這始終驕傲的心

沒有方向

我那充滿欲望的心

空空蕩蕩

。。。。。。”

“哎!今天我生日,別搞這么頹的歌了,“海濤仰脖兒自己干了一杯,“我給大家說個笑話吧。這個笑話是我們那個傻x學生主席講的,笑話本身并不好笑,好笑的是由他講出來。我們那主席體格賊壯,方頭方腦,不知誰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坦克兵,后來我們背地里都這么喊他,那廝自己還不知道。那天他突然問我,‘你知道坦克兵是怎么撒尿的么?’我說:‘啊?不知道啊,’他拍拍我肩膀說:‘尿在炮彈里面打出去的,啊哈哈~~’。我當下有點懵,然后笑慘了。這廝不知道自己外號是坦克兵,他女朋友的外號就叫坦克,啊哈哈~~”海濤說完大笑起來,看大家沒怎么笑,又端起酒杯來說:“喝喝喝,為了我們的緣分。”說完轉向陸小曼,“對了,小曼啊,你們哲學上怎么解釋緣分這一說?”

“緣分啊,緣分我覺得就是命中注定唄,好的相遇就是緣分,不好的就是孽緣。”小曼悠悠地說。

“你這是宿命論啊,我可也稍微看過點哲學書。”海濤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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