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的那盞信號燈決定壞掉。它是在某天清晨突然做出這個決定的。在經(jīng)過五年日復(fù)一日乏善可陳的工作后,它受夠了自己紅到黃、黃到綠的善變,覺得再這樣下去自己非精神分裂不可。
那個車水馬龍的清晨,它就這么黑著。路口堵成一片,汽車的喇叭聲、自行車的鈴聲、行人的咒罵和吵鬧聲交織在一起,混亂異常。信號燈漠然望著這一切,無動于衷。
它突然注意到路旁的月季開了。花枝招展,娉婷婀娜,隨風(fēng)搖曳,韻致深深。
“你好,小月月。”
“你好,小路。”
“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再叫我小路。整得我跟鄉(xiāng)間小道似的。而且我不是路燈,是信號指示燈。再者,我有自己的名字,叫小云。以后請叫我小云。”
“好的,小路。”
“……”
“咋了小路?”
“沒什么。我一直專注于路況,才注意到你。”
“對呀,五月我值班。”
“上次見你還是一年前。一年就這么過去了。”
“是啊,光陰飛縱。”
“前段時間看到你桃姐杏姐海棠姐,我還向她們問起你來著。說你正在路上。”
“我們輪流看管四季。”
“你和玫瑰長得很像啊,我經(jīng)常分不出來。”
“這話每年你都要跟我說一次,有時一年甚至說好幾次。你是金魚的記憶嗎?”
信號燈小云突然覺得,金魚的記憶也不錯。這么多年,它的生活了無趣味。每天面對的都是同一條街道,同樣的車水馬龍、人潮如織、喧囂躁動。它早已失掉生活的興致。如果自己像金魚那樣只有七秒鐘的記憶,每一天都將是嶄新的,宛如初見。
它想起自己出生時的情景。那時,它和幾萬個朋友擠在小小的郊區(qū)廠房,幾乎所有的信號燈都對未來充滿幻想和期待。未知的世界和生活,實(shí)現(xiàn)自己價值和抱負(fù)的憧憬和悸動,在很多信號燈心中蕩漾。
但不是所有的信號燈都這樣想。在旁人看來,所有的信號燈都一模一樣。但相似的是相貌,不同的是思想。曾幾何時,它覺得自己天賦異稟,與眾不同,還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小云。說實(shí)在的,它不喜歡信號燈這個工作。佇立街頭,數(shù)年如一日,這有什么意思呢?這不是它想要的生活。它熱衷自由,希望像云一樣自在。或者說,它覺得自己就是一片云,只是流落到了廠房,出于偶然,變成了一盞信號燈。小云的名字由來,即緣于此。盡管如此,宿命無法逃脫,它還是站到了街頭,披風(fēng)沐雨,四季無休。
如今五年逝去,小云的想法早已不似從前。它終于悲傷地意識到,所謂的天賦異稟和與眾不同,不過是年輕氣盛時的幻覺罷了。它終究只是一盞普通的信號燈,與它的朋友們并無二般。
從工廠分別后,小云與朋友們天各一方。如果不出意外,此生將永無再逢之日。但不是所有的朋友都飄零四海,在小云50米開外的那盞信號燈,就是它在廠里為數(shù)不多的好友之一。與小云不同,那盞叫小平的信號燈自出生伊始,便腳踏實(shí)地。在小平眼里,所有信號燈的誕生,都是出于一種使命和責(zé)任。信號燈此生唯一的意義,便是踐行使命。它沒有那么多不切實(shí)際的想法,自然也沒什么煩惱。每當(dāng)小云躁動不安時,小平總是好言撫慰,勸它認(rèn)清自己的宿命,接受現(xiàn)實(shí)。
“想什么呢?”小月月的話將小云拉回現(xiàn)實(shí)。
“突然想起了一些往事。”
“跟我說說。”
“算了——對了,你自拍時,瘦臉是必備程序吧?你臉盤真大。你看人家牽牛花,臉多小。”
小月月哼了一聲,迎風(fēng)轉(zhuǎn)過身,不再搭理小云。
“好了好了,開個玩笑。我就喜歡臉大的。豐姿綽約,艷麗無雙,多好啊!牽牛花太小氣了。”
“尼瑪,我這躺槍!”小月月旁邊的牽牛花開口了。
“我湊,才注意到你,這就是臉盤小的壞處。下次你吱一聲好不好,要不很尷尬。”
小月月?lián)溥陿妨恕KD(zhuǎn)過身,這才注意到小云黑著。
“你怎么黑了?”
“因?yàn)樗皇且粋€膚淺的信號燈。”牽牛花說道。
“哈哈,真相了。”小云大笑。
“你為什么黑著?”小月月不依不饒。
“整天變來變?nèi)ィ軣o聊。”
“這不正是你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嗎?”小月月疑惑不解。
同樣的話,小平已對它說過無數(shù)次。
“我覺得黑著挺好的。如果一直黑下云,就可以早點(diǎn)進(jìn)廢品收購站,徹底休息了。兄弟你要堅(jiān)持做自己,不要妥協(xié)。”牽牛花一本正經(jīng)。
牽牛花所言非虛。如果小云繼續(xù)罷工,廢品收購站將是它唯一的歸宿。那顯然不是小云所期望的。實(shí)際上,它只是宣泄一下,以示對生活乏善可陳的不滿與牢騷。內(nèi)心里,它對小月月的話十分認(rèn)同:變來變?nèi)ィ褪撬嬖诘囊饬x和價值。
它豁然開朗,內(nèi)心仿佛有一扇光明之門正徐徐開啟。它想告訴小平自己思想的嬗變。但在它望向小平的時候,它的朋友卻黑著。
“小平,你怎么黑了?”這個一向兢兢業(yè)業(yè)腳踏實(shí)地的朋友突然以這樣一副姿態(tài)出現(xiàn),讓小云詫異不已。
“整天變來變?nèi)ィ軣o聊。你說得對,佇立街頭,數(shù)年如一日,這有什么意思呢?之前我還老勸你,我真是太愚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