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日子,陽光是一場比一場珍貴。
父親打電話來的時候我正在洗衣服,等我洗完去陽臺晾時才聽見手機響,妹妹打來的,問我接到父親的電話沒有。掛了電話才看到,三個未接,一條短信——五個字:已到蕭山。
多久沒見他了,一年多了吧。如若不算每年的春節還有我高考填志愿回來的那一趟,那么他離開我和妹妹已經十二年了,與這漫長而又短暫的十二載比起來,其中的每一次匆匆回歸都顯得太恍惚而不可捉摸,父親的身影在記憶里日漸淡褪,總是模糊。
到我的住處已是下午兩點鐘,帶他去樓下的小飯館吃飯,等菜的間隙父親一直給我介紹他帶回來的兩樣東西:一袋烤干的蝦和幾個去了皮的椰子。
烤蝦是用海南的新鮮蝦放在烤爐烘干的,父親一直說知道你愛干凈,所以全部洗了烤的,現在就可以吃。我笑了,還是推開他遞來的蝦,解釋是一會兒就吃飯了。他開始介紹椰子,說椰子的頂部稍軟,越往下越堅硬,把吸管往上面凹陷的地方扎進去就可以喝到椰汁了。我也笑著,說知道了。他終于安靜地坐在位子上,時而看看旁邊坐著的人,時而看看窗外,店里的伙計來問要喝什么酒,他說小瓶的白酒,但他得知一瓶三十五之后又改變主意喝啤酒。伙計走了,他又一聲不吭坐在位子上。
過了好些時候,突然問我:我是不是不太像這里人了?
說實話,父親確實變了很多。亞熱帶地區的海風把江南人的水潤全部吹走了,他的膚色像烘干的核桃,或許比那更深一些,皺紋倒是不多,除了眼角的笑紋和離家時一樣密集。父親天生就是樂天派的人,沒有牽掛,也少有煩惱。母親在家時為家里的事煩心,有時整夜整夜無法入睡,他還是一樣,和朋友喝酒聊天到深夜才回家。和母親分開后,也沒見他多孤單,多憂傷。一個人離開家到外省工作,飄蕩在這個世界他喜歡的任何一個地方,他是山川的過客。在遠方的角落呼吸自由的空氣,做著漫不經心的夢,快活地像二十出頭的單身小伙子。很久以前就覺得面前的這個男人有孩子的天性,哪怕現在我和妹妹都長大了,他還一如既往地孩子氣,仿佛他從不知道他的兩個小女孩兒同樣需要來自父親的關懷,他的妻子獨自照顧家里,更需要依靠——他不知道,都不知道。
父親的手又大又黑,交叉握著放在餐桌上,一會兒又分開放兩邊。不知為什么,眼神觸及那雙手的檔口突然熱淚盈眶,可是我并不思念他,那么多年過去了,想念在距離和歲月的拉碾下,斑駁得自欺欺人,我都不知道怎樣面對剩下的這一點點牽掛,只怕再碰觸要碎成齏粉,隨風飄散,無影無蹤。
對于外出,父親的解釋是當時開銷大,我和妹妹日漸成長花費用項是有增無減,不如早作打算。孩子的心總更愿意相信世界,更何況這個世界來自父親。但是當時真摯的堅信不疑掩藏不了內心的想念,這份思念多么真實,真實到它無時不刻提醒自己:你暫時沒有爸爸。這句話像一座擰了發條的鬧鐘,不分時間地在心里叫囂,把那顆稚嫩的心碰撞得傷痕累累。更殘酷的是我根本不知道開關在哪里,只能任由這絲緊繃的牽掛在心里瘋長,一個人躲在衣柜后面放肆地流淚,把手中父母的合影淋得蜷縮起來。
孩子在束手無策時總是哭。記得那年父親匆匆回來過了個年,正月十五就要走,父親的意思不用我們去送,讓叔叔帶他到車站就好。我當時只是難過,那么幾天他就要走了,等他前腳走出我突然拉出自行車帶著妹妹追到了鎮上。叔叔的汽車快,父親早已到站坐公交遠去了。元宵的花燈璀璨,我和妹妹對著燈光中的黑夜放聲大哭——我們曾經是多么地想念他,妹妹要把父親的照片放在口袋里,然而望著他決然的背影,望得多了,竟也會決然起來。
我的隨筆里到處都是父親的影子,記錄他陪伴我的童年,評論他最好看的衣服,揚言要帶他去吃世界上的各種美味,卻沒在任何一個電話里說過我很想念他。我把這一切自始至終都放在自己心里,夾在本子里,因為那時候覺得說了他也不會回來,徒增自己的失望和父親的內疚——我不知道他會不會慚愧,他給的理由這樣無懈可擊,讓我在早早的年紀知道了現實的力量,它能叫親人分開,叫妻子看不見丈夫,女兒望不到父親。
后來的時間我漸漸忙碌起來,作為一個學生,一個要考學的中學生,繁忙的學習生活幫助我走出了思念泛濫的沼澤,電話聊些最近的學習情況可以很快結束,辛苦的付出得到了回報,父親很高興地回來了一趟,和我商量填志愿的事情,同時,帶回一份離婚協議書。我永遠記得母親在上面簽下她名字的樣子——那是她一直認為寫得算漂亮的字——以后無數次回想當日情景都要忍不住迷離眼眶。
此刻,我是多么想念她。
我一直忍著沒有去送她,她收拾好行李就走了,走出了多遠我不知道,反正又轉回來一次,我抱住了她,告訴她沒關系,除了父親,其他的還和以前一樣。一個沒有接受過教育的女人在那一刻多需要方向和依靠我無從知曉,那句安慰的話有多大的力量我也無法估計,只是,包括父親在內,很多東西肯定會不一樣,沒有人能控制。我看到了她眼中的軟弱,眼眶下面的睫毛被淚水浸得并在一處。
那以后父親依舊去了北方,我進大學讀書,家中只剩下正上初中的妹妹。
作為孩子我實在不應該去干涉父母的愛情,我的父母,我最親的人,他們的一切都將結束,無休止的爭吵終于行將就木之時,心里冒出了一聲嘆息。
她太愛他了。
在他外出的幾年把家里經營得井井有條,她一定在期待什么。
我應該早就發現的。
那么多年過去了,所有的苦難——母親的,妹妹的,我的,還有外婆的,她就這么一個女兒——都過去了。
你恨他嗎?我對自己的問題感到驚訝,為什么要讓女兒恨父親呢?任何的埋怨碰上“父親”這個詞不都該煙消云散嗎?
我笑了,想起他剛才的問題:
“黑了點,其他沒變。”
他也笑了。